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太难捉摸,我没有细想。
——
我到烧烤店的时候,洪正信已经“呼哧呼哧”吃得正嗨了。
见我来了,他叼着肉串招手,含糊不清道:“庄闻,这边。”
我放下包没好气道:“就这点出息?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约了女士一起吃饭,结果自己先开吃,你有没有点礼貌?”
他当然知道我在开玩笑,冲我抛了个油腻无比的媚眼:“你不知道吗?认识了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已经不能当异性看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拿了根羊肉串放进嘴里:“那我们攒攒,再攒个二十年,就互相不用把对方当人看了。”
洪正信竖起大拇指:“好主意。”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洪正信和我们初中就认识了,当年还在敌对方打过架,熟起来其实也就是大学时的事,我们是老乡会重逢的,最开始还有些尴尬,生怕谁把对方当年中二时期那点糗事翻出来。
好在双方都没有翻,反而慢慢变成了朋友,倒是熟了之后开始疯狂翻老底。
我和江铖跟他关系也不错,洪正信最聪明的一点,就是从不介入我们之间过于复杂的感情生活。
他不会像胡昊一样,在我追求江铖的时候看不起我,也不会像我一些朋友一样,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这样放弃一切尊严追求看都不看我的江铖。
他只会在我给江铖送饭吃却被关在门口时,靠在围栏上手拖着下巴漫不经心地问我:“庄闻,反正江铖也不吃,我两吃了算了呗。”
然后我们就蹲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的石凳上,分着把保温盒里的饭菜吃了。
我问过他,我说洪正信,你不觉得我这样很贱吗?
洪正信就笑,你自找的,怪谁呢。
是啊,还不就怪我自己。
成年之后的洪正信沉稳了不少,前两年又结婚了,更加踏实不少。记忆里那个满嘴跑火车励志做李狗嗨的少年人慢慢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在这个寸金寸土的城市站稳了脚跟。
想起他老婆,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你不是备孕吗,现在吃烧烤?绾绾不打你?”
“打什么呀。”洪正信打了个饱嗝:“已经怀上了,我解放了。”
我拍了拍桌子:“这么大的事不跟我们说?”
洪正信摆摆手:“还没稳呢,想等彻底稳了再和你们说的,不过也就这段时间的事。”
我笑道:“干妈预定了啊。”
洪正信比了个“OK”的手势。
“不过怀上才不是解放,以后有得是头疼的。”我垂眸,用吃完的签子在桌上无意识勾勒了一个孩子的轮廓。
洪正信察觉出了我突然变化的情绪,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些许:“怎么了?你也怀了?”
“嗯,前段时间怀了,然后没了。”
洪正信放下了签子:“怎么没的。”
我看着桌面道:“江铖要我给夏恬箐捐骨髓。”
我话说到这里,洪正信就懂了。
他张了张嘴,叹了口气:“艹,我该吃完再听的,这东西听了根本没胃口吃饭。”
我被他逗笑了:“以前你不也看着我被江铖怎么怎么呼来喝去的,也没见你没胃口。”
“那不一样,这是条人命。”洪正信看着我道:“马上要做爸爸的时候,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我陪我老婆去做B超,医生指着一堆我看不懂的东西跟我说,这就是我孩子的时候,哪怕他还没有成型,我都觉得,这是背在我身上的责任。”
这话我接不下去,低着头没吭声。
洪正信叹气:“我从来没有插手过你和江铖的感情,因为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江铖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但他对我们是真的好,我们也清楚,而你又是自愿喜欢他,我作为夹在你们中间的朋友,想劝你都劝不出口。”
我知道,洪正信看我那疯魔的样子,怕越劝我越逆反。
我和江铖本质上是一种人,认定了什么,很难更改。
洪正信道:“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评价你和江铖的感情,说得是什么吗?”
我记得。
洪正信说的是:庄闻,江铖配不上你。
不是能力或长相的配不上,而是江铖这人心太狠。
如果我单单纯纯只是个和江铖相伴长大,对他没有别的念想的朋友,那恐怕江铖能将我当半个亲人,甚至帮我挑最适合我的男人,送我最盛大的婚礼,风风光光让我出嫁。
可我自己,我自己偏要丢掉一切自尊,让我自己变成他可以肆意汲取一切的所有物,抛弃一切底线,把自己放在了他脚下。
一切的一切。
我自己都不自爱,还奢望谁能看得起我。
所以江铖也不跟我客气,他冷眼任由我拼命奉献,大概这么多年下来,也都忘了,庄闻还是个和所有人一样,活生生的人。
换个人也许会愧疚,但江铖心太狠了,怎样都下得去手。
“你说得对,是我醒悟得太晚。”我笑了笑,然后道:“但是现在也不迟,不是吗?”
洪正信问我:“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
我点头:“是,我要离婚。”
我本以为洪正信会立刻说成,你两可算要离了,这事包我身上,毕竟只是离个婚而已,而且他知道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财产纠纷,好办得很。
谁知洪正信却皱起了眉头。
“庄闻。如果你已经确定要离婚,有件事情我就必须要告诉你了。”洪正信本来靠在烧烤店的藤椅背上,现在却突然坐起身来,手肘撑在腿上,双手交叉抵住下巴,认真道:
“我不知道当时江铖是出于什么目的找我定下的这个合约,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听完之后,你恐怕会不想离了。”
他说得认真,我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甚至拿了一杯旁边的水喝了一口来掩饰紧张。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合约,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你们当时领结婚证的第二天,江铖给我的,而且他告诉我,这个合约,在你们正式离婚前,都不要告诉你。”
我有些不耐烦了:“说。”
洪正信深呼吸一口气,道:“如果你们离婚,江铖名下所有股份、不动产、流动现金……所有的一切,全部归你。而他完完全全,净身出户。”
第29章
洪正信太了解我了,如果换个别的女人,离婚得了老公的全部财产,恐怕已经欣喜若狂了。
可是我不是。
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江铖来这一招,简直是掐中了我的死穴。
我突然想起在我离开家前他被堵着没说完的话。
他说,在签字前,会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像这样,如同变相求着我别离婚。
原来他放了个地雷在这里,就等着洪正信跟我和盘托出,然后“砰”的一声,炸弹炸开,炸出一屋子的荒唐。
太阴险了。
我还是不够了解江铖,他怎么可以这么坦坦荡荡的阴险。
洪正信道:“江铖是直接拟好文件签好字给我的,当时我劝过他,一是从他的角度考虑,我不希望他这么不留余地,到时候容易反噬他自己;二是从你的角度考虑,我觉得他这样,逼你太狠。”
我轻声道:“你劝不动江铖的。”
“是,我没有劝动他。”洪正信叹气:“当时我想过要不要把这个事告诉你,但我有些犹豫。”
他停了一下,斟酌了一下用词:“因为我其实,并不能完全想通他这么做的用意。”
我知道,他是怕,他是怕那时候因为江铖要和我结婚就兴奋到满面红光的我,会再因为这个消息,以后遇到什么事,都死心塌地误以为江铖爱我。
确实想不通,即便是我现在听了,也有点想不通。
但洪正信想不通的原因是他无法确定江铖这么做,是爱我还是不爱我。
而我想不通的原因是,既然他这么爱夏恬箐,想和我离婚娶夏恬箐,为什么还要用这一招绑住我。
“虽然我想不通,但我只劝你一件事。”洪正信道:“庄闻,你不要心软。”
我问道:“洪正信,我以前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啊。”
洪正信叹气:“你好意思问?”
我笑着摇了摇头。
“江铖觉得这是个底牌,没错,确实是底牌。如果我还是曾经的庄闻,如果我真是在‘闹脾气’,我此时应该被他感动地痛哭流涕,这辈子都恨不得把他护在手里。”我放下手中的杯子道:“但他预估错了一件事。”
洪正信愣道:“什么?”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在闹脾气,我是真的不爱他了啊。”
——
江铖最近都比我回的早,当然,也有可能是下午回来后他就没出去,总之在我和洪正信吃完烧烤回家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办公。
他不喜欢关门,因为觉得闷,所以他书房里亮着灯的时候,陈姨从不上二楼。
而我上楼的脚步,一直都很轻。
这是我们有了钱后买的第一栋别墅,后来的房子有很多,但我和江铖都不是爱搬来动去的人,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走。
所以这个场景很熟悉。
暖黄的灯光下,他穿着的衬衫式的真丝睡衣,贴着他曲线流畅的蝴蝶骨一路滑下,在腰/臀间坠出一条波浪。
那是我望过无数次的背影。
江铖今天的工作不太专心,我这么轻的脚步都惊动他了,放下平板转过身来看我。
不过也好,省得我叫他。
我三两步走到书房门口,却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站着:“我今天去见过洪正信,和他说我要离婚的事了。”
江铖没什么反应:“然后呢?”
“他和我说了那个合约的事。”我道:“你给他的,说离婚后所有财产都分给我的事。”
“嗯。”
“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铖依旧平静:“不过是钱而已。”
他没有包扎的那只手,修长的指尖时不时从屏幕上滑过,大概是在一心二用看什么新闻:“没了可以再赚。”
“这些也都是你的心血,不止是钱的事。整个集团,包括产业线,名下子公司……你都不要了吗?”
“没有不要。”
“没有不要,为什么要都给我。”
“……”
“你就没有想过,我和你离婚后,可能会把你踢出集团总部,甚至连个职员的位置都不给你?”
江铖的手指停了下来。
似乎他觉得,我这句话听起来像小姑娘赌气,让他有了几分胜券在握的感觉,所以他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哦?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还是这种人。”
我走进书房,拖了另一条凳子过来,放在他的侧边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江铖,我们来聊会天吧。”
江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身体微微向我这边侧了侧。
他没有看我,想看平板,被我把平板抢了过来。
他今天脾气格外好,被我抢了平板放一边也不生气,反而有种本来就想这么做,但碍于面子装了一下,我这么一抢就顺势这么做的流畅感,靠在椅背上看着我。
因为心情不错,那些闲适与惬意自然而然地浮在他眼里,这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让人很难不悸动。
我真的爱他这副皮囊。
当然,现在只能称之为,爱过。
我问他:“江铖,你爱我吗?”
他没有笑,但依旧轻松:“庄闻,这种问题没意思。”
自从他强迫我捐献骨髓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地坐在一起聊天了。每次见到他,我都觉得我们恍若敌人,他因为夏恬箐的病心情不好所以对我不耐烦到极点,而我对他的爱意上,斑驳的都是恨。
我问:“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在结婚时定个合约,把所有财产都分给我呢?”
他没说话。
江铖从来不屑骗我,他这一招就是在利用我的心软,可他却连“当初结婚就是为了让甜甜高兴,是我耽误了你,所以给你补偿”这样的客套话都说不出口。
他非要让我自己想,这样他就一如既往地清高了。
我又道:“江铖,那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也不爱你吧。”
他的闲适终于散去一些,只是大概觉得他这个底牌足够让我被他拿捏,所以依旧轻松道:“我昨晚听到了。”
他说的是听到了,而不是知道了。
他还是不信。
我突然笑了。
我觉得很奇怪,我到现在依旧会不可避免地认为江铖好看,看到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手痒。
只是以前是想触碰他。
现在是想“用力地触碰”他。
俗称想揍他。
我笑得江铖有些莫名其妙,他虽然没有生气,但还是表现出了不悦:“庄闻?”
我从被我扔在的地上的包里,拿出了洪正信找给我的,当年江铖拟定好,亲手交给他的那份文件:
“我本来想和你再聊聊,但想想看我们之间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
“念在多年的情分,在签字前……”我故意学着他说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是你当时洪正信的原稿,你手写盖章的,只此一份,没有复印件。”
“你现在可以选择拿回这份原稿,撕掉他,所有财产我们全部对半分,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