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啊。”
多年的演艺圈配角经历,使男生几乎将‘很会做人’四个字写在了言行举止中,主动把她捧作前辈,“网剧在题材上有相对自由的优势,方老师的演技也不错,我也跟他合作过的。”
方老师,方沐,她那部剧的男主角,目前算得上这段时期内的合作搭档。
许平忧点了点头,跟端着纸杯送水过来的工作人员道谢,同样打起太极,“方老师也是科班,算我的师兄,有他带着,确实没那么难。”
录制散场,节目组的后勤人员开始入场打扫残局。
她将答题页下的画纸抽出,撕成两半。于是,杜宾幼犬被变成两个纸团,扔进一侧的垃圾袋。
豆豆得了允许,进入关闭的镜头前,听她提起刚才的聊天插曲,差点被没背过气,借帮她整理头发的动作,小声地咬牙,“拍戏是没那么难啊,戏后他那个经纪人才叫难!”
方沐此人,很有些背景。
虽然年纪过了三十还在网剧里打转,但却因为手持一两部大热过的古装剧,总能上一些营销看脸博主的“娱乐圈遗珠盘点”,属于路人粉还不错的类型。
他们俩合作一部中规中矩的古装爱情戏,设定也是几乎玩不出花样的郡主和将军,按理说,双方都是属于老老实实,顺其自然,打完收工的预计。谁知道运气不错,档期碰上寒假,原创的剧本逻辑也过得去,竟然也有了点小水花。
按照对方经纪人的意思,为了维持这份水花,两个人其实最好能配合平台,多多共同营业,借助角色,吸一些两个人绯闻的热度。许平忧还当是如之前一样,正常的互惠互利,她的经纪人曹姐从出道就开始带她,立刻从这份说法嗅出其中的不对。
“炒CP要热度很正常,只是她用了绯闻的说法,”曹月斩钉截铁地评价,“虽然市场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就是如果不好好拿捏这些尺度,对女演员的影响确实更大。”
这段时间,对方经纪人有意买了热搜,他们这边就只能见招拆招。
一番事态下来,豆豆没有好评价也正常。
“没见过这么贪心想红的,只能说,可能年纪大了,就要上赶着要踩别人一脚……”
豆豆很少如此刻薄。
她念念有词,将一双白色平底运动鞋拿出来。许平忧接过去,一边听她的抱怨,一边忍不住摇头笑,换下踩了半天的恨天高后,长出一口气,“知道你操心,只是这些话可不能……”
豆豆声音压的更小,同她眨眨眼:“哎呀我知道,这不是人快走完了嘛。”
娱乐圈的人,大多有点名气的,通告都是一个接一个。
一张长桌,此刻走得连主持人都不剩,她们反而像是异类,两个人絮絮叨叨,慢条斯理地收着摊子。
豆豆扶着她,与她一同出录制棚,进入电梯,继续小声地说:“不过我还真没想到,Max也会来。”
许平忧摸出手机,不急着在电梯内说话,直到到了无人的走廊,才平静地接话,“没什么想不到的,毕竟都是圈内人。”
是圈内人,就要守规矩。
她想起他若隐若现的手腕刺青、泛灰的发色……真神奇,独来独往的自在性格,也有配合上镜需求的一天。
为了干好助理这份工作,豆豆几乎不曾主动要过谁的签名,只是今天,破天荒地找了个时刻,去问费行云要了签名。
“果然还是他做主唱时期的签法,没变。”
豆豆低着头,小心地翻着自己的笔记本,有点叹息地说。许平忧摘着马尾上的银饰,瞥过一眼:Max,费,两串字符被花里胡哨地串起来,利落有力,带一点笔锋。飘逸潇洒,有那么点字如其人的意思。
她没什么感触。
若干年前,她第一次设计出这个签名,想法就是如此。
豆豆去找东子确认用车,她正好借着这个空挡,去一趟洗手间。
头顶的灯照出一片橙黄,她自洗手间出来,与镜中人对视片刻,擦掉了唇膏。唇瓣是干的,唇齿间也发干。
洗手间的隔壁就是这层楼的吸烟区,空荡无人。
有人来电话,她就擦净手指,按下通话键。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方沐装模作样,为着之前的热搜乌龙道歉,“这次主要还是想跟你说声不好意思,是我们这边处理的不及时,才给你添了麻烦……”
她在走廊上听着通话,光顾着单手整理头发,迎头撞上路过的工作人员。小伙子年纪不大,看起来神色慌张,明显是认出了她,因此有种如履薄冰的害怕。许平忧不由得笑笑,移开电话,宽慰对方一句,“是我没好好看路。”
方沐的声音严格说来,不算不好听。
当然,科班出身,从业这么久,说不清场面话就怪了。
外面的雨幕没停,她站在吸烟区附近,裹着豆豆拿来的外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是刚才的语气口吻,平平淡淡的,“没什么的,师兄。”
叫一句客套的师兄,已是表面功夫到位了。
方沐在对面停了停,“那就好。”
他好像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良久,才继续说:“小许,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太像你的年纪那么年轻。”
什么意思?是说她没有活力,总是按部就班,还是赞赏她成熟稳妥,所以才做事情不容易生气?
总归许平忧并不在意。
她摸了摸耳垂,才发现今日戴上的银色耳坠掉了一只。
许平忧一步一步往来时的路寻回去,快找到洗手间门口,敏锐地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
吸烟区多了道黑色的人影。
她抬眼,扫视而过,收回目光继续往洗手间走,找了一圈依旧没见耳坠,干脆不慌不忙地摸出手机,预备给豆豆打微信电话,叫人来一同奋战。
还好不是什么贵重的品牌赞助,只是她之前国外拍摄淘来的个人物件。许平忧把轻重缓急理得清楚,还有心思自己开起玩笑。
有脚步声渐渐逼近,她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许平忧最擅长装腔作势,仰着头,从从容容,“有什么事吗?”
费行云低着头看她,整个人像一株黑色植物,滋滋地冒着凉气与攻击性。
要说冷漠也不是——毕竟占了天生笑眼的便宜,不笑也像似笑非笑,全看与他对话的个人怎么理解。
“没什么。”
几秒后,他将烟头丢进垃圾桶,又朝前走一步,“你……”
距离近了,她才注意到他的黑色衬衫开了两颗扣子,露出脖颈锁骨,劲瘦的线条。还有细长的一条黑色,有点像简洁大方版的Choker。
许平忧掐了把手心,先发制人,平稳出声:“你怎么会参加这个节目,音乐制作人也需要上综艺吗?”
快十五年了,她总还是忍不住在对着他的时候显露出一点情绪波动,说话习惯性地带刺。
费行云微微扬眉,并不回答,反倒是从西装口袋中摸出一串银色,抬起手。
许平忧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要躲,被人倾身捏住耳垂。
一瞬间,酥麻刺痒从耳廓传到背心,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颤,手指发抖,耳坠重归原位。
许平忧扶住耳垂,掌心摸到熟悉的凉意,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又有手指却从她的眼前扶过,动作上雷厉风行,力度却轻得像豆豆平时一样,替她将一缕碎发挽至耳后。
他的眼睛看着她,像收敛了獠牙的大型犬类,光是目光就道尽了想说的,因此不屑辩白。
费行云懒得跟她说好话,走前也只扔下四个字。
“路上小心。”
作者有话说:
周二见。
第3章
费行云一直懒得跟任何人说好话。
许平忧第一次见到他,几乎要追溯到懵懂的少年时期——
或许比那还要更早一点,谁都与所谓的娱乐圈八竿子打不着,智能机刚刚开始流行,都是小学萝卜头,身高差尚未达到如今的地步,绝对能归属在‘小孩子’的范畴内。如果生活顺遂,关心的应该是学校小卖部与外面的一块的价差,谁经过爹妈允许拥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谁暗恋谁,哪门的老师最讨厌,体育课为什么不能每天一节……
那会儿,她还住在未拆迁前的成东巷,老小区为主,筒子楼林立,一到饭点,各家各户同时开干,彼此都能闻见邻居家的饭菜飘香。今天炒的菜还是炖的汤,全都是公开的秘密。
许平忧的父亲开了一家小型的装修公司,常年在外奔波,尽力为一家提供保障生活的经济来源,母亲李姿玉是舞蹈老师,在她有自主意识之前,就已经为她提前安排好了舞蹈生的路,在邻居口中,除了模样漂亮,还有一点点的‘为人清高’。
“清高有什么用。”
小孩子的特权之一,是不被当做一个具有完整思维的人。
九月的傍晚,她自学校归来,在老树下的石桌上写作业。
一扇窗户之隔的一楼,被房主改造成狭小的休闲场所,摆上茶几桌椅,供附近筒子楼的居民们娱乐。
闲言碎语伴着嗑瓜子、搓麻将的声响传入耳朵。
有人乐呵呵地调笑:“哎哟哟,你这话酸的,没用也得有人吃这套啊。”
“人家是市里单位退下来的舞蹈演员,以前吃国家粮的,人长得还漂亮,要不是受了伤,估计还能跳几年,哪里轮得到姓许那小子娶回家里去……”
内容也不是全部针对她家,不过是被人当成牌桌上的配菜,习惯性反刍着成东巷内的鸡毛蒜皮,今日终于轮到她们这儿。
许平忧一言不发,埋头翻看着自己的练习册。
做完最后一道大题,太阳也差不多落了山。她收起中性笔,踩着斑驳的树影进入楼道,一路行至七楼,跑得台阶砰砰作响,最后喘着气,慢慢地在顶楼停下来。
敲开门,李姿玉冷了一张脸,看起来已经等待许久。嘴上没说什么,只是将一双拖鞋扔至她的面前,‘啪’地一声,背挺得笔直,神色端得冷静。
许平忧最怕这份冷静。
每次练功不积极,不上心,效果不佳了,就会享受如此待遇。
她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餐桌前。
李姿玉指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又自己慢慢地挽起头发,片刻后,以一种冷然淡漠的语气出声,“……听班主任说,你上课不听讲,被抓到偷摸画画,是不是?”
李姿玉生气总是很平静的:平静地说话,平静地做事,就连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得体,整个人好像一株破土而出的荷花,又像面目温和的菩萨,看起来波澜不惊,只有语言夹枪带棒,让人能奇异地生出畏惧与害怕。
此刻喝一口水,食指和中指微蜷,关节敲击着桌面。手指旁边摆着一把戒尺,大小刚好,正够教学和教训使用。
天色暗了,屋里的灯只开客厅的一侧,照不到两个人所在的地方。
李姿玉淡淡出声:“说话。”
许平忧低声开口,说不上有什么情绪波动。
“……我错了。”
“错在哪儿?”
“错在不应该上课不好好听讲,走神,不用功……”
这些场面上的认错话,说出口也非常简单。话到最末,她的思绪已近麻木,抬起头,对上一双漠然秀丽的眼睛。
荷花还是荷花,菩萨还是菩萨,不过沉静地俯视着她。
“错了。”
空气沉寂了片刻。半晌,李姿玉方继续平淡地说:“是错在你不该把多余的心思,花在舞蹈以外的事情上。”
她让她将随身的素描本拿出来,许平忧抱着书僵坐着,到底拉开拉链,抽出一本又一本的书:练习册、语文课本、纠错本……直到最后,才是一本书皮包着的素描本。封面是戴着皇冠的小王子,是她在校门口的文具店买的,从晨读前纠结到放学后,精心选出的合心意的图案。
李姿玉翻开看了几页,依旧坐得笔直,体态身姿薄如纸片。
纸片似的美人,连撕东西这件事,都能做得优雅适度。脆弱的纸张一张张断裂,许平忧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试图将思绪放空,控制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手摊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的人捏着纸团,终于出声。
一下、两下……她摊开手掌,下嘴唇都快要咬出血,就是没有掉泪。
“以后还画不画了?”
许平忧开始还试图倔强地保持沉默。
直到李姿玉不再留情,语调发冷,力度加重,她才瞧着地板上拉出的两道人影,渐渐开始发起抖。两滴眼泪打在人影上,模糊的视线中,她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几乎快要融化成水,“不、不画了。”
“大点声,再说一次。”
李姿玉提高音量,如同平日里教导她练基本功,如常端坐,语气平稳。
“……不画了!”
耳边嗡嗡,视线模糊。
夜色彻底降临前,她喃喃地对着菩萨发了誓。
许平忧躺在床上,缩成一团,望着空出的床铺角落发呆。
深蓝色的被单床套,既像天空,又像海洋。
她展开双臂,沉进海洋,忽然想到楼下小姑娘家的那只狗。
一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狗,纯白色,垂耳,会咧嘴看着每个人傻笑。
她在成东巷,一直游离在同龄人群体之外。白天要上课,晚上要练功,周末还要继续加练,另有安排的学科补习,要想出门,李姿玉也不会给规划以外的零花钱,更不许她参与到幼稚无聊的孩童游戏,因为那不够艺术,也不够得体。
孩子们的感受总是直接,久而久之,她的标签自然就成了传说中的‘小气’‘孤僻’,倘若不是因为还有一两个住得近的小姑娘,几乎没什么人主动与她说话。
这个年龄段,就连炫耀的事情大都做的浅显易懂。小姑娘的原话坦荡,与她谈论暑假的自驾行:“我爸妈带我出去旅游的时候在高速服务区捡到的,说是品种还不错呢,肯定是哪家带出去玩儿走失的……不过也没什么,以后我肯定会好好养它,还能带去其它地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