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他那还没变音的稚气童声喊:“我没爸爸了,没爷爷了,也没奶奶了……我怎么喊他们都不理我……”
潮生的手僵在半空,他想拍拍海生的肩,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落不下手。
他看向曲芳和温和平。
温和平抹着泪拽了拽曲芳。
曲芳泪眼婆娑的停止了哭泣。
“潮生……”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江潮生都忘不了曲芳叫出他名字的这一刻的表情,茫然,不忍,心疼,但更多的是凄怆。
凄怆这个词明明是悲伤的意思,却比悲伤多了更多的孤独意味。仿佛是看穿生命和命运,把他那有可能经历的悲苦岁月一眼望到了头。
潮生还是淡定:“他们怎么样了。”
曲芳脸上浮现出一种要哭不敢哭的表情,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转身把头埋进温和平怀里。
温和平拍了拍她,对潮生说:“你妈还活着。”
言外之意是,除了王冬梅,剩下的人,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潮生点了点头,松开海生的手,他朝后退了几步,后脚跟抵在墙上,接着整张背也撞到冰凉的墙面。
他先是仰头看了眼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随后重重垂首,“啪嗒啪嗒”七八滴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下来。
人生就是这样,当意外没有到来之前,你并不知道,落在身上的是灰还是山。
潮生只觉得这种人生巨变,就是个体的历史转折,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下午,他生命中发生了特洛伊战争,甲午之殇,苏联解体……
第5章 面对
王冬梅没有死。
但她有一只腿被截肢了。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冬梅是做会计出身的,她擅长理财,早在几年前就给家里人都买了保险,因此尽管变故巨大,但在钱财上,倒是没有产生什么负债,只是家里再也没有收入。
外婆那边一直仰仗着王冬梅这个独生女过活,老人年纪大了,大病没有,小病一堆,像许多慢性病都是要长期服药的,这一项支出,被潮生写进了笔记本里。
爷爷奶奶死后,两个叔叔闹了好几场。
他们在王冬梅的病房外破口大骂:“嫂子,虽说这件事苦了你家了,但老爹老娘两条命就这么折你们手里了,我们不能不问你们讨个说法。”
“老人家平时大病小病都没有,怎么跟你们出去一趟就没了呢……”
“弟兄三个,大事一向是老大做主的,老大没了,嫂子,以后这个家怎么办,你得有句话吧……”
王冬梅自从醒了之后就一直不说话,她总是眼神空洞的看着天花板,医生问她腿的情况她也不配合,潮生和海生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哭也是悄无声息在夜里任凭泪珠掉到鬓角。
外婆抹泪劝她:“你还有两个孩子,别的不想,得为两个孩子想想。”
曲芳劝她:“老天爷没带走你,就说明,想让你好好活着……”
但是都没有用。
道理在很多时候都和废话没区别。
但是叔叔婶婶这么一闹,王冬梅有反应了。
她喊潮生过来,交代他:“你出去告诉他们,爷爷奶奶的财产任凭他们处置,包括之前答应要给咱们家的房子,我也不要了。如果他们要什么额外赔偿……你告诉他们,门都没有。”
王冬梅暴瘦了四十斤,说话都没力气,通常是说一句停下来喘一声:“如果他们不接受,你别和他们掰扯,告诉他们咱们打官司。”
潮生把王冬梅的话复述过去。
第二天叔叔婶婶就不再来了。
外婆和曲芳在病房外你一句我一句的捶胸骂:“白眼狼,不就是想要钱,亲嫂子成这样了都不管不问的,还想着趁她还有一口气讹上一笔……”
“不管嫂子,也不管侄儿了,没脸没皮的东西,狗杂碎!”
“……”
女人们气愤不平,而温和平则考虑到更多。
有些话还是温和平会劝,他把潮生和海生都拉到病床旁,摁着两兄弟的脑袋让他们靠近王冬梅。
潮生一脸死气沉沉,海生还是会哭。
王冬梅不忍看他们的脸,偏开了头,可温和平不允许她逃避:“如果你不好起来,往后会有更多人来讹你的儿子,他们俩要面对更多,可能连学都没法好好上。”
王冬梅眼睫毛颤的很厉害。
温和平趁热打铁:“冬梅,我听大卫说过,你小时候父亲进监狱,之后你和你妈母女俩过得挺难的,你还想让潮生和海生也经历一遍吗?”
王冬梅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海生去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潮生看着她哭,默了默说:“妈,有你在,我们就不是孤儿。”
王冬梅转过脸,看着十五岁的潮生。
他已经有一米八二的个子了,挺拔的像一棵白杨树,面容是清隽的,神情是坦荡的,眼底是坚毅的,而说出口的话却是深沉的——
“活下来吧,以后我给你做饭吃。”
那是二〇一二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还未来临,太阳落了又升,生活还得继续。
潮生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下很多东西。
比如王冬梅的复健要怎么做,身体要怎么养,家里的存款要怎么用,弟弟海生和他的学业要怎么继续……
这些东西区别于他摘抄的小说片段,哪怕《活着》,《平凡的世界》这之类悲惨的佳作也无法折射出他真实的人生。
即便那些句子,用词,总是能精妙的传达出让人有共鸣的痛苦和叹息。
王冬梅在八月出院,潮生给王冬梅请了个理疗师,又把外婆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一来,外婆平时就帮忙照顾母亲,而他也不用多往外婆家跑,也更方便照顾外婆了。
高一开始之前,潮生在海边的一家串串店找了份工作,还找了一个发传单的兼职,一个月粗算下来能挣两千块钱。
家里有病号有老人还有两个要念书的,仅有的一张存款卡不能动,打工赚得这些钱,就用在平时的生活费上。
潮生平时饭点在串串店打工,其余的时间就去帮一家儿童餐厅发传单。
这家餐厅的不按小时结钱,而是按提成结算。
他们每个人发的传单颜色都不一样,潮生发的是红色的单子,但凡有人拿着红色的传单进店,潮生就能有相应的提成,这种提成每单都不一样,按照客人的消费来算。
潮生穿着笨重的大熊玩偶套装,向路过的每一个路人招手卖萌,以求得到更多的青睐。
有时候串串店比较忙,温澜就会替潮生到街边蹦蹦跳跳发传单。
温澜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人。
潮生还记得他家里刚出事的那天,他在走廊上和大人们说完话,随后到停尸房去看爷爷奶奶和爸爸。
屋子里血腥味很重,完全掩盖了消毒水的气味,他们三个人并不体面的躺在那里,衣服上的血把原本的布料颜色浸染的已经看不清楚了,头发也被血凝结成几绺。
因为车子是失控撞下高架桥,剧烈的撞击使他们的脸多多少少有点扭曲变形了,爷爷的鼻梁整个错位,爸爸一半的脸被压扁……以前潮生以为这种惨状是上吊或者凶杀才会有,他没有心理准备,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护士在给他们做最后的清理。
潮生就在旁边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他想起某个诗人提到,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而停尸房的温度与这诗如此贴合。
然后他忽然就觉得没什么意义。
他哭也没意义,人没法死而复生,他在这边看着也没意义,看得再久他们也不会忽然睁开眼来给他说话。
他转身想走。
却在扭过脸的瞬间看到了温澜。
温澜穿着学校的校服,干净的白色帆布鞋,袜子一只长一只短的盖过脚踝,裙子刚刚没过膝盖,收腰的白色衬衫,扫着后颈的马尾辫。
潮生的眼睛从下往上移,直到和她对视。
看到那安静的像黑夜的一双眼。
“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他记得他这么问她。
她说:“我来陪陪你。”
很稀松平常的语调。
他往前走几步:“快出去吧。”
她没推辞:“好。”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停尸房。
大人们都在抢救室等王冬梅,于是这边只剩他们俩。
温澜也是从考场赶过来的,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潮生,潮生接过来喝了半瓶,然后坐在左手边的长椅上。
“你来多久了?”
“大概半小时。”
“……”潮生抬脸看着站在对面的温澜,笑了笑,“怎么,你要安慰我?”
温澜摇头:“我只是想陪陪你。”
潮生直到现在也忘不了温澜说句话的语气和神态,哪怕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呵气他都好像记得很清楚。
她说陪陪他,还就真的一言不发,默默陪着他。
后来葬礼也是,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她跟着曲芳后面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接待客人。平时她要上辅导班学习,下课了就来医院送饭。潮生和外婆基本都呆在医院,她偶尔抽空还要给海生弄饭吃和补习功课。
她不太会说什么大道理,也不太擅长邀功卖乖。
潮生感激她的点在于,她对他的好和付出,是没让他有心理负担的。
她从没有丝毫可怜他同情他的姿态,也没表露出“你要感谢我”或“你要还我”的迹象,而是给他一种“我们这关系,都是应该的”的安心。
她不张扬,不煽情,不矫情,不感情绑架,不迫他振作,不让他分心。
所以潮生很依赖她。
这个夏天,他失去了太多爱。
于是更加想抓住剩下的爱。
潮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次串串店有客户闹事他值班走不开,温澜帮他发传单,恰好赶上经期了。
禹山又热又闷,本就容易中暑,等潮生从串串店赶过去,就看见温澜又是肚子疼又是呕吐打冷颤,身上全都被汗浸湿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潮生吓坏了,抱着她跑了好几条街找诊所。
后来温澜吃了止痛片,在诊所里睡了一会儿,潮生就守在她床边等她醒,屋里冷气开得足,他不知不觉就晾汗了。
等两个小时之后,温澜好起来了,他却打了一路的喷嚏回家。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升入高中之后,温澜和潮生分到了一个班。
潮生要在周末打工,学习的时间全都挤在周一到周五,温澜自然而然就充当了他的课外辅导老师。
中秋节的时候,温和平和曲芳买了一大桌子菜,最后却到潮生家开伙,两家人在事故发生之后,过了一场还算不伤感的团圆节。
平时温家对潮生一家的帮助也很多,比如做什么好吃的都会送过来,买菜也经常买两份。
之前潮生听王冬梅念叨过,温和平和曲芳原本打算等温澜上了高中就换房子,但是为了能照顾到潮生一家,他们把这个计划搁置了。
潮生总觉得自己欠温家很多很多。
这份人情算不上是债,但终究是还不清的。
当然,只要生活过得下去,就不可能全然是悲苦。
高中三年是一个更丰富多彩的世界,发生了很多故事,算不上荡气回肠,但总归有酸有甜,值得一生回味。
第6章 黎晚
聊起高中,就无法忽略一个人——黎晚。
“我的名字很好记,黎明的黎,傍晚的晚,一天的开头和结束。”
新学期开学,她是这么自我介绍的。
她是第一个走进温澜和潮生世界里的人。
既是温澜人生中第一个闺蜜,也是潮生除温澜外第一个女性好友。
学生时代,每一个学生都能找到自己的队伍。
有人是勤奋好学那一类,有人是半瓶子晃荡那一类,有人是惹是生非那一类……可黎晚偏偏不属于任何阵营。
她是个我行我素的女生,开学第一天就因为耳朵上那十五个耳洞而被老师当众批评,随后又因为和老师就“审美自由”的问题展开辩论而被教导主任叫走。
军训时她因为把统一的军训直筒军训裤,改成了收脚的款式,而被纪检处查过,她又摆出“穿衣自由”的理论,拒不认错,于是被罚围着操场跳一圈蛙跳。
操场上没有遮蔽物,日光火辣辣的照在身上,烤的人直发晕。这样的天气就算站军姿,都像是被体罚一样,何况蛙跳。
但是黎晚竟然同意了。
她原话很拽:“我捍卫自己的想法,但是也尊重学校的规章制度,跳就跳。”
于是她边哭边跳,边跳边哭,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了小二十分钟才跳完。
然而第二天,她还是乖乖把裤子改回来了。
班里有女生刺激她:“呦,黎晚,怎么不继续穿你的收脚裤啊。”
她也不介意别人拿话刺挠她,大大方方说:“和蛙跳比,穿丑点算个屁。”
她说话做事有时候很有江湖气。
可要说她是混社会的小太妹也不太对,她不和混混玩,甚至会拿话噎班里某些化浓妆的社会姐。可她也不算是好学生,她是交“借读费”进来的,成绩在班里排倒数,也不打算努力学习,成天在课上看小说。
她好像只是特立独行一些,过早的拥有自己的见解,热衷于各种集体活动,但又不愿意和集体所统一,因此她经常因为不穿校服而被批评。
她自成一派,又无法让人把她的派别分门别类。
这种女生放在任何一个学校都是焦点和被讨论的对象。
何况黎晚长得还不赖,一米七的大高个,肤白貌美,娇艳欲滴,港里港气的,很像王祖贤。
而温澜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