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铖盯着这份递到他面前的文件看了很久。
我就这么举着,也不觉得累,脑子里面倒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
他选什么我都不惊讶。
无非是选择赌不赌而已。
赌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爱他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我:
“庄闻,你真的要离婚?”
我这才注意到,他虽然看起来像在看合约,但其实双眼放空,注意力根本不在合约上。
他是真的不在乎这些钱。
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为他,也为我自己。
“你到底有多爱夏恬箐啊。”我问他:“就因为她希望我们在一起,希望粉饰太平,所以你就这么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与我确认,我听都听累了。”
“既然你不选,那我就替你选吧。”
我把合约拿了回来,撕成了两半。
这个集团我一个人扛不住,也不想扛。对于我来说,拿走江铖的全部身家一点也不爽,反而让我觉得如鲠在喉。
我不缺钱,不缺房子,更不缺身份地位。
我缺的是自由。
我只想和江铖划清界限,两不相干。
接着我把已经作废的合约扔到一边,拿出和洪正信吃完烧烤后去事务所拟定出来的离婚协议书,端端正正放在了江铖面前,然后用指尖,点了点下方签名处:
“那现在就按我定的来,所有财产对半,包括私人投资。清算我会联系专人过来负责,总之你忙你的,反正你也不在乎钱,这件事我来搞就行。”
“江铖,签字吧。”
可江铖没有动。
他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烦透了他这样不说话又不动弹的样子,拿过他桌上的笔塞他手里,然后逼着他握住,笔尖抵在了签名处。
笔尖落在签名栏处的横杠上方,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小墨点,力道不大,落下的痕迹也很浅,可江铖却如同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整个人猛然起身向后退去。
也不知道为何,就这么一个动作,就仿佛耗掉了江铖所有的力气,让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止不住地急促呼吸,胸膛起伏不定。
他用力地捏着笔,以至于右手指节都开始泛白。
我却无心关注他的情绪,只是嘲讽道:“怎么,突然发现自己连字都不会写了吗?”
江铖又不说话。
我很不喜欢威胁别人,因为我这个人说到做到:“如果你还想着你的夏恬箐,你就最好把字签了。我先申明,我现在对你的耐心已经快到极限了,如果你今天要是不签这个字,我不敢保证我会对她做……”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江铖打断了。
“如果——”
他说了两个字,又顿住:“如果,以后我和夏恬箐再没有任何关联……”
他措辞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个稍微,不那么折损他骄傲的问法,用力挺直脊背,道:
“你也一定要离婚吗?”
第30章
我发誓,这是我活了近三十年,听到最让我震惊的一句话。
大概是因为父母都靠不住,我和江铖都算早慧的那一类,住过最脏最差的地方,也过过最烂的日子,所以我这辈子会变成什么样我觉得都可能。
比如少年时代被迫天天打架,甚至已经想过,万一哪天真失手打死了人,或者被人打死,要么就蹲牢房,要么就眼睛一闭去见阎王。
总之,是混乱发臭的一辈子。
但又因为我和江铖够狠,我们硬生生把那些东西扛了过去,把我们自己从沼泽地里拔了出来,穿上了光鲜亮丽的外壳,变成了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而这一路上,依誮遇到过很多让别人的震惊的事。
比如我从初中的全校倒数复习一个月中考考进了全省前百,比如江铖突然爱上夏恬箐,比如我们两个野路子出家创业竟然成功了,再比如我们在集团最危险的时候上市,还稳住了局面……桩桩件件,哪件不让人震惊。
可我自己不震惊。
我有时候有种,我并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真切感,唯一让我感到真实的,是我骨骼一点点长开,容貌一点点成熟,身体一点点发育的日子里,那在我身边安睡的江铖。
这一切好像如梦似幻,又理所应当。
但只有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当然是知道江铖需要我,也幻想过江铖爱我的。但我唯一一个不敢做的梦,是有一天我要走,我如此执意地要走,江铖竟然真的会开口留我。
我不敢做这个梦,一是因为我不敢想,有天我离开江铖,江铖一个人怎么办;二是因为我太清楚我和江铖能相互缠绕这么久,这里有多少力气,都是我一个人花的。
我以为我和江铖走到我执意要离开的这一步,他为了夏恬箐低下头说出“先不离婚了”这种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却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刻,会出于他自己的意愿留我。
甚至说得出“如果他和夏恬箐再没有任何关联。”
他甚至叫的是夏恬箐,而不是什么恶心吧啦的甜甜。
他为了一个夏恬箐,打碎了我的骨头抽干了我的血,把我当成一个予取予求的人偶,现在却说得出这句话。
而就在两分钟前我问他爱不爱我,他如此笃定,亲口和我说“这个问题没意思”,可他却在我要走的时候,放下他从不肯放下的头颅,维持着最后一点骄傲让我别走。
他不爱我,他只是依赖我。
这太好笑了,我根本克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我笑得直不起腰,肚子里有过生命的那个地方随着我的大笑疯狂抽搐起来,我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另一只手用力撑在地上,才让我自己没有趴下去。
江铖被我吓到了,上前走了一步又停住:“庄闻,你什么意思!”
他大概很羞愧,对于他难得的低头,却换来我疯狂大笑的这个结果。
因为这一点也不正常,不是他想要的。
“我什么意思。”我笑够了,抬起头看他,扶着旁边的桌子慢慢站起来:“你说我是什么意思呢?”
他偏开头不看我,眼神却始终不知该落在何处:“你只需要回答我……”
“我凭什么回答你?”我打断他的话,靠在墙上,慢悠悠道:“我的话说得这么清楚了,是你自己听不懂,还要我怎么说?”
江铖道:“可你不是因为夏恬箐吗,现在我说……”
“谁跟你说是因为夏恬箐啊。”我又笑了:“夏恬箐在我这从来都不重要,非说要有一点她重要的话,那就是——”
我朝他抬了抬下巴:“用来威胁你,挺好用的。”
他猛然转头,盯着我,漂亮的眼睛里写着愤怒和不甘。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被这双眼睛蛊惑了。
我抬步,慢慢向他走去。
原来江铖也会因为我,有这样的眼神啊。
“你在愤怒什么呢?又在不甘什么呢?”我在距离他半米处停下,看着他的眼睛喃喃自语,不知道这句话是问他,还是问我自己。
但无论是江铖还是我自己,都没有给我答案。
大概是我直视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他有些不适地想要偏开头去。我在他即将有动作的一瞬间冷声呵斥他:“江铖,看着我。”
江铖被我吓得动作一顿,犹豫了片刻,还是偏开了头。
我被这种明晃晃的反抗激起了无端的暴戾,想也没想抬手摁住江铖的脖子,一把将他推到了后面墙壁上:“我要你看着我!”
“呃!”
后背砸在墙上发出敦实的响声,江铖一句还没出口的痛呼被我掐住脖子断在了喉咙里,他的喉结在我手掌心中难受地滚动了两下,最后停在了掌心最中央。
因为被我掐着,他的头不自觉地向上抬起,他又比我高,只能斜着眼艰难看我。
但他没有反抗。
“我上一次这么对你是什么时候?”我问。
但其实,这个问题没要他回答。所以不等他开口,我就自己回答道:“是当年高中毕业,我想要亲你的时候。我记得……我就是这么压着你……”
我的左手停在了他的右肩:“然后摁着你的肩膀……想要吻你。”
提到了亲密的身体接触,江铖眼中闪过几丝意动,他抬起完好的右手,试图覆在我掐他脖子的右手上。
而后微微低头,似乎想要吻我。
我毫不犹豫打开了他的手,而后捏着他肩膀的手一用力——
“呃!!!!”
右手无力地垂下,冷汗从江铖的额角滑落下来,他仰起头,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从瓷白色的皮肤里透出深色来。
“谁想要吻你啊,江铖。”我笑话他:“你知道你现在有多脏吗?”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右肩上,道:“那天夏恬箐的额头,就是抵在你这个肩膀上。”
“谁准你让她靠的,嗯?”
“这么一靠,你整个人脏透了。”我声音有多轻,刚刚的力道就有多重:“这么脏的男人,谁要啊?”
江铖因为疼痛呼吸开始急促,真丝睡衣几乎没多久就被他后背的冷汗打湿,贴在他的身体上,勾勒出他肌肉分明的曲线。
“我就是从那天开始决定不要你的,只是我还在犹豫,我毕竟爱了你这么久,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可既然你提了离婚,那就不一样了,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啊。”
我慢慢松开了手,江铖却还紧靠在墙壁上,疼到没有动弹。
但他还是开口说话了。只是因为刚被我掐过脖子,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坚持要离婚?”
“就是因为这个?”我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笑道:“怎么,你觉得你以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对我十几年的冷漠和漠视,逼我打掉的孩子,逼我捐的骨髓,都不叫事儿?”
“可你从来没有说过要走。”
我又被他逗乐了。
真奇怪,怎么我现在这么讨厌江铖,江铖反而可以把我弄笑。
他太好笑了。
像个小丑。
“那好,那我跟你说清楚。这些话你给我一字一句听清楚了,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已经受够了你对我理所当然的差遣和调配,无法接受你为了夏恬箐逼我脱胎捐献骨髓,更没有可能忍受你曾抱过其他女人——”
江铖突然激动道:“我没有抱她我只是手碰到了她的背——”
“不重要。”我打断了他的话:“重要的是,我对你没兴趣了,不爱你了。”
“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我几十年的人生,去陪一个让我提不起劲、我不爱他,而且他还不干净的男人?”
不干净三个字让江铖眉心直跳,可他张嘴又闭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走回桌前,拿起协议书和笔,还贴心地在纸下垫了一本书,放到江铖的面前:“我话说完了,你该签字了。”
其实我知道,很多东西,江铖不一定懂,但他的身体总是先一步做了。
他早些年虽然不喜欢别人碰他,但那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基于糟糕童年而衍生出来的自我防御。
后来他不喜欢别人碰他,是因为他大概隐隐知道了,那是我的底线。
只是我从来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
我偷偷窥视他有没有碰别人,而他潜意识里为了留住我,下意识地避免着触碰。
这些东西,变成了我们成长过程中“约定俗成”的规章。
也许江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个人从小就拧巴,活得很累。也许那天他安慰夏恬箐,说不定也是对潜意识的反抗。
谁知道呢。
我本来可以活得很轻松,只是为他累了很久。剩下的,让他自己烦恼吧。
江铖的骄傲终于不允许他再拖延,他沉默着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铖。
我曾经无数次抚/摸着入睡的两个字。
那是我曾经的执念。
“这个房子你不搬,那就我搬吧。”我对着江铖露出这些日子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今晚就走,你好好休息。”
我从书房出来,进我房间迅速收拾了一些行李,出来的时候,书房的灯还亮着,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拎着箱子下了楼,陈姨站在楼梯口的扶手旁,担忧地看着我。
“夫……夫人……”
她有些紧张,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攥着围裙。
“以后不要叫我夫人了。”我扬了扬手中的离婚协议书:“我和江铖已经离婚了,等法院那边正式判定,我们就没有夫妻关系了。”
陈姨惊讶地松开了攥着围裙的手:“这……这……”
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犹豫片刻,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我:“这个……夫……庄小姐,虽然我不想,也……也不配管您们的事,但是我觉得,这个也许,还是需要您看看。”
我放下拉杆箱接过手机。
手机没有密码,我轻轻碰下,屏幕就亮了。
是一个暂停状态的视频。
“是这个视频吗?”
“是……是……”
我点开播放键,是一段别墅里的监控,位置就是客厅。
随着进度条一点点向前,耳边是陈姨紧张解释的声音:“中……中午听到您说之前屋子很脏,又被打扫过,最开始没在意,后来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多了一块我从没用过的抹布,是湿的,说明刚用过。我本来以为是遭贼……就有点害怕,我本来想说和您说一下,但又怕太大惊小怪,就想着我先自己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然后就让我女儿帮我调了一下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