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冷,不自觉给人压力。
叶校礼貌地点了点头,“陈老师好。”
陈观南再次企图在脑子里搜寻着点夸人的话来,但他的博闻强记在此处毫无用处,于是说:“昨天的文章,写得不错。”
叶校微微惊讶,只能笑着回应:“谢谢。”
然后两个话少的人就闭嘴了,相当淡漠。叶校接了个电话,拿上咖啡就出去了。陈观南看了她一眼,其实这个姑娘的人和名字他并不能对上号。
能注意到叶校,纯粹是因为顾燕清的手机上有她的照片,回国后他偶然见到过一两次,有人喊她的名字。当然,这些事与他无关。
陈观南买完咖啡就准备上楼了,刷卡的时候碰到林舒。
他将未开封的纸杯递给她,“你要买咖啡?我这杯没喝。”
林舒看着他,忍住冷笑,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陈观南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林舒立马警惕得看向两人牵扯的身体,于是陈观南放手,他想了想,问道:“小舒,你一直以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还是对离婚这件事意难平?”
最后三个字直接治好了林舒的低血压,她一个三十几岁的成熟女性,文化人,被气到失语,“留着你自己喝吧,我看你没睡醒。”
陈观南看着她高跟鞋狠狠踩地面,时至今日,他忽然不懂林舒在想什么。
她不是早就move on了吗?失意的人不是他么?
*
叶校果然接到工厂的电话,要求她删稿道歉,叶校当然不会答应,她直接拒接了这个要求。
对方说:“叶记者,大家都是打工的,不挡人发财路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叶校没说话。
对方提出条件,只要叶校删稿,再写一篇道歉的稿子承认自己断章取义,工厂愿意出十万买断。
“叶记者,这钱赶上你一年的工资了吧,你辛辛苦苦跑新闻,不就是为了奖金么?”男人鄙夷道,“我们直接给你钱。”
先不说是否在诓骗她违反犯罪。
记者工资不高,十万元对叶校来说真不是个小数。这是她从业以来第一次面对金钱的诱惑,但是她从来没想过以此挣钱。
叶校的态度也很强硬,她直接说:“我发出去的稿子只要没报道失误,就绝不会删掉。等你们整改完成,给员工赔偿道歉后,我可以考虑报道一下。”
对方恶狠狠地挂了电话,说让她等着瞧。
叶校其实不怕,怕她就不会报到,但是心情难免受到一点波动,下午去录音室找播音员帮忙录稿子的时候,又碰上了顾燕清。
他双手插兜,和人说话,时而舒眉微笑,时而敛目微肃,整个人的状态都很松弛,是她没见过的社交表情。
那晚的谈话过后,她一直都没来得及思考他要的答案,到底该怎么回答。
顾燕清看了她一眼,丝毫不避嫌地对她招了下手,意思是让她等下。叶校感觉有点累也有点压力,不好的情绪不想带给别人,就装作没看懂,直接离开了。
顾燕清和同事说完正事后,叶校已经不见了,他差点儿给气笑了。
叶校回到办公室,继续写了一篇关于劳动者的权利和义务的稿子,以及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
这是她很熟悉的领域,她这个职业调查研究工作者当得很成功。
而上一条新闻稿发出去后,社会各界的言论冲击,最积极的一个影响并不是揭开一个真相,而是带来了什么影响。
被洗|脑的员工,听到外界更多声音,会醒悟过来。
明白挨打和所谓的“帮助成长”其实是自身的权益受到侵害,被PUA,任何企业都不能以任何名义伤害员工的人身安全和尊严。
联系叶校的线人女孩子打电话来道谢,说有部分员工已经决定告领导了,并且报了警,也验伤了,视频就是证据。
叶校客气地说不用谢,如果他们再索求赔偿的道路上在遇到什么困难,她可以无偿提供帮助。
因为出身,她能感同身受,永远都会为某个集体发声。
但是随之而来的麻烦是,她的备用手机,几乎每天都会接到骚扰电话,和恐吓。有的时候接通了直接是谩骂,诅咒,有的时候是半夜凌晨两三点打通了几声就挂掉。
让叶校不得不舍弃这个号码,但是舍弃了这一个号码就能了事的吗?
第63章
有些手段吓一吓没社会经验的小孩可以, 但叶校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了。
她和工地上的流氓都斗过。
行业内有个经验性总结——调查记者没一个善终。
叶校在很早之前就明白,因为事件敏感,报道牵扯到某些人的利益。严肃点说, 记者这个职业是仅次于警察和旷工的高危职业。
叶校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恐慌,她先整理了下证据,给事件走势下判断。
她把自己整理好的文档装到挪到优盘里,午饭过后去了一趟派出所,报案。接待她的民警很有经验, 像个温暖的叔叔,整个过程沟通很顺利, 做了案情登记, 还对她进行了一番安慰, “小姑娘,你一个人要小心点啊。”
叶校笑了笑:“好。”
这个骚扰只是扰乱她的正常生活,还称不上威胁,对方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而已。
老民警瞅她一眼,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但别掉以轻心。”
花了两个小时沟通完, 对方让叶校回去等消息。回到台里正好是晚饭时间了,她在录音室碰到林舒,两人一起下去吃东西,顺便聊了聊她几天前发出的稿子。
那两个小时里她光叙述事情经过了, 说得口干舌燥。但是林舒问起来,面对前辈, 叶校也不能不说, 就拣了重点说。
林舒问:“你后悔吗?”
叶校反问:“怎么样算后悔?”
林舒笑了笑, 她看着这个二十几岁的女生, 她还很年轻,身上有冲劲,这个冲劲和一般人升职加薪的冲劲还不太一样,“一开始,我觉得你是和我一种人。”
叶校端着保温杯,声音平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
林舒没有给出自己的主观答案,而是从众多说法中给出她身上最厚重的标签,“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跟叶校没有深交的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大概率都会是利己主义者,她长得不错,但也一脸的不好惹,很有攻击性。
叶校问:“所以,你现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舒:“单看工作风格,像某个人吧。”
至于是谁,叶校觉得没有必要问下去了。
林舒叹息一声:“当然,我懒得浪费时间去研究别人,他算是一个特例。”那个人的个性太执着,坚硬,宁折不弯。也不知道能有个什么下场。
叶校再次笑了笑,给林舒一个“我了解了”的眼神。
林舒拍拍她的肩膀,“祝你好运,人生也可以很精彩的,不止有工作。”
叶校回答她:“没人是永动机,在有限的精力里尽力吧。”
林舒什么也没说,进了化妆间,为晚间新闻做准备。
叶校晚饭后加了会班,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没走,她事情做完就先离开了。天气已经暖起来了,一天的最高温度在中午时忽然飙到了二十几度,到晚上又回落下来。
叶校本来想回家换了衣服跑跑步的,但最近不太|平,还是作罢,风波过去再说。
车上,她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看见记事本上顾燕清三月底的生日已经过掉了。就在她最忙碌的那几天,都忘了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这个时间她通常会很困,不知不觉就在出租车上睡着了,等再醒过来时已经到小区门口,开车的女司机提醒她下车拿好随身物品。
叶校站在路边先把车资付了才慢慢走回去。
小区门口的保安亭形同虚设,是个大爷在看门,给物业行业中的“五个保安三颗牙”这一谚语添砖加瓦,基本不拦人。
刚从睡梦中被叫醒,叶校的精神状况也不太好,走得不快不慢,一脸的烦躁。
走到单元门前,她没从包里摸钥匙,也没径直拐进自己家门,直奔露台,然后消失了。
从门口跟了她一路的男人发现人不见了,快速跑上去。
铁门半掩着,他一出来就感受到顶楼迎面而来的冷风,整个露台没有半个人影子。男人走到边缘查看了下,毫无遮挡的楼沿,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
他一脸纳闷,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身后的铁门“碰”的一声被关上了,一道挑衅的女声传来,“我报警了,你有种就从六楼跳下去。”
男人怒骂了一声“我操!”然后迅速奔向铁门,但是在里面被反锁了。
“给老子把门打开,你关我干什么?”
叶校站在门里,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回那人:“为什么关你,自己没数吗,跟我几天了?”
她说这话时,隐隐透着嚣张,一点儿忌惮都没有。
“把门打开,别逼我动手。”男人嗓音发狠,“我没有跟你,你有毛病吧。”
叶校挂上电话,没再理他了,有没有跟让他自己跟警察解释,互联网时代身份信息一查便知。
这铁门其实没正经的锁,是从里面用铁丝拧上的,不怎么牢固,那个男的警告不行就开始踹门,他是真怕警察过来盘问。
她低头研究门锁,感觉到脸前一个大震动,门跟着晃了晃发出刺耳的声音。直观感受就是强风使劲儿拍在面颊上,不会疼,但更多危险到来前的恐慌。
像小时候她躲在柜子里,她爷爷脱了鞋来揍人的恐惧感。
这个单元高层没几个住户,住进来的这会儿也没在家,更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实在不行她还得先跑开。
论体力她还真打不过一个男的。
叶校权衡了不到五秒,楼下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感应灯一直是亮着的。看见顾燕清的时候,她感觉生活太狗血而戏剧性了,不至于吧。
“你怎么来了?”叶校第一反应是好奇。
顾燕清额头冒了细密的汗珠,盯着她问:“人呢?”
“被锁外头了,我没把他推下去。”叶校没心情说这事,忍不住再次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巧过来了。”
顾燕清跨过两个台阶,没顾上擦汗,语气也不怎么好,“巧个屁,你得罪人了不知道?”
叶校:“……”
她第一次听到顾燕清说脏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跟他来找她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
“你去楼下。”他扬了扬下巴指使她,自己走过去推了下门。叶校没松手,她怕自己一松开铁丝就被踹断了。
“让你下去,听见我说的没有?”他重申一次,眼神凶狠地看着她。
叶校不习惯被人凶,但是这个时候她也不舍得跟顾燕清为这点儿破事浪费口舌。门已经被踹的快不行了,轰轰作响,叶校刚松开手,铁丝就断掉了。
叶校都没看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两个男人就扭打起来,叶校往后撤了两步,撇开脸,似是怕溅自己一脸血。
男人打架,她一向不参合。
而且顾燕清体力在那摆着,看着斯文,但比那个穿着紧身裤两条腿细得跟蚂蚱似的男的强太多了。
他毫不费力地把蚂蚱腿摁在地上连挥了两拳,他不是个爱逞凶斗狠的人,这辈子都没打过架,现在看样子也不太想打,直接上手掐脖子,把对方掐得手脚脱力,只会扒拉他,非常疼但不至于喘不上气。
反正只要赢就行,他在打架这方面用脑子了,但也有点阴。
这种嚣张和叶校的口嗨很类似,他反手摁住地上那人的后颈,让对方没有反抗的余地,这才喘了口气。
叶校看着她前男友轻轻松松一招制胜,紧绷的脑神经松弛下来,甚至还有点儿欣赏的意思。
那个男的还在骂骂咧咧。
叶校叹了口气,不多时警察就过来了,让顾燕清把人放开。
到派出所录口供,男人还肯承认自己是尾随叶校来的,在警察问出:“你家不在那片,你跑到陌生小区的顶楼干什么去的?你跟我说说。”
男人支支吾吾,没话了。
这个男的已经在她小区附近摸了三天了,与她的观察力,正常人和摸点的人神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谨慎,心虚,极力避开所有的目光对峙。
最后警察盘问下来,这男的是她报道的工厂老板的亲戚,工厂因为叶校不仅关停整顿,口碑和生意都大面积受影响。
男的说:“我真没想怎么样,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而已,你看我什么工具都没有啊。是这个女记者太欠了。”
顾燕清站在门口抽烟,闻言,他把烟蒂捻在窗台上,冲男人走过去。
男的看见他就害怕,立马尖叫:“你看他又要打我!我操|你妈的!”
警察一拍桌子,“安静,不看看这是哪里,吵什么吵?”
顾燕清在派出所没再揍他。
*
录完口供,半夜才从派出所出来,她下午报的警还没有立案,这件事还有后续。
叶校眉头锁着,在想接下来怎么弄,顾燕清站在路边等车,他的车没有开过来。
“你去哪?”他问。
叶校看他一眼又看手机,“回家,挺晚的了。”
顾燕清嗤笑了声,“你是胆大还是心大?总之这件事对你一点儿影响都没有,是吧?”
几个小时前叶校进小区的时候他就在马路对面,车子没来得及开过来,被来往车辆堵上了。
晚了两分钟,他冲上楼的时候,门的另一边是个心怀不轨的陌生男人,而她一脸的无所畏,他在一楼的楼道里就听见她在“大放厥词”。
认识三年,他是第一次见识到叶校身上的“江湖气”,刷新了他的认知。
原来她曾经说的从小就让村里小孩害怕,以暴制暴,并不是随便说说。
叶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但也能理解,她抬手指了指,一字一句说道:“有些人,被逼急了真会走极端,而有些人脑子里就半瓶子水。里面那个蚂蚱腿脑子里装得什么,他有多少胆量,我还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