陆廷镇和她的房中铺着有长绒的柔软地毯,旧的一张被弄脏,再换一张新的。书桌上、卧室里都摆着和章之微手臂一般大小的水晶玻璃花瓶,里面永远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雪白花。栀子,昙花,茉莉,白玫瑰……数不胜数的花朵,像陆廷镇送她的香水,就是阳光下水晶瓶中的大片白花。
陆廷镇喜爱纯白的花朵,或许因这样的颜色代表纯净无害。
周末时节,陆廷镇偶尔会给陈妈准假,让她去元朗探望一些故交和关系并不亲近的亲戚。每到这时,午餐只能订炭炉煲的腊味滑鸡饭,或者整只烧鹅、玫瑰油鸡,两人在青天白日中疯狂造爱,好似癫狂信徒,偶尔也食鲜虾馅料的云吞,只是章之微在食量上落得下乘,常常坐于对方腿上,上吃着鲜虾娇娇小云吞,下尝雄姿英发一碌柒。
热热闹闹度过一个新年,章之微的申请通知也顺利下来,马来亚大学欢迎她的就读,而为庆祝这件事情,陆廷镇前往澳门做事时,也捎带上章之微。
他褒奖了章之微去年的认真读书,也乐意带她散散心,去见更大的世界。和其他恨不得孩子一天到晚都捧教科书死读的家长不同,陆廷镇认定学校只是教她知识,而想识更深海,还需亲自下水试一试。
陆廷镇对章之微并不吝啬,为了让她漂漂亮亮出行,陆廷镇购来香奈儿的连衣裙,简洁的黑白色,他眼光好,章之微气质更好,白日穿给陆老板和陆太太接受夸奖,夜里俯书桌上,听陆廷镇解皮带的的声音,她咬一只手。
坠入爱河是最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更何况章之微早就爱他,敬他,崇拜他,好像天堂向她丢了一根藤蔓,章之微毫不犹豫抓握,哪管藤蔓会将她抛掷天堂亦或深渊。
陆廷镇心思缜密,不喜与人分享过多心事思虑,他从不与章之微讲生意上的事,也少袒露内心讲些想你爱你中意你之类的话。章之微不介意,她热情活脱,话多情也多,不介意分他一半。两两一凑,刚好互补。
章之微甘之如饴。
去澳门离不开一个赌字,章之微读过历史,知道和19世纪的苦力贸易脱不了干系。人贩子团结地痞流氓设赌局,引诱华工前来赌博,等他们输掉后,再将他们花言巧语骗到船上——卖去海外做苦力。澳葡当局收洋华工费,人贩子赚取“人头费”,苦的只有被刮干净拐到海外的华工,身上油水被碱水洗过般干干净净,还得被称一声“猪仔”。
也正因此,章之微对赌这件事极为反感厌恶。更何况她年龄小,陆廷镇也不打算带她进去,平时谈生意吃饭也带着她,介绍时就说是自己小侄女。
“带出来见见世面,”陆廷镇如此介绍她,微笑,“夏天就要出去念书,不放心,也带她了解外面情况。”
章之微才不管这些,她只在乎吃,澳门有传统的土生葡人菜葡国鸡,椰浆和姜黄粉将鸡肉调理到香浓,免治猪肉薯粒,咖喱蟹、忌廉虾汤、木糠布甸……她对陆廷镇谈的生意全无兴致,只在乎面前的饭菜能否美味到让她不在意身材大吃一场。事实上,章之微也听不惯他们酒桌上的暗语,话中有话,比精读《红楼梦》还要伤脑筋。
抛却美食外,章之微还发现土生葡人的容貌的确不错,轮廓绣眉,肤色略深,眉眼含情俏皮,笑起来又有娇憨之态,看上去早熟而多情。有日遇到一迷人性感的土葡女性,攀谈后才发现,对方竟和章之微同龄,甚至比她还小两个月。
完全瞧不出。
陆廷镇教章之微最多的,还是待人接物。吃饭喝茶,遇到熟人,必得打声招呼。也毋需多谈,“近期可好”“许久不见”“改天再联络”,三句话就足够应付所有场合。
章之微不理解:“这种无意义的谈话只会浪费时间,除让我葡挞变冷外,再无增益。”
说这话时,她一手握士多中购来的汽水,另一只手捏着刚买来的葡挞,尝试和陆廷镇辩论“无用社交是否应被摒弃”。
陆廷镇未置可否:“三句话而已,有助联络感情。”
章之微咬了一口葡挞,她不服气,偏要辩解,陆廷镇已然压住她后脑勺,去勾她口中葡挞,细尝后,在章之微红彤彤脸色下,与她讲道理:“瞧,我尝了你的葡挞,三句话,它仍是热的。”
章之微脸更热。
她转过脸,瞧着不远处懒懒散散站立的丽人,低声说:“反正陆叔叔永远都是正确。”
章之微不情愿地承认,成年人少不得这种无用社交。酒桌茶馆相会,也得过去坐一坐,忌讳久留,三句话客套结束就走,人称之为“转台子”。章之微尚还未掌握这项技能,不过是陆廷镇“望女成凤”,认定她一定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
偶尔也有意外,有些事情要去赌场中谈,章之微当然不会跟随。且不说她年龄,陆廷镇也不准她去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陆廷镇这次过去,另带了心腹,反倒是将老四和乌鸡留下来陪她玩。
说是陪同,其实更像监护,防止她贪玩乱跑。澳门和港城不同,不是陆家的地界,倘若出什么意外,找回也是一项费气力的事情。
章之微百无聊赖地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奶茶吃多士,这时下午小食最佳拍档。只是夜间吃仿佛失了原本的滋味,不确定是酒店咖啡室大厨手艺不精,还是她偏爱那些廉价的味道。尝来尝去,还不若人挤地窄的街角茶餐厅做得好味。
她只吃了几口便丢到一旁,问乌鸡:“赌场好玩吗?”
“好玩,”乌鸡兴致勃勃,与她讲,“渴了饿了,还有’不夜天’伺候,中餐也好,西餐也行,随便你选,24小时不打烊。乏了累了,还有桑拿池,按摩床,负责按摩的女郎,啧啧啧,身材火辣,会拿眼睛勾人呐。”
章之微双手托着腮,问他:“乌鸡哥,还有其他解闷的吗?”
“当然有,”乌鸡神神秘秘,“走廊上还有欢场俏妞和你打招呼,吹口哨,抛媚眼……她们懂规矩,不能动手动脚地拉客人。要是看上,就带她们去楼上客房——”
“乌鸡!”
老四端了水果进来,恰好听见这一句,呵斥他:“你和小姐说这些做什么?”
“没事,”章之微说,“我想听。”
她想听,乌鸡却不敢再讲了。老四脸色不好,叫了他出去,要与他单独聊聊。
章之微读报,越看头越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中钻。她胸口酸涩不平,明知陆廷镇来往多次,去了也必定不会被美色蒙蔽,但乌鸡描述的那种环境让章之微不高兴,很不高兴。尤其,乌鸡还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讲出来,章之微早知他们是什么脾性,和原先的阿曼一样,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对这种烂而污浊的生活方式习以为常,或许命运动乱,他们也不去希冀什么以后,更不消说娶妻生子……
章之微都明白,她只是难过又烦躁,却无法探究情绪来源。
正不安,章之微听见电话铃响,她扑过去,鞋子掉了一只也不低头,一只脚站在地板上,拿起听筒,欢欣雀跃:“陆叔叔——”
“你?”
不是陆廷镇,听筒中的声音有些失真,章之微冷静几秒,才听出那人声音:“张妈。”
是陆宅的张妈。
她不冷不热地问:“陆先生呢?”
章之微说:“出去和人谈生意。”
“几时归来?”
“我不知。”
“那你转告他,”张妈说,“老爷请他即刻回电。”
“好的,再见。”
“再见。”
听筒落下来前,章之微听她细微嘀咕一声,轻飘飘的。
“老卧底养的小女表子。”
第9章 澳门 送你脱身
老四狠狠教训了一顿乌鸡。
“忘记镇哥的嘱托?”老四问,“和小姐讲这些做什么?”
乌鸡是从最底层摸滚打爬上来的,一身的坏毛病,抽烟打架说脏话,他自己只讪讪笑,也不说话,就挠脖子。
“去洗个澡,”老四赶他走,“早些睡,今天我陪小姐。”
乌鸡忙不迭抬腿溜,从背后看,就是普普通通地痞流氓,哼着小调,走路时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有些滑稽。
老四的腿不太方便,他站在外面抽了根烟,夜幕低垂,浓暗月色中的澳门犹如一幅历史悠久、保存完好的馆藏油画。旁人提到澳门,基本都是一个“赌”字,好像澳门人人都赌,纸醉金迷似的。其实来玩的大部分是外地人,一个本分人,老老实实做工,或者做生意,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时间沉沦于赌桌上。
赌有什么好?老四曾豪赌一场,赢的时候身边簇拥美女如云,挥金如土,掂一掂钞票就往空中抛,他自己抽着烟,看那些人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夺。
输的时候呢?且不说身上钱财都被人薅个精光,庄家嫌他晦气,要他的命,整条腿打断——
倘若不是陆廷镇大发善心,出手相助,老四一双眼睛,并两根手指,都得折在其中。
常赌必输,赌徒们的归途只有身败名裂,或远走他乡、躲债避人,或一死了之、干干净净。赌场的赢家永远都只有庄家,想要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就得远离这销金窟。
这些,老四清楚,陆廷镇更清醒。
思及至此,老四垂首,他狠狠吸了一口香烟,呛在肺腑中,咳起来。
镇哥做事向来谨慎,怎么不知斩草需除根,今日还留章之微在侧?
老四抽完整支烟,等风吹净身上气味,才推门进。章之微还是刚才的姿态,半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在发呆,不是什么淑女的坐姿,但老四承认,她长相的确标志,或因幼年颠沛身世,让她眉眼间天生一股倔强气,像是不屈的野草,无论春风如何吹拂,势必不弯腰低头。
老四走近章之微,她如被猎,枪惊醒的鸟,猛然站起,看清他的脸,又坐下。
“乌鸡哥呢?”章之微问。
老四很欣赏她语言上的谦逊,哪怕是背后,对待一些人也是尊称。
“先去睡了,”老四说,“小姐也早休息。”
章之微点点头,她站起来,有些慢地开口,叮嘱他:“方才陆宅的张妈打来电话,请陆叔叔回来后给她回电。”
老四说:“我会告诉先生。”
章之微点点头,她抬步走,这里十分安全,没有人会伤害她,就算这房间中只有老四和她,其他地方,这个酒店里面,也有陆廷镇带来的人看守。
陆廷镇是祖父那一代开始发家,起初是寻常平民家的人,但头脑灵活,赢得奖学金,获得去殖民精英学校中念书的机会,学校中,遇到某有着英国血统的富家小姐。富家小姐一心为爱,父母也难以阻止,因此陆家祖父获得和富家小姐一同去英国进修的机会,返港后,用积攒下来的人脉和灵活的头脑,再加上岳父岳母的资助,顺利地做起了药物生意。动荡期间,陆家做跨国贸易,不单单是药物,还有石油,一些制造业的商品,愈发壮大。至1960年,陆家敏锐察觉到港城人口激增,毅然投资房地产,还有天然气生意。
代代财富积累到如今,陆廷镇是第三代,也是陆老板唯一的孩子,如何不招人嫉妒。
生意上的对手,还是早些年败走的陆老板兄弟?抑或者……
章之微冷静思考,她洗澡,松开发,陷入沉思。
张妈那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陆家的人大约知道她和陆廷镇不清不楚。在张妈眼中,她就是勾,引陆廷镇的那个人,骂出那种称呼大抵是因此。
那……
老卧底。
不用怎么想,只有阿曼。
章之微父母和大人物毫无牵扯,只是做些活,打零工,赚点辛苦钱而已。从章之微记忆中,阿曼就为陆老板做事,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成为能同乘一车的人。
章之微闭上眼睛,冷意顺着腿部蔓延,她蜷缩入被中,睁大眼睛,仍在想张妈说的那句话,不,不单单是这一句,还有很多……
阿曼交的朋友多,他是极讲义气的人,经常请了兄弟一块儿吃饭,章之微在阁楼上坐在软垫上写作业,隔着一层薄薄木板,听见楼下闹得沸反盈天。章之微早习惯这些,唯一几次例外,是阿曼去外面抽烟——大约是听章之微咳了几句,阿曼就不允许他的狐朋狗友们在家中抽烟。
“小孩子肺嫩啊,”阿曼说,“我家芝薇年纪小,别伤了她。”
阿曼几次单独抽烟,都会和一个面生的男人聊天,那个男人个子高,肩膀瘦削,年纪并不算大,有时候晚上也戴副墨镜,章之微偶尔能看到他和阿曼交换东西,说些什么。
……
章之微只以为对方比较特立独行,就像乌鸡喝醉后喜欢唱《帝女花》,像去年死掉的阿松哥,他最喜欢表演翻跟头。
章之微想起自己看到的一些小说,她坐起,又慢慢躺下。阿曼会是卧底吗?陆家生意场上树敌不少,会是谁?卧底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倘若阿曼真是卧底,那陆家人的态度改观完全说得通。
那,陆廷镇也知道?
他是什么心理,将她留在身边?
章之微心事重重,她盯着桌上的钟表看时间,分钟转过一整圈,陆廷镇仍未归。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合上眼,更不知对方何时归,再睁开眼时,侧卧,一条腿膝盖与肩触,脑袋里那些糟糕的、乱乱的思绪犹如被打散,陆廷镇没有烟酒气,清清冽冽的干净味道,发出犹如刚饮美酒后的轻声。
章之微记忆被搅乱,她含糊不清:“陆叔叔?”
他应得十分简洁。
“嗯。”
“您、你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分钟前。”
真不错,章之微甚至开始自我安慰,至少他应当是忍过二十分钟,还知道清洁。
另一件事悬挂在她心头,她趴于枕,交由对方像拎东西将她拎起。脑袋还是不清醒,可章之微还记得在冷气入喉时提醒他:“张、张妈说请您——”
陆廷镇亲她脊椎中间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