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则颔首道:“可以。”
“稍等我一下。”
秋来音转身回到房间,十分钟迅速地换完正装甚至化了个淡妆,笑吟吟地引导两人到楼下的心理咨询室。
她就住在自己的办公室楼上。深夜里进入工作状态也十分迅速,让许正则待在外面坐等,和问题家属单独聊天。
来都来了,许灵均无所谓地填了一堆量表,不抱任何希望地推给她。
“瞧得出来,你不怎么想聊天。不过你哥盛情难却,咱们今天还是走个过场吧。”
秋来音语气轻松,边看边说,“一般情况下我会先请你做个自我介绍。不过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个环节就可以省略了。”
“我哥是不是把我之前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许灵均说,“那就没什么可介绍的了。你也不是不认识我。”
“当然。大明星嘛。”
秋来音说,“名声越大压力越大,需要做一些心理疏导也是很正常的。”
许灵均嗤之以鼻,“名声什么时候给过我压力?”
“那么是因为感情的创伤?”
“……”
许灵均皱眉不答。
这帮心理医生最烦的就是故意引导话题。以往见过的每个人都是这样,他从来没耐心待超过十分钟。
可今天在听到她的话之后,他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其实我最拿手的不是谈话疏导,而是催眠。”秋来音眨了下眼,“你要不要试试?”
“怎么试。”
“放松身体,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面的这幅画上。”
秋来音把他坐的那张椅子降低高度放平,“然后闭上眼睛,听我的话照做。”
“照做了能怎么样?”许灵均问。
秋来音反问,“你期望达到什么效果呢?”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却没有立刻说出口。秋来音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自己主动提出,“有没有……能把某个人从脑子里抹掉的催眠手段?”
如果他无法控制自己偏执的欲.望,那不如索性让欲.望消失。
这应该也是容谧想看到的结果。忘记就能一了百了,他也不会再做出令她厌恶的事了。
秋来音扑哧一笑,“我只会催眠,不会变魔术。没法儿像电影里一样让你的记忆凭空消失。”
“目的性太强可不行。最重要的是放松,然后我们才能进行接下来的步骤。先别急着失望。”
她循循善诱道,“虽然我不能把她从你的脑海中消除,但或许可以让你看清一些事。”
第62章 🔒弦月
她和许正则是许多年的同学和朋友, 同属精英阶层,在自己的专业范围内具有很可靠的工作能力。
虽然凌晨加班是有些令人为难,但许正则早前就曾找到过她, 委托她时也给了她许灵均之前的心理咨询记录,不算毫无准备。
许灵均的心理防线非常坚固,催眠治疗需要双方都彼此信任才能顺利进行,在正常时间里很难进行下去。
但通过经验和直觉,此时她能轻易能看得出来, 许灵均的精神状态处于临界的溃败点,意志被消耗得非常薄弱, 是不可多得的深入时机。通过语言暗示达到朦胧意识状态, 跳出以往思维模式的桎梏, 可以挖掘出更深刻的心理内因。
受到生长环境的影响,每个人看待世界的视角天差地别。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极少数个体。
“眼睛很重吗?不用睁开,放松。你处在一个非常安全舒适的环境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也没有人会打断你。我们可以从最初的记忆开始回溯。”
秋来音的声音柔韧而稳定, 耐心地从温和的话题开始引导, “你是如何来到这个国家的呢?你生长在英国,为什么想要独自到中国来生活?”
不断下坠的感受缓慢地停止,身体像被柔软的云层托着,悬浮在半空中。许灵均在柔和的语言暗示中回忆人生的起点。
他出生在一个平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殊家庭, 接受最顶尖的精英教育,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和他相同的境况。他在那里有很多同类。
可为什么?他主动从舒适圈里跳了出来, 十岁便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国家,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独自生活。
他恍惚记得, 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被母亲带到重要的社交场合去露面, 为重量级的杂志拍摄画报封面。
一个漂亮的混血小男孩,有优越的出身,到哪里都是目光聚集的焦点。最开始他努力表现得绅士又礼貌,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失望。
可他其实并不喜欢类似的场合,也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那样沉浸于其中的声色。
当他耗尽了一个孩童的耐心,不想再被当成完美的作品带出去炫耀,鼓起勇气说出心声时,他渴望的是母亲的安慰和爱抚。但她只是扫兴地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带他出门去任何地方。
于是他明白了,书本上描写的亲情,在现实中名为利用。
他曾经趁学校放假时到图卢兹,想跟随父亲生活,在那座古老的玫瑰之都里,不死心地找寻一些来自长辈的陪伴。
可他看着许褚原在豪宅设宴,满屋衣香鬓影,不忌男女,与其风流过朝夕的情人们足以填满整个大厅。有一些贪心的还会来讨好他,在他困惑的神情中哈哈大笑。
“我们当然都爱你的父亲。”许灵均清楚地记得那句话。
“如果他能被印在钞票上,我们会更爱他。”
于是他懂得了,文字里形容的爱情,在现实中被当作笑柄。
他要活在现实里,就必须接受那一切,像他身边的朋友一样熟视无睹。直到许褚原的情人试图触碰他的身体,他厌恶得作呕,索性脱离一切独自来到中国生活。
可幼时塑造的世界观却根植在他的意识里,无法抽离。
他的行为模式受到父辈的初步定型,来到中国之后并没有发生变化,反而在无拘无束的新环境里肆无忌惮地生长到极端。
无论他做什么都有人叫好,即使失败会有别人为他承担代价。幼时受过的良好教育也逐渐被抛在脑后,他变得自私自大,只需要考虑许灵均的心情就够了。因为别人也都只考虑许灵均而已。
一切都唾手可得,便一切都失去意义。直到对舞台的追求诞生,他找到了真正的热爱,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上去。
容谧的出现,原本应该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插曲。
他对异性的兴趣不会高于他的任何一项爱好,但他会欣赏美丽。那个傍晚的操场,月色下少女恬静的侧影,值得用最美好的词汇去对赞扬。
那是他的初吻。
容谧主动找到练习室来是意料之外,但他的确心动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容谧的未来,也不会给予任何承诺。只因他从小就很清楚,任何人给予的美好都是短暂的。那些漂亮情人的一茬一茬地涌现又被玩腻,没有人能永远在他身边,但他身边永远都会有人。
计划中,出道以后他就没空再陪小女孩玩谈恋爱的游戏,届时只要容谧给他的舞台造成拖累,就顺理成章地甩掉她。
他愿意给予比公平更丰厚的报酬,当作容谧陪伴他度过练习生时期的辛苦费。
秋来音看着平躺在沙发椅上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你鄙夷自己的父辈,却又放任自己成为他们。”
被触动了隐秘的伤疤,许灵均难忍地皱起眉,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在她耐心地安抚下才又放松身体躺回去。
“那一次,”秋来音隐晦地暗示他,进入更隐秘的话题,“你是如何察觉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是什么样的情况发生了,才让你感到自己的异常?”
事实上,她对于以往记录里“心理障碍”的认定持保留态度。或许是上一个心理医生的专业不过关,也可能许灵均对自己的医生并不坦诚,她需要听到当事者亲自描述才能判断。
“吵……音乐很吵。”许灵均紧闭双眼,脑海中闪过错杂纷乱的画面,“我喝了酒。”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遇到一群地头蛇般的朋友。纵情声色的夜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菜单”。他没有,但显然也不会缺,他的“朋友们”早就给他精心挑选,只等他玩累了,把他推进准备好的房间。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进了那个房间。
他对外一直是单身,没有所谓的女朋友管制,拥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自由。就像连续多年吃同一道菜,是无趣至极的事,他虽然还没腻,但也认为自己应该换一换口味。
那个女人的模样他早就记不清了,不外乎有白腻的皮肤和丰盈的身段,热情地凑上来为他服务,解他衬衣上的纽扣。
他靠在沙发上没什么反应,任由她忙活,放空的脑海中却不期然而然地想到,不知道容谧在干什么。
她在另一座城市,跟他离得那么远。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还是又在熬夜尝试新的配方,做好吃的小蛋糕?
做给他吃的口味和别人不一样,她会特意把奶油多放一点。
那种奶油的味道一点也不腻,在她身上格外好闻,比从蛋糕里尝到的更香甜。
从另一个女人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他被熏得反胃,推开身上的女人走出了房间。
秋来音听得分明,心里大概有了底,“从那一天之后,她就显得很特别,对不对?”
当然。
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容谧。他不想总去看她,不想让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在他真的想要“换口味”的那一天变得难以摆脱。
可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来?十年过去了,但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依旧是去找容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活里一定是有容谧的,即使连续好几天没有联系,他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她,她也一定在等他回来。
那是一种接近永恒的稳定关系,是无需言明的默契。他以为容谧也能明白。
可她忽然就要离开了。
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对劲了。
他的脸上出现了近乎畏惧的神情,呼吸急促,放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握拳,像在抗拒回想接着发生的事。
秋来音再次安抚他的情绪,等他重新稳定下来后,才又接着说,“她已经不再留恋你了,可你还是很想跟她在一起。”
“你从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许灵均刚刚稳定的情绪又变得激动,“我只想跟她在一起……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情人……女朋友,妻子,无所谓。她想要什么身份都可以,都不重要。”
“我可以跟她谈恋爱,我可以跟她结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我想要她……”
像被困在可怕的心境里,他努力地想要冲破迷沼,却始终辨认不清。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秋来音眼中露出悲恸的光景。
她曾在许多个这样的时刻,作为医生给予引导。可每一次都会感到惋惜,“你就从没想过——”
“你这样离不开她,是因为你爱她吗?”
柔和的声线响在身侧,却如同一记重锤有力地砸进他的脑子里。
意识里的世界变成一片旷野,许灵均独自站在广袤无垠的空白大地上,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怎么可能会爱一个人?
容谧对他来说的确是特别的,可那并不能算是爱。他总是想,只不过认识时间太久彼此习惯了而已,甚至每当潜意识里察觉自己离不开她的时候,就会去做些伤害她的事来提醒自己并不爱她。
他怎么会懂得怎样才算是爱一个人呢?身边从未出现过专一的感情,他连能够用来判断的参考对象都没有。爱所包含的意义太复杂多元,他索性将其摒弃,替换成简单肤浅的快乐。
只要他跟容谧在一起快乐就够了,谁还管爱不爱呢?
可为什么,现在他已经这么不快乐了,还是放不开手?为什么他宁愿变成自己最不屑一顾的样子,也执迷不悟地想让容谧多看他一眼?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也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爱是这样痛苦的事。爱是承担而非逃避,是献身而非索取,是匍匐在地的仰望而非居高临下的践踏。
爱是摧古拉朽的磨难,为了爱人可以义无反顾地揽月摘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怀着满腔热忱飞蛾扑火也壮烈无憾。
可爱更是克制。是甘愿把爱人的感受放在自己之上,不惜一己之利,但求对方圆满。
容谧曾为了他做尽所有。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生命中出现过那么多人。数不清的人对他谄媚讨好,各怀目的。只有容谧纯粹地爱过他。
可他对容谧做了什么?
许灵均睁开眼睛。泪水从眼角滚落,他恍如隔世般呆怔了许久,才缓慢地挪动身体,抱紧了膝盖,低头缩进沙发里不言不语。
秋来音轻叹一声,调亮了灯光,把纸巾盒放在他身边,退出房间,“我先到外面去,给你一些独立空间。”
许灵均没有应答。她轻轻带上了房门,在门锁合拢的瞬间,模糊地听见一声悔恨的呜咽。
她作为引导者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剩下的现实,只能靠自己去面对。
许灵均不敢回想,过去的每一天,容谧是在怎样的心情里度过。
他用自己的无知和欲.望折磨最爱的人,把她碾碎成流沙,眼睁睁地看她从紧握的指间倾泻而下,握得越是用力就流失得越快。
他抓不住了。
他从来都拒绝容谧以外的人靠近。他有多愚蠢,对爱人的忠诚刻在身体里成为下意识的反应,却被他当作疾病。
为什么不早一点承认?
为什么要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在他已经没有资格说爱的时候才明白。
“我爱她。”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用低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绝望地重复。
我爱她。
可我是个不敢爱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