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铖很少进我办公室,以至于我这时才注意到,原来他进我办公室时的脚步声,是这样的。
很轻,但很清脆。
在公司这种到处都是监控的地方我并不想和江铖吵架,更没有多想搭理他,于是一直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全然当他是空气。
他开口道:“品牌和财务后勤一起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问的是工作方面的事情,我也公事公办地回答:“大团建的事。她们过来和我敲定大团建的方案。”
江铖显然也被大团建这个名字晃了一下,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才找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大团建?上次那个……花海?”
“嗯。”
难为他还记得。
“这次是去哪?”
“海边。包了一个岛。”
“哪个岛?”
“没记住名字。”
“哪个位置?”
我懒得和他一来一回问话,把手边的方案甩到了桌子上:“感兴趣的话自己看,有什么意见可以和品牌部那边提,让他们改方案就行。”
可江铖并没有第一时间拿方案计划书。
我低着头看文件,只能从一点余光里,看到他站在那儿,一直都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上前两步,拿起被我扔到桌沿旁的方案计划书,然后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翻看了起来。
我本来想说“能不能拿回你自己办公室看”,可后来又觉得没意思。
我现在根本提不起劲来和江铖说话,连嫌他烦都提不起劲来。
这样的江铖,太无趣了。
他坐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看方案计划书,而是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我:“大团建,你会去吗?”
“这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我一边写字一边回道:“当时制定的时候就说,高管一律不得缺席。”
他思维却突然跳到了另一个地方:“上次的花海……”
我没搭腔,他顿了一下,道:“上次的花海,很漂亮。”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权当做回应。
“我记得你那天穿的,是件白裙子。”
我写字的笔停了下来。
“你记性向来很好。”我轻笑了一声,继续写字。
“后来那条裙子被泥巴弄脏了,你还挺伤心的。”
我继续不咸不淡地回应:“嗯,是有这么回事。”
那天花海里的江铖,太好看了,以至于我看到入了迷,不小心踩坑摔在了地上。
那时候的江铖在打电话,看见我摔了,原本紧抿的唇竟然向上翘了些许。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看我滑稽的样子被逗乐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那会儿脑子根本转不动了——
因为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到我跟前,对着我伸出了手。
那是自从他爱上夏恬箐后,第一次主动向我伸手。
我像是被人丢进了花海做的棉花里,整个人漂浮在天空,感觉下一秒就要幸福到晕过去。
我还记得我拉着他的手,这个我握过无数次的手掌里,带着一丝我不敢置信的温和热度。
一点点陌生与欣喜的热度。
这也是我那么爱那次大团建的原因。
所以我一直知道,江铖的记性真的挺好的,好多我自己都快不记得的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以至于我现在突然怀疑,曾经我以为他根本不在意不知道的,那些我躲在背后偷偷露出的小心思,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什么都知道。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更累了,他又说了几句什么,我回答得更加敷衍。
于是他就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一边,翻起了方案计划书。
没有江铖的打扰,我渐渐投身于工作中,等忙完手头的活儿一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我本以为江铖已经走了,可一起身,却发现他还在一旁的沙发上。
只是和平日里的端坐不同,此时的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向旁偏着,流畅的侧脸线条连接着脖颈飞入衣领,在锁骨处若隐若现出一个波浪号。
他的双眸闭着,呼吸轻柔,红色的唇半阖。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他习惯性皱起的眉头此刻正舒展着,表情温柔而闲适。
——他竟然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第38章
这个睡颜,我看过很多次。
即便到现在,闭上眼睛,我面前都能浮现他睡着时的样子,甚至连额前的碎发会弯曲的弧度,都能想象出几十种可能性。
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我没有要求,也没有哄他的情况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办公室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很贵很软,但并不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尤其是他的姿势看着舒服,实际睡起来应该会腰酸背痛。
但他表情太闲适了,仿佛忙碌了一场,终于在某个晴空灿烂的午后,睡在了暖洋洋的房间里。
就在此时,他落在一旁的手机亮了起来,从机身传来的震动蔓延到他的手指,让他的指节跟着跳了一下。
他先是皱眉,头无意识地偏了偏,大概因为脖子不舒服,接着往后仰了一下,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搜寻手机,而是望向我的方向。
我正好看着他,就这么对上了眼睛。
因为我一直没有挪开眼,看得仔仔细细,所以清晰地看见,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喜悦。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刚睡了一觉。”他一边拿起手机,一边漫不经心道:“最近休息地不好。”
话是这个话,意思却是:
快来哄我。
我问:“你很喜欢这个办公室吗?”
他并没有反应过来:“嗯?”
“如果很喜欢的话,这个办公室送你了。”我勾了勾唇角:“正好我最近有意向把办公室搬到我分管的市场品牌或者财务后勤那一层去,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我让人把这一层的非承重墙打通,这一层楼都归你了。”
他眼神中的喜悦,变成了沉寂的死水。
“庄闻。”他太不会骂人了,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从最初我决定离婚到现在:“你什么意思?”
“就是想和你撇清关系的意思。”事到如今,反正他什么都知道,那些本该藏在阴影里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
“当时我做这个设计的时候,还挺喜欢你的,所以特意把我两,也只把我两安排在一层。现在既然不爱你了,也决定要离婚,这些事情还是彻底结束的好。”
我带着笑意道:“毕竟,但凡要是我任何一个行为让你误会我还喜欢你,这都会让我让我很头疼。”
我的话音和震动的手机一起停住,办公室里没有一点声音,从落地窗向外望去,川流不息的车流仿佛在演一场默剧。
我一步步走出办公室,路过他时,没有碰到他一片衣角。
——
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前一天提到要搬办公室,当天就吩咐秘书杨籁去协调处理,晚上就收到了回复:
杨籁:庄总,现在面积大的办公室都在使用中,我这边看了一下,可以将原来四楼翻译部几人共用的办公室挪出来,把她们放到六楼
庄家:财务在四楼?
杨籁:是的
庄家:可以
我并不太在乎办公室大小,但好歹也是公司二把手,门面上的工程不能少。
杨籁得到了肯定回复后立刻安排了起来,我没兴趣做监工,干脆居家办公,所幸最近也没什么非要我去公司处理的事情。
大团建的方案和时间最终确定了下来,主负责人就是品牌部的经理,说下周气温将会大幅度回暖几天,正好利用那几天去海边玩,也不会太冷。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几天都穿上风衣了,要真是这温度去海边玩,估计十有八九得冻出个好歹来。
大团建前的这一周并不算太忙,但我只去找了尤山峻上过两次课,两次课他都旁敲侧击问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算了算时间,让他一周多后回去。
那会儿正好大团建结束,新办公室也收拾好了,我有了空闲的时间做这个。
只是他表情惴惴不安,似乎这样远离世界两眼一抹黑的样子让他有些惊慌。
养眼的年轻帅哥惊慌紧张的样子其实也挺招人疼的,只是我目前对男人最大的耐心,也就是安慰几句“别担心,没事的”。
大团建如约而至,公司安排了近十辆大巴车才装下所有人,我上车的时候大部分都已经到了,江铖坐在驾驶座后的第一排,我一踩上台阶就和他对上了眼。
他实在太耀眼了,哪怕坐在最后一排,也很难不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我在心底笑话了一句自己,然后拿着包坐在了为数不多的空位上。
出去玩和公司里还是不同,再加上我们管理层的年纪也都不大,胡昊之类的又是个人来疯的性格,很快大家就在大巴车里闹了起来,各种鬼哭狼嚎的歌声差点把我头盖骨掀飞。
我前一天刚好练了拳击,全身腰酸背痛,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车,一群人还没唱过瘾,刚进房间东西还没收拾好,就浩浩荡荡地跑去了岛上的露天KTV,一边吃烧烤一边闹腾,还起哄要高管们一人来一首。
我被突然胆大包天的秘书强行拉出了房间,正好胡昊唱完,大家怂恿江铖上去唱一首。
江铖在公司属于冷面阎王的程度了,平日里见着他,十个有九个说话都不敢大声,这会儿敢让他唱歌,属实是有些酒精上脑。
但其实,江铖唱歌,挺好听的。
他声音好听,音调也准,虽然没什么技巧,也没太多感情,但光听声音,就足够让人沦陷。
我坐到第一排座位上,看他在起哄声中走上简易舞台,心里想着今晚怕是有不少人梦里要梦见他。
我记得大学那会儿,迎新晚会时他也是被迫被推上去唱了一首歌,有不少人心心念念了四年。
那四年不乏有女生和我说:“庄闻啊,我真是太懂你了,江铖这种男人,是个渣男都值了,太香了,艹。”
他算渣男吗?
我不知道。
他对其他人从来不玩暧昧,拒绝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机会都不给。
只是他对我,渣得确实彻彻底底。
我用满腔热忱的爱,换来了一个被人踩进泥土里的人生。
“你们想听什么?”
他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来,磁性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引得一些定力不好的女生小声尖叫了起来。
有人在下面喊:“唱什么都行!随便来!”
还有人喊:“给你最爱的人唱一首!”
“来首《奇妙的约会》!”
“我要听周杰伦的歌!!”
“江总来个陈奕迅吧!!”
下面吵吵闹闹争论不休,还有胆大包天的说唱个专场,一样来一首。
在混乱嘈杂的声音里,胡昊笑着大声道:“哥,给嫂子来一首吧!”
这个声音一出,把好多酒精还未彻底上头的声音压了下去。
好多目光不可避免地飘到了我的身上,而始作俑者胡昊却完全没有看我,仿佛只是在和江铖提一个和我完全无关的建议。
我不知道胡昊这么做是江铖属意还是自己擅作主张,其他人恐怕也不知道,所以一个个不敢开口,只敢闭着嘴吃瓜。
毕竟我和江铖提了离婚,又大张旗鼓地搬办公室,这已经是全公司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可事到如今,胡昊竟然还一口一个“嫂子”,还让江铖给我唱首歌。
这太荒谬了。
这件事情无论是放到我决定和江铖离婚以前,还是放在决定离婚的现在,都荒谬到让人觉得离谱。
江铖也顺着许多人躲闪掩饰的目光,将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本身就是个很耀眼的人——这个事我都说累了,而如今简陋的舞台上,有些简陋却还算明亮的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像极了无意中闯入人世的天使。
只是这个天使投过来的注视,没有慈悲怜悯,只有一些我读不懂的晦暗情绪。
“我……”
江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我站起身,拿起了桌子上另一个麦克风。
他的话被我这个动作打断,我打开麦克风开关,巡视了一圈,然后看着胡昊笑道:“要我说,胡昊你这个小子就是嘴漏风的。”
我用的语气轻松又熟稔,以至于胡昊都愣了:“啊……”
“离婚冷静期真不是个好东西。”我笑着道:“我和江总虽然已经各自签了协议书,但时间还没到,不能算彻底离婚。所以江总决定再婚的事情,也一直没敢爆出来。”
说着我又看向胡昊:“你现在一口一个给嫂子唱歌,这不是让江总下不来台嘛。万一大家误会江总是给我这个前妻唱的,让现在的真嫂子听到,江总岂不是要归搓衣板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下面的人都被我的话惊到了,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连胡昊都被我打了猝不及防,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铖当然没有再婚,也没什么新嫂子。
胡昊的这声嫂子,当然也是叫的我。
我说的这几句,不过是我随口瞎掰的。
但那又如何?
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胡昊要把我架到下不来台,那就别怪我把他尊敬的大哥架到下不来台。
不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嘛,谁不会呢。
有本事江铖就开口揭穿我,说我是骗子,说他还爱我不想离婚,然后我们就再做一次全公司的舆论中心,让大家好好聊聊江总是怎么突然“幡然悔悟”爱上庄闻的。
再或者,就忍气吞声,保全我的面子,别揭穿我这些瞎话。
我倒要看看,江铖那天在我门口拦住我,一字一句说的那声“他爱我”,到底是有多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