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平忧到底还是没有用伞。
伞和快递都被她护在怀里,一口气跑上七楼。
“东西放餐桌上,之后练功或者做作业,自己选一个。”
厨房内有人声响动,隔着墙提醒之后的任务安排。她蹲下换鞋,闷闷地嗯过一声,依照吩咐放好东西,无声无息地进了卧室。
出门之前忘记关窗户,有雨偷摸着顺风飘进来,打在书桌上,弄湿了几本封面。
许平忧就拿着餐巾纸,一本一本、认认真真在灯下一一擦过、吸过水,最后托着下巴,盯着桌面上躺着的黑伞,发呆。
门外刚有一点动静,她想也不想,立刻把伞扔进抽屉里,开始背诵老师布置的语文课文。
李姿玉进来在床头坐下,倚靠着一侧墙面,面无表情检查过她的背诵作业,把‘已背’两个字签在最开头。
新到的快递早就拆开整理过一遍。李姿玉起身拉开衣柜,又检查过一次,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地叮嘱:“明天我要回来要稍晚一点,新的练功服放在最外层,香蕉也买了,练功完要是饿了再吃……”
“知道了。”
许平忧安安静静地答话。
屋子里安静非常,对面的话稍作停顿,衣柜关了,转过身平稳地问:“我进门之前,你藏了什么?”
床被正对的天花板灯是冷黄色,冰冰的。
许平忧脸色一瞬间发起白,李姿玉也还是不慌不忙,了然一般,让她去练功房将戒尺取过来。
……
没意思透了。
许平忧有些麻木。
那把伞果然被搜出来,每天一定要被擦成空白的日记本也被搜出来。
“拿快递的时候邻居借给我的,之后去还。”
“……笔记本,开学的时候买的,还没来得及用。”
真话假话,一半一半。
李姿玉手指扶着抽屉边沿,探身细细确认过,半晌没有发现异状,遂将椅子转了个身,理好睡裙慢慢坐下,直直凉凉地看向她的眼睛。
“没有画画用的?”戒尺就被扔在桌边,平躺成一条直线。
许平忧太阳穴鼓噪发痛,微微咬牙:“没有。”
她想昂首挺胸,想庆幸自己关于日记本的未卜先知,想大声反驳,想说些什么,被对面人的神色全部淹没、覆盖。
最后只剩下语气僵硬,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一句,“我已经发过誓了。”
这个世界,最好不要存在什么神明。
许平忧想,如果真的存在,那她一定会被惩罚不知道多少次。
艳阳高照的周日下午,李姿玉去带大班的舞蹈课,她拿着黑伞,关好家里的防盗门,像逃跑似的跳下最后一阶台阶。
一楼的家常闲话追着她,小贩的叫卖声在身后追着她,许平忧头也不回,气喘吁吁地直奔小卖部。
千百种来来往往的人声间,烟酒柜台后的邓阿婆抬头过来,很惊喜地叫她:“小忧。”
又慢慢地笑着说:“你先进去等我,我算完这笔账就来上课。”
“好!”
许平忧的心突然安定了,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忍不住扯扯唇角。
推开后门,意料之外,青石的地板上有音符跃动、翻滚。
费行云在门一侧的凉椅上坐着,穿着校服短袖,工装短裤,抱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吉他拨弄,抬头看见她了也不意外,略点了下头,自然得过分,“来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抽条的年纪,少年手长脚长,身形劲瘦,坐着也自在。
身后是四方的院落转角,沉红房檐,灰色青瓦,圈出完整周正的天地。人影和音符落在其中,成为最鲜活的一部分,自由非常,热烈灼烧。
正适合入画。
……
许平忧看看这派景象,呼吸凝滞,脑子里跳出一句话。
可这不过是个人奇想,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她回过神,选择低低地嗯一声,默默走到另一侧的画架前。
步入初秋,温度适宜,阳光澄澈。
许平忧渐渐放松下来,捏着黑伞,多犹豫不是,多紧张也不是,纯粹是有一点尴尬。不久之前,她怼过他,此刻却要直白地还一份被自己接受的好意。
她不是没考虑过周中的时候在学校直接还回去,只是费行云显然与她不同,无论在班级还是年级,自转学过来至今,一直小有一点受人关注的名头在。而她自从莫名其妙被老师委任了学习委员名头,上回又在班上破天荒地拿着委员由头发过脾气后,周围的同学明显对她有那么一点态度上的微妙。
说是微妙,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事人能感受到。
她没说话,费行云却目光直白一扫,先一步看透她的心思,态度清晰,低头继续拨弄几下琴弦,顺口似的指点,“伞放石桌上就行。”明显也不需要她的道谢。
许平忧躬身的动作微顿,画架与地面的刺耳摩擦声也随之停下。
“哦。”她简短地答,简洁地照做。
两个人没有再多可聊的。
直到邓阿婆推门进来,带来两则消息。一则是安桓又溜出家门,在外面准时准点地等着费行云,邀他用小卖部的电视一同看起每日按时的特摄电视剧,另一则则顿了顿,语气稍缓,慢慢地说:“不出意外的话,跟之前说的一样,你母亲下个月中就能回来了……”
许平忧继续安静调整着桌椅板凳,抬头时,看见吉他微微晃动了一下,被人随手搁在凳子上,孤零零躺着。
吉他的主人起身,穿过绿藤榕树的绿荫,顺走石桌上的雨伞,泰然从容,不做分毫停顿,答一句,“知道。”
他跟上回一样,转身去厨房端出两个满满的透明玻璃杯——飘着茶叶的,冒着热烟的。
这一回还没正式上课,阿婆去里屋取铅笔和其它用具,许平忧坐下,得到他的搭话。
“听说你学舞蹈讲究多,”费行云垂首,两个杯子置于窗台之上,很自然地开口,倒不是阴阳怪气,只是习惯直来直往,“我是外行人,不清楚具体的,以后要喝什么可以提前说。”
许平忧侧头,正好看见他的眉骨高高,神态悠闲,又嗯一声。
费行云眉目一动,表情有点奇怪。
他直身看着她,也不是那种凌人的盛气,只是微拧眉,丝毫不客气,“又是光嗯不说?”
许平忧与他对视,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怔道:“不是特别甜、含糖量特别高的都行……家里人要求的。”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适合添麻烦,又连忙补充:“白开水就可以。”
费行云扬眉,笑了,声音懒洋洋地:“这就对了,一天到晚到底在纠结什么,想说什么就说,直接点不是挺好?”
……
不记仇、早熟、自由自在……
好神奇的人。
许平忧虽然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却是在今天才头一回彻底明确清晰。可惜情形地点不对,不能揣测清这份神奇的由来。
头顶天幕,太阳慢慢地朝着西边移动。
“砰。”
许平忧没有回头,余光和耳朵却同时捕捉到后院门关上的动静。
阿婆布置好一切,在右前方坐下,开始授课。
她强迫自己迅速回神,呼出一口气,拿着铅笔,对着摆好的静态素描对象描下第一笔,想法清晰: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只要不记之前的仇,以后就能继续相安无事。
无事就比什么都强。
周一的上午,班级学校热闹非常。
班内的座位每周一轮换,这一周,许平忧终于轮到最后一排,教室最里的一组,终于不再需要忍受后桌男生时不时的骚扰。
许平忧说不上因此生出高兴,略略松一口气却是有的。
小学一直都有按月更换黑板报的要求和规定,校领导出于推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意图,都会在月末每个年级拉通评比,不过不是分列名次,而是所有班被分开划成几等奖的类别,这样一来,即便是最后一名,也有参与奖可拿。
宣传委员领着班上一伙人干的热火朝天,许平忧从办公室回来,在讲台上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下发纠错本,刚巧看见有男生正在拉她的椅子。
“你干什么?”
她分完最后一组纠错本,反应很快,快步赶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一字一顿。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音量控制得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男生被质问得一愣,随即态度坦然,两手一摊,大大咧咧,“借凳子一用啊,办板报,学委你这儿离得最近。”
许平忧不慌不忙,依旧语调冷硬:“既然是借东西,那就得问问我吧。”
对方还是坦坦荡荡:“你刚刚不是没在嘛。”
她微微沉默,却依旧不做退让,眼神直直地盯着对方,道:“现在在了。”
教室就这么大点儿,后方空间更是只有两三排的空隙。黑板报前热火朝天的同学们明显注意到了动静,热闹微妙地停止一瞬,又重新响起。
“行了行了,拿我的凳子不是一样。”
有同学从里面抽身过来,主动把男生拉走,充当息事宁人的角色,对她却没有多的一句话。
……
教室里热水没了,碰上难捱的生理期,班会课前,许平忧不得不想了个办法,去楼下一层的办公室求助老师,接了些热水。
做完板报的几个同学如释重负,结伴从洗手池回班,并未注意到有人从楼梯间上来,一边擦手,一边小声聊天。
“哎哟,漂亮啥啊,你刚是没跟她对上,那眼神,简直瘆得慌。”
“……行啦,人家现在是学委,是老师的得力助手,你也是胆子够大。”
“什么学委……也没见成绩是第一,就不说别的,上回我都听说了,她爸妈请咱们班主任吃过饭,多半是有点关系背景呗。”
……
他们没聊太多,嘻嘻哈哈,纯粹是当做插曲笑料聊着,最后的人陈词总结:“反正以前我就觉得她怪怪的,同学五年多快六年,也没见跟咱们班谁成了朋友,现在看,就是人比较好看,脾气怪,相对清高一点儿,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儿,以后少来往就是了。”
总归是留了一点情面,谈笑之间,话题转到了昨日的动画电视剧。
许平忧站在转角的阴影中,面无表情。
清高,又是这个词。
她想笑,却有些眼眶发酸,安静地等到上课铃响,才慢慢往班上走。
放学的人流就像重获自由的鱼群,她是其中少数看不出解放的,不急着逃离这方学校的小天地。
班主任朗声把她叫到一边,低声问话:“许平忧,没记错的话,你家住在成东巷是吧?”
她点头,不做声。
“正好,”班主任松了口气,“你帮我把今天各科的作业都带给小费,他今天请假,家也在那边,周一例会,我去不了这趟……”
许平忧低头,看着练习册上的名字发愣,被对方误解了意思,多解释一句:“小费,费行云。”
班上的其它同学都快走得干干净净,班主任看着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把她叫去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
这一回声音更低,柔声说:“还有,以后……让你的爸妈不要再破费了,请吃饭和送东西其实没什么区别,学校有规定,你们家老是这样也不好,本来这事儿是不该跟你说的,但是……”
班主任表情纠结了一瞬,许平忧却脑子轰地一声,瞬间领会过来:拒绝家长这条路已经试过了。
而且,多半毫无成效。
许平忧脸上顿时发起红,辣得发烫。
“……老师不能搞特殊化,你本来也已经足够优秀。”
话语和态度都是柔和的。
夕阳正好,透过窗户漏进走廊,融进发烫的红色,抽走她的热度,让人僵直半晌不知道说什么,直到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善意地离开,才木头似的,对着空气出声。
“我知道了。”
可早没人了。
作者有话说:
恢复以前的更新频率啦。
第10章
许平忧晃悠着回到成东巷门口时,时间已经将近七点。
天边日头还剩一半,小商小贩开始收摊,沿途过去,能隐隐闻见各家各处的饭菜飘香。有些街边门面挂着纯色被单,在初秋的柔风中翻飞飘摇,映成眼帘中的波浪,遮住刺目的晚霞日光。
李姿玉的电话打到她这儿,许平忧想也没想,低声据实已告。
“……对,是老师让顺路帮一下忙,给请假的同学送资料。”
家里从来要求她,只要人出了学校,就必须时刻保持学生机的通畅。
电话对面的重点都完全在意料之中:问清是老师的任务,同学的家也在巷子附近,提一提晚饭,最后又要落脚到正事上。
她无声地听,站在夕阳里看波浪,下意识缓了脚步,答:“嗯……送完马上回来。”
话到末尾,李姿玉还是习惯性地嘱咐,要她不要趁机在外面跟朋友晃悠,她深吸一口气,等对面说完,也是出奇地平静,千言万语,不过四个字。
“肯定不会。”
哪里来的什么朋友可找。
许平忧没有选择立刻说班主任提的那件事。
季节上早过了炎夏。
这条从学校通往成东巷的路,她从小到大分明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今天一路走得比平时还慢,却还是渐渐出了一头的冷汗。生理和心理原因都有——腹部微疼,脑子空白,一半的魂还留在学校走廊,直到快到目的地前才捞了回来。
直走,右转,小卖部的门半掩着,许平忧敲门进去,没看见预想中的人,只看见一个对着电视聚精会神的安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