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没见,辛其洲似乎消瘦了不少,原本就锋利的轮廓线条变得愈发冷硬,眼神是疏离的空,下颌上有蟹青色的胡须,只是站在那里,就锐利得像一把剑。
她原本只是想远远地,再看一眼的。
可戚百合还是没忍住,朝他走近几步,“你......妈妈,还好吗?”
话音刚落,辛其洲就揉碎了那根烟,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稍稍抬手,就将她抱进了怀里。
一个紧密的,没有任何空隙的拥抱。
戚百合被他抱得肋骨都疼了,但她憋着气息,仿佛在强忍着什么,抬起手,反抱住了少年清落的身体。
“你知道吗?”她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却带着脆生生的欢喜,“你送我的百合花,开了。”
“嗯。”辛其洲应了声。
“开得很好,我拍了照片,你要看吗?”
辛其洲终于松开她,眼睫颤了颤,垂眼看,戚百合似乎有些慌乱,笨手笨脚地拿出手机,有些着急似的,把照片翻了出来。
“总共是3棵,开了6朵,白色花心,粉色卷边......”
她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几秒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辛其洲的视线。
他在盯着她的下唇看,那儿原来有一块小小的伤口,如今已经愈合,血痂也脱落了,新生的皮肤带着浅浅暗红。
戚百合还没反应过来,腰后就覆上了一只温热的手。
理智失守只需要一秒,将她拉近的同时,辛其洲蓦地俯身。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撞。戚百合嘴唇发麻,呜咽了两声,双手抵在胸前,用力地推也推不开。
辛其洲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就是个混蛋,无师自通,他辗转流连,像是发泄,又像是挽留,怎么索取都不够。
他何尝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戚百合不寻常的心事。
可即便是他,也有被无法言说的秘密挤压得无法呼吸的时刻,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问戚百合,他是否能与她共同承担。
辛其洲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戚百合的样子。
客厅里没几个人真正看得起她,辛芳不把她放在心上,宋冉阑更是不屑一顾,她们像听什么新鲜事一样,听戚百合自我介绍完毕,宛如逗弄一只小狗般,跟她开玩笑,要给她改个姓。
辛其洲从楼梯上下来,还没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听到了戚百合倔强又充满稚气的声音,“古书上说尚可移名,不可改姓,我觉得我名和姓都挺好听,暂时还不想改。”
然后他踏下楼梯,看见了那道声音的主人。
和他想象中的不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黑睫忽颤,黑曜石般的瞳仁黑亮,像从山林中逃出来,误闯进城市的小狐狸,狡黠,勇敢,也不失诚恳。
他爱得她从来都没变过,就连敷衍都很真诚。
唇上的触感越来越温润,戚百合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
良久,两人才分开。
下唇上的伤口再次流出鲜血,淡淡的腥气在口腔中蔓延,戚百合低着头,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自己恍惚的声音。
“辛其洲,我们分手吧。”
第48章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 辛其洲去了趟停机坪。
自从戚百合离开以后,那是他第二次去。
第一次是在分手的第二天,辛其洲和梁卓一起, 他们喝了很多酒, 梁卓出了店门口便扶着路边的树干吐了起来,辛其洲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 手里夹着烟,望向夜空的目光有些怔忪。
阮侯泽似乎是有些不忍心,走过去, 同他说了一些事——
一些他只会在醉酒状态下,才能相信的荒唐事。
那天的最后,是阮侯泽把他手中的烟盒抽走,递了一包南京过去, 上升的烟雾在眼前缭绕, 辛其洲看得不甚分明,阮侯泽的面容有些落寞, 声音也充满寂寥的无奈。
“这个味淡,对身体好。”
他说, “年轻时都只顾着贪恋浓烈, 忘记为以后打算。”
辛其洲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成绩出来以后, 他又去了趟停机坪,阮侯泽那段时间整天泡在店里,无所事事, 又没精打采。
辛其洲刚坐下,阮侯泽就知道了他的来意。
他夹着烟, “啧”了一声, “546。”
辛其洲怔了几秒, 点了点头,“很好。”
大约够得上本一的分数线了。
总算,她还有一项没落空的东西。
阮侯泽吐了口烟,又看他,“你呢?多少分?”
辛其洲靠到了沙发上,声音很轻,“721。”
“嚯!”阮侯泽一下子坐起来,把酒杯往他那边推了推,“这分可以上清北了吧?”
辛其洲接过杯子,目光有些涣散,“也许吧。”
一声吉他声响,停机坪每晚的演出开始了。
他循声看向背后,不大的一方舞台上,一束追光落在中央。
那天过去的是一支民谣乐队,主唱是女生,留着齐耳短发,穿着一条藏蓝色的棉麻连衣裙,嗓音清冽又自然,台下不少欢呼的人,大部分都是男生。
一些久远的回忆像潮水倒灌,将他空洞的思绪填满。
辛其洲转过身,视线收回来,又撞上了吧台上的一抹粉白色彩。
那盆百合现在就放在柜子上,和一排盆景搁在一起,颜色鲜亮得有些格格不入。
阮侯泽注意到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甚在意地说,“在家也没人浇水,我就搬到店里了。”
辛其洲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他,“我能带走吗?”
阮侯泽不置可否地抬起下巴,“随你。”
“谢谢。”他起身去抱花,冷不防听到身后的声音。
“为什么不问我她现在在哪?”
辛其洲脚步顿了顿,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隐在暗处,只能让人瞧见宽肩长腿的大致身形,在声色犬马的场合里,安静地像一道影子。
阮侯泽还在盯着他,辛其洲喉结滑动,眼尾溢出涩意。
“我应该没资格知道。”
戚百合换了手机号,离开了沅江,再也没有回来过。
填报志愿的那天,梁卓试训的结果正好也出来了。他去网吧找辛其洲,高兴地通知他,他被省队录取了。
辛其洲正在填报院校代码和专业代码,闻言只是点点头,“恭喜。”
梁卓对他的反应很是不满,凑过头去看,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操”。
半个网吧的人都看过来,辛其洲也摘下了耳机。
“你那分数,去这些学校?”梁卓难以置信地指着电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分数首都的学校随便挑的。”
辛其洲静静地看着他,眉眼间尽是硝烟散尽后的倦怠。
他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梁卓意识到什么,愣愣地看着他,“是不是太突然了?”
“不突然。”
梁卓眉心轻拧,语气仍是犹疑,“就为了小百合?”
辛其洲的手指在键盘上方凝滞了一瞬,他面无表情时,身上总有种冷冽的疏离感,叫人不敢靠近。
梁卓叹息一声,“我这好不容易有了个着落,你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了......”
“没关系。”键盘敲击声重新响起,辛其洲核对了志愿无误后,点下了保存按钮。
梁卓还在一旁唉声叹气。
辛其洲从椅子上起身,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好看的眉眼压下来,嗓音有些沙,“人生南北多歧路。”
梁卓那时并不理解这句话,直到很久以后,他听到了下半句。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
戚百合的分数达到了一本线,但因为过线不多,最后听了老戴的建议,去了北方的一所二本高校,读了还算热门的专业。
大学四年,只有刚开始的时候难一些,她没在北方生活过,对气候很不适应,秋天的时候手沾水会起小水泡,冬天天气干,经常流鼻血,有一次半夜睡着睡着感觉枕头一片濡湿,晕晕乎乎地摸到手机,照见一片血红。
好在室友性格都很好,她们都是本地人,对戚百合多有照顾,得知她过年过节没地方去,经常邀请她去家里小住。
四年,戚百合一次也没回过沅江,她和阮侯泽一年大约能见上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暑假,都是在吉淮市,戚繁水的那套小房子里。
兜兜转转,那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这几年,戚百合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周玥一家,大二那年得知他们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她还辗转找到了中介公司,试图打听周家的联系方式,可惜一无所获。
日子无波无澜地继续着,若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就是她在大三那年成为了一名网络歌手。
这事说来也巧,戚百合某次在酒吧给室友过生日,在招摇的灯光里看见了一个人,姑且称得上是熟人吧,周郁野那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乐队主唱了,他在刚开业的酒吧演出,远远看见了戚百合,便从舞台上跳了下来。
戚百合看见他,才想起那个始终没有通过的Q.Q号。俩人简单聊了几句才发现,她当时加的那个号码是错的,而周郁野那晚等了许久,没等来好友申请,便以为她是在变相拒绝,没有再打扰了。
他乡遇故知,算得上一件幸事。
那几年微信开始广泛流行,戚百合的Q.Q也闲置了,周郁野加上她的微信,第一件事就是问她,当初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他签了一家娱乐公司,正在着手创作乐队的第一张专辑,作为专辑主打曲的一首小情歌,副歌部分需要男女对唱。
戚百合还在犹豫的时候,对方抛来橄榄枝,“有丰富报酬的哦。”
她立马答应下来。
后面的事情发展得出人意料,专辑一面世就受到了热捧,那家唱片公司的营销手段很强,几乎算得上病毒式营销,戚百合参与的那首主打曲仅仅用了两周,便攀上了各大音乐软件热度排行榜。
小鱼乐队一炮而红,周郁野凭着一张足够能走偶像路线的脸,更是红得发紫,各种通告跑到腿软,又因为他总是在各大综艺里反复讲述主打曲的制作过程,并提到和声的女歌手,所以连带着戚百合,也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歌手,之后,她也顺利签约了那家公司。
戚百合没有规划过自己的生活,也对人生的际遇和拐点全盘接收,原因无他,丁韪良给的那二十万,她只留了十万,剩下的几乎全都付给了私家侦探。
也许人活着真的只需要一口气,她的那口气就是满腔的恨意和不甘。
她恨那座城市里的几乎所有人,也对拮据的现实感到不甘。
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周玥,当公众人物既能站在高处,又能赚取丰富的报酬,她无法拒绝。
大四毕业,室友们都按部就班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结婚的结婚,考公的考公,还有心怀梦想的,北上首都展现抱负。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被经纪公司送上一档音乐选秀类节目,拿了亚军,算是在娱乐圈正式出道。
背井离乡,孤身一人,除了工作以外,戚百合也没有结交什么可以谈心的朋友,这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除了逢年过节会跟阮侯泽见上一面外,就只剩下跟周郁野的偶尔来往了。
私家侦探一直没有传来确切的消息,唯一的收获,便是查到了秦玉婉的墓地。
戚百合唏嘘过后,并没有放弃,依旧不停地找靠谱的地下组织寻找,每年都要拿出十万二十万的钱往里砸,公司里同类型的艺人多少都有了自己的积蓄,只有她床头金尽,在娱乐圈边缘摸爬滚打了四五年,连套房子都买不起。
她在自己的生活中挣扎,旁人也如此。
那几年阮侯泽的生意也不太好做,酒吧街拆迁,自从他换了个店址以后,停机坪的客流量就大不如前了。
2018年夏天,他把店面盘了出去,买了一辆房车,从此做上了潇洒闲人,环绕着地图跑了一圈,等到凌南的时候,已经是他周游全国的第二年。
那一年,戚百合二十六岁,距离她和辛其洲分开,已经八年。
自打不用再盘算生意之后,阮侯泽看起来容光焕发许多,甚至还开始健身,戚百合开车去房车营地接他,一见面,吓了一跳。
阮侯泽向她炫耀自己的肱二头肌,显摆道,“我这体格,说三十岁也有人信啊。”
戚百合一边开车一边笑,“你再吹狠一点,干脆叫我姐算了。”
“去。”阮侯泽嗤了一声,“管你妈都没叫过姐。”
安静的车厢内有什么情绪在缓缓发酵,戚百合沉默着,然后听到阮侯泽叹息了一声,“还是没消息吗?”
其实是有一些的。前不久,她终于查到了周玥的下落,确切来说,是她女儿就读的幼儿园。她早在五年前便结婚生子了,这令戚百合感到诧异。
戚百合扶着方向盘,神思有些倦怠,“应该快了。”
阮侯泽点了点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车厢内部的装饰,“这车就是你去年买的那个二手车?”
“嗯。朋友换车了,这个低价卖给我了。”
阮侯泽偏头看她,“是那个带你入行的大明星,叫周什么野的?”
“嗯。”戚百合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阮侯泽没说话,过会儿车子停在了路口,等绿灯的间隙,他突然降下了车窗,声音混在晚风里,有些遥远,“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再谈一次恋爱吗?”
戚百合怔了几秒,余光瞥见指示灯亮了,踩下油门,开了许久才应声,“没遇到合适的。”
这是个万能的回答。
可阮侯泽知道,他若是再追问什么是合适的,戚百合定然是答不出来的。
有些人的“合适”是因为符合标准,而有些人的“合适”,是能够重新定义标准的,在她心里,那个“合适”的框架下站着谁,阮侯泽不问也知道。
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堵了该有一半的时间,终于抵达一家餐厅门口,戚百合拿驾照不过一年半,车技很一般,倒车入库时阮侯泽看不下去,把她赶下了车,让她先去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