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晚饭,她的父母正在外面公园的小广场上遛弯。养老夜生活安排得悠闲惬意,接到她的电话还有些意外。
“嗯, 我还在外面,就不开视频了。”
她同样像平常一样闲聊了好一阵,才缓慢地把话题引到即将来临的假期,“爸,妈, 我今年年底工作太忙了,这几天可能得去国外出差……等过段时间闲下来, 我再回去看你们。”
“怎么回事呀囡囡, ”电话那头是亲人熟悉的关切声, 让她几乎掉下眼泪,“这本来都说好要回家过年的,是不是餐厅出了什么问题?”
“没事,餐厅好好的呢。”
“要不这样吧,你爸爸和我去明华看看你。反正只要一家人团聚, 在哪过年都是一样的。”
“别……我这几天也不在明华,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要是过来谁陪你们呢,在老家还能去亲戚家串串门说说话,对不对?”
身旁的人视线一直紧盯着她。容谧心乱如麻,却不得不低头编织谎言, 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笑着说,“好啦,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能照顾自己的。”
“唉, 你从小喜欢自己拿主意嘛, 爸爸妈妈也放心你。但是要好好的呀,吃好睡好,别让自己太辛苦,爸爸妈妈永远爱你囡囡。”
“嗯,我也爱你们,我……会好好的,放心吧。”
许灵均看着她和父母联络,温声软语,垂落的目光中尽是不舍的依恋。
她很久没这样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了,也不愿这样对他笑。他甚至忍不住想象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他。
通话结束,他开口道,“如果你想家,我陪你回去过年。”
“不用。”
容谧心里挣扎了数秒,最终没有反抗,把手机交了回去,声音里的温度陡降,“我不希望我父母见到你。”
许灵均知道她的所有朋友关系。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小生意人,退休后在老家经营小超市过养老生活。许灵均要找到他们轻而易举,想要给他们的生活制造麻烦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已经无力再护住季屿风了,至少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家人不能再受到牵连。
她的担心都写在脸上,毫不犹豫地认为他真的恶劣到会为难她的亲人,就像当初认为他故意丢出了那只无辜的猫咪——在她心里,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许灵均静静地看着她,明明已经得偿所愿,她就坐在身边咫尺距离,可还是像离得很远,远得他怎么都够不着。
他只是抬起了手,容谧却皱眉往旁边挪开,坐到离他更远的地方。
那只被拒绝的手被晾在空气里,指尖微缩,白玉般的指节修长漂亮,却僵硬地垂落下去。
“怎么不穿拖鞋?地上凉。”
容谧连看都没有看他。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快去泡澡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沉默地起身,走到浴室门口时才转身回望。许灵均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眼底明灭的光芒复杂而晦暗。
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即使落拓也是英俊的,像一座线条极尽优越美丽的雕像。
她的心里蓦然升起一阵无力的悲哀感。
那些曾经让她困扰的假设有了确切的答案。如果能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会对许灵均敬而远之。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许灵均被各种麻烦事缠身,她还总用“毕竟爱过”的理由顾念旧情,不计较也不追究,想给彼此留三分体面,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前面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她早该知道,这个不达目的永不罢休的人,就是个任性妄为的神经病。
她的人生到现在二十六年,从未跟谁真正交恶过。第一个跟她走到反目成仇这一步的,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原来曾经深爱过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可憎。
“许灵均。”她说,“可能我从前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
“但如果你敢对我的家人和朋友做出什么事,我一定会比你能想象到的更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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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水流漫过肩膀,浸得一阵刺痛。容谧赤身裸体站在浴室的镜前,看到颈侧泛红的牙印,被咬得破了皮。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眶酸涩难挡,打开水龙头隐忍地哽咽,想家的情绪一时间泛滥得难以收拾。
她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又觉得一切都错了。
她无比希望在这种时候能不管不顾地躲进父母怀里。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过了万事都能依靠父母的年纪,也该反过来保护他们才对。
等情绪稳定后,她掬起一捧冷水洗脸,换好衣服下楼吃晚餐。
她不反抗,也不顺从,只是将自己作为人质,想保证那些她真正在意的人们不会因她而承受灾难。许灵均不会看不出来,只是佯装不知,继续沉浸在他想要的“二人世界”里。
这样的自私使她更加厌恶。
面对面用餐,他低声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得不到她的回应也只是笑笑,并没有表现得不耐烦。
只从表面上看,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爱侣。负责晚餐的阿姨是第一次踏进这栋别墅,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知情,还赞了一句“般配”。
容谧只沉默地吃自己的晚餐。
整栋房子装修得很有品味,如果放在平时她一定会多看几眼。但这时她实在没心情欣赏漂亮的艺术品和陈设,只在意楼下比她想象的更空荡些,除了阿姨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在。
或许是许灵均觉得她尚未病愈,没力气往外跑,连看管的人都没留几个。容谧心里燃起希望,面上没什么波澜,吃过饭就上楼休息,量体温吃药睡觉,起码没有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她太想离开这里,但还不到时候。
许灵均有自己的工作。演唱会,专辑,采访,节目录制,各大晚会发布会颁奖礼的邀约,尤其到了年末,行程很多,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全天二十四小时地缠着她做这些过家家的游戏。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她不可能当着许灵均的面就这么跑出去。但等到他不得不出去应酬的时候,就是她想办法离开这里的机会。
她回到醒来的那张大床上,掀开被子躺了回去。片刻后许灵均上楼,浴室里的水声响起,十来分钟后被子再次被掀开,和她同样味道的沐浴露香气,混在热腾腾的潮湿水汽靠近,她的身体骤然僵硬。
许灵均只是从背后抱着她,亲吻她的耳垂,低声说,“晚安。”
第二天早上醒来,相安无事,他们依然一起生活在这栋房子里。许灵均二十四小时地陪着她,即使她连房间都不愿意出去,也不回应他的任何话题。
他迟早会觉得无聊。容谧想,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的沉默,即使是养一只宠物都比这更有乐趣。
到第三天,许灵均连着接了许多个电话,终于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汽车驶离视野边缘,立刻下楼,碰上了正要准备午饭的阿姨。
阿姨热心肠地问她,“许太太,是有什么需要的吗?”
许太太?
容谧愣了一瞬,听见自己脑海中响起嘲讽的笑声。
“不需要什么。”
她不动声色道,“屋子里开着暖气太闷了,我想去外面走走。”
阿姨面露难色,“可许先生说你身体不大好……”
“我只是去院子里散散步。”容谧说,“如果不放心,你可以跟着我。”
这两天都按时吃饭休息,药也起了效果,她身上的力气恢复了大半,认真起来一个阿姨总是能跑得过的。
阿姨这才松口道,“那得多穿件衣服才行,外面冷。”
她又回到楼上去打开衣柜。找手机的时候就留意过了,这时候只是再次确认,衣柜里连一件厚实些的外套都没有,许灵均压根就没打算让她出门。
如果是程艺欣在这肯定已经开喷了。狗男人。
她也在心底暗骂一句,勉强拿一件睡袍出来,罩在自己身上的睡裙外,再下楼被阿姨看见,实诚道,“就穿这么些可不行……”
“没事的,我稍微走走就进来。”她违心地说。“您准备午饭吧。”
“唉,那好。”
阿姨甚至没有跟她一起出门,似乎许灵均并未交代过什么。容谧略微诧异,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打开门走出令人窒闷的别墅,外面庭院里有一大片修缮漂亮的草地。
她快步走到墙根下,看到一小块被翻动过的土堆,上面插了块小小的木牌。
从楼上往下看时就觉得院子有些眼熟,现在就更能确定了。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是那栋市中心的别墅,她还在明华。
她之前两次来都只在院子里短暂停留,从没进去看过内部的陈设,反而对院子的记忆更深些。眼下顾不得想太多,庭院大门居然都没有上锁,她用力推开,往外跑。
庭院外是宽阔的车道,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私人园区里连一个经过的行人都没有,明明身处闹市,却安静得可怕。
心里涌起熟悉的违和感,但她都无暇多想。她在明华生活了这么多年,市中心来过无数次,路口也记得很熟。只差最后一段了,只要跑出去她就能看到熟悉的街区,她就能回家——
别墅区绿化幽静,郁郁葱葱的树木将外界传来的噪音掩盖得几不可闻,只听得到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宽阔的路在路口处被岗亭拦住,兀地横截在她眼前。四个比普通保安身形更结实魁梧的男人统一穿着黑色便装,正站在一起抽烟说话。
某个时刻,四人同时收声,鹰一般警觉地回过头来,四双凶悍的眼睛盯在她身上,目光锐利如锋。
容谧惊骇得想要后退,可还是放慢脚步,佯装从容地走到他们面前。
“许太太。”
其中一人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是不是缺什么?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告诉我们就行了。”
“缺的东西我要自己挑。”她努力平复呼吸,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阿姨要准备午饭。你们有没有车?我想亲自去趟商场。”
这借口其实连说出来都没必要,大家都心知肚明。四个成年男性站在她身前宛如一排无法逾越的高墙,对她这点要求完全视若无睹,开口就把她的希望扼杀得不留余地,“不好意思,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
“外面天这么凉,还是请您回去休息吧。”
第60章 🔒弦月
寒意盘上后背, 容谧踉跄着被逼退。短短一段距离,原路翻回的时间比来时多出一倍不止。
她脚步沉重地回到室内,连扑面而来的温暖都带着压抑感, 将胸口梗塞得呼吸困难。
阿姨闻声从厨房探出头来,笑着告诉她午餐的菜单,“你们这房子装得可真舒服呀,厨房也宽敞亮堂。不过呢确实是这样,自己家里当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是宽敞舒适的家, 还是绝望的牢笼?
许灵均既然把她带到这里来,当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地放任她离开。
唯一的出路被堵住, 她还能从哪里逃出去?
容谧坐在餐桌边连打了两个喷嚏。阿姨关心地给她倒了一杯红糖水, 要再回厨房时被她拉住围裙, “能不能……借我用用您的手机?我只打一个电话。”
她声音发颤,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阿姨怜惜地“唉”了一声,可也为难,“我没有手机呀。等许先生回来,你问问他?”
容谧无望地收回手, 放在桌上收紧成拳。
她午餐吃得很少。许灵均没有回来, 阿姨以为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大房子里闷得慌,特意陪着她说话,“我看许先生对你很好的呀,也关心你。你们呢还年轻, 偶尔有些矛盾也是正常的,夫妻间可不能攒隔夜仇啊。”
“我吃饱了。”
她难以忍受地丢下筷子, 独自上楼, 躲进被窝里把被子拉到头顶, 努力平复心情想别的办法。
这种全世界都由许灵均来主宰的感觉太可怕了。她好像整个人生都被控制着, 被圈禁在固定的活动范围里,和屠宰场里圈养的牲畜有什么区别。
还有什么办法?除了依从许灵均,她还能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她从没有这样迫切地想逃离一个地方。外面的人知道她在这里吗?会不会有人察觉不对劲,找来这里救她?是季屿风也好,谁也好……只要有人能来伸出援手,她会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
别墅区依旧寂静。一整个下午过去,夕阳把玻璃窗染成明亮的金黄,许灵均终于也回来了。
容谧没有睡着,蜷在床上隐约能够听到些动静。他在楼下逗留了几分钟,上楼时踩着楼梯的脚步有些急促。脚步声越来越近,蜿蜒到了床边,她双手抱着肩膀,在被子底下缩得更紧。
许灵均试探着去掀,被角却被她死死压住,忍不住笑了。
他像觉得这只是在耍小性子,和一个闹脾气的小孩说话,“阿姨说你午饭吃得很少。不舒服吗?”
“……”
“听他们说你中午想出门,是不是阿姨做的饭不合胃口?”
“……”
“容谧。”
隔着被子,她听见许灵均的语气逐渐失去耐心,“出来,我想看到你。”
他并没有说违抗会有什么不妙的后果。但在容谧听来,实实在在是威胁的口吻。
房间里安静了数秒,裹成一团的被子打开一条缝隙。
许灵均刚刚参加了一场品牌发布会,身上穿着整套的高定礼服,看上去十足的端庄正经,优雅又绅士,放在当下的情景里却格外讽刺。
他解开冷硬的外套,扔在床脚的地毯上,“今天还有很多时间。你想吃什么?我亲手做给你。”
他探身把容谧抱进怀里,抚摸她柔软的长发,叹气道,“发布会流程太多了,坐那么久实在无聊得让人着急。我的脑子里总想着你。”
容谧嗅到他衣领上的香水味,在一天的工作后散得幽微如同体香。从前总能让她心生荡漾的香气,如今竟然令人不由自主地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