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动静急着起身,结果看见是她,明显松了口气,干干脆脆、毫不犹豫地抓着手上的薯片袋子坐下,“是你啊……阿婆和麦子都不在,我帮忙看会儿,你如果找他们的话,可能得等等。”
不过是送几本书册,放在这里也是可以的。
许平忧抿了抿唇,斟酌了又斟酌,到底还是出于责任心,慢慢出声,“那大概……”
“阿婆要久一点,不过麦子就去一趟隔壁,拿药去了,马上回来。”
“哦。”
安桓的心思在电视上,却也不是完全地缺根筋。
他回头看一眼,又看一眼,看她直着薄得像纸的身形,无声无息站着,半晌不见动作,到底是唉了一声,主动道:“差点忘了,要不你坐下等吧。”
说完立刻起身,双手端出一把凳子,绕出柜台放好,又哼哧哼哧回到自己座位,继续盯着电视目不转睛。
电视屏幕上的剧情走到要紧处,怪兽和英雄激战正酣,安桓看的简直入了神。
最后一招英雄反派互放冲击波,‘砰’地一声,怪兽在白光中轰然倒地,将正义的一方衬托得光芒万丈,他也仿佛沉浸入戏,夸张地握拳耶了一声,脸上跟着露出满意的笑容。
许平忧自然毫无兴趣。
她无声地坐在另一边,对着随手拿出来的语文课本翻看,一手扶着腹部,静默如同雕塑,与旁边的人完全是两种状态。
也因此,费行云挂着口罩回来,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她。
他进了门,步子拖得缓慢,手里的塑料袋随手往柜台上一扔。
安桓对着空气唰唰出着拳,明显还在兴头上没出戏。还是被放东西的声音惊到了,才从观剧后的快意回过神,清清嗓子,不太自然地挠着脸颊,问,“看完回来啦,大夫怎么说?”
明显是一副中二后的心虚样。
并且为了掩盖这份心虚,还要没轻没重地往他这边跳。
当事人早有预料,脑袋一歪,躲个正着,懒懒散散,吐出完全沙哑的两个字,比平时还要没精神一点,“发炎……”
像生了锈。
许平忧听得清清楚楚,合上书本,抬头对上对方的眼睛。
一上一下,一高一低,费行云偏头把人推开,垂眸间四目相对,表情难得有点茫然,摆明了是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少年口罩是黑的,衣服裤子也是黑的,眼睛也被碎发的阴影变黑,头发反倒成了唯一的亮色。
双方之间,刚好就只有一个人的距离。
许平忧不慌不忙地起身,正想简单说明来意,安桓又跟个猴子似的,忽然从两个人之间朝着冰柜蹿过去。
“我去拿两根冰淇淋吃……哎哟是请客——请客,付钱行了吧!”
对于费行云无声跟过去的目光,安桓倒还记得经验教训,第一时间出声强调自己的清白,强调完了,又有点贱兮兮的:“……哦,请客好像也没用是吧。差点忘了,你发炎,肯定不能吃,那我就只请人家姑娘了。”
安桓注意到起身的许平忧,主动道:“你要什么,冰棍还是甜筒?”
费行云斜了下脑袋,毫不犹豫,顺路干干脆脆地踹他一脚,“吃你自己的。”隔着一层口罩,闷闷作响。
说不出话,声音就没有平时那么悦耳。
他没忍住,低头咳嗽两声,精神也有点恹恹,侧身不声不响地往柜台后靠。
安桓被踢了也不生气,咬着冰棍幸灾乐祸,嘿嘿笑着,故意叫他的英文全名,“哟,怎么了,我们麦克斯同学竟然也有今天啊!”
费行云也依旧懒得搭理,伸手收起被乱扔的电视遥控器、漫画书,整齐地放回柜台后的架子。
人在来来回回,许平忧静默地站着,表明来意的‘送书’两个字都冒在了唇边,被他一个随意的抬眸又给按回去。
当事人头也不抬,做出稍等的手势,前后连接根本没有停顿,她没抓准时机,也就暂时只能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后门。
好在到底没等多久。
不一会儿,费行云人又重新出现。
他熟练地用肩膀抵开门板,端着两杯水出来,又从柜台后的架子拿过抽纸,扔在一杯水旁边,回身看一眼许平忧,算略作示意。随即拆开塑料袋里的一个药包,端起另一杯,面不改色地就水吞下去。
许平忧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又听见他略略敲两下柜台。
“砰砰。”不轻不重。
少年的半张脸藏在口罩下,还是沙哑模糊的两个字,用尽力气一般,“……热水。”
安桓咬着巧克力脆皮千层跳过来,没弄懂情况,还要抢白:“他说是热的!”
许平忧懵懵地点了下头,终于反应道,“谢谢……”
耳根莫名有点热。
她不明白他怎么看出她的情况需要这个,更不可能主动发问。
略过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许平忧抽出一张餐巾纸,略略擦过额前的冷汗,却没去动水杯,而是将书包里带的作业一并拿出来,简短说明来意。
安桓听得清楚明白,过程中,更是逐渐从看热闹的状态慢慢切换到可怜的慨叹,悲切道:“我去,病了也还要被老师追债,还有钦差大臣主动登门……”
“看你这命。”他啧啧两声,咬着冰淇淋的木棍。
费行云都懒得多看这么个活宝,恹恹地翻开一本,又恹恹合上,对着柜台对面的人点头。
明显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也根本不想说话。
许平忧绷着神色,拇指掐着掌心,继续平稳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
她的身后,太阳彻底落了。
夕阳褪去,就有了进入夜晚的意味。
有客人进来要买一瓶酱油,费行云看着她,眼神比平时多停留了两秒,又抬眼,直接把活宝当成店小二差使。店小二想反抗,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病人样儿,也只能自诩心软地松了口,唉声叹气地帮忙引导起客人。
许平忧盯着水杯,到底在临走前,象征性地喝过一口,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于是,如纸的面色、摇摇欲坠的身形也跟着通通没进墨色。
费行云抓了抓头发,打着呵欠看一眼时间,随手从旁边的册子撕下一页,写字风格就像他这个人,随意,龙飞凤舞。
他走出柜台,纸张直接递到安桓面前,“多看几分钟,我出去一下。”
安桓眨巴着迷茫的眼睛读完,刚要说话,被人闪身躲过时机——黑T黑裤,墨迹似的一点,晕开消散在店门外。
……
罢了罢了。
“……敢情有人打算送姑娘回家,就得有人当冤大头呗。”
安桓嘴里恨恨,仰头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
天黑得明显,他倒也知道费行云为的是什么,不过嘴上说说就算了。
……
许平忧一路走得无声。
天彻底暗成夜幕,她就老问题,老办法,专门顺着街边有光的住户店面走。
到筒子楼时,李姿玉刚好出单元门口,看脚步匆匆,明显是要往外走,两边骤然对上,神色显然有些不好。
“怎么去了这么久。”
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句话就凉凉地滚落在地。
对面的人身上穿一件白色的针织衫,落在暗影之中,比白日更像荷花。
许平忧垂眉敛目,即便知道自己占理,也习惯性地先陷入沉默。
李姿玉的问话静静地起个头,重新问:“你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又像不需要她的答案,犹疑似的一停,“……算了,回家再说。”
细碎的人声开始在楼道回荡。
有男人从一楼出来,身上带着刺鼻的劣质香烟味。
成东巷就这么大,住户之间本来就熟人居多,人要出来也不能拦着,路过时难免好奇母女的情况,多看两眼,招呼一句,都是情理之中。李姿玉板着脸,明显受不了这股香烟味,也受不了对方明里暗里观花瓶似的眼神,只不过迫于情形,才绷着神色,平静应声。
谁都不想在阵阵的聊天声和麻将声中说些烦心事。
一路行至七楼,许平忧跟在后面,慢一步进家门。等对方问完要问的,说完要说的,才道:“不太舒服,路上就耽误了一会儿。”
余光里,茶几上放着一杯红糖水,明显放得太久了,没有一点热气,准备的人却一点不提。
她看着愣了愣,收回目光,李姿玉听了这番话,意料之外地没有生气,更没多说什么。
临睡前,许平忧重新喝上一杯备好的红糖水,终究知道了这份意料外的答案:打完那通电话,李姿玉就向班主任第一时间确认了情况,确认了她没说谎,自然就不可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不舒服就早点睡,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叫你。”
“……嗯。”
……可能也有一点别的原因在。
空荡荡的杯子被李姿玉收走。
许平忧难得有一个夜晚不必进入练功房,目送人影消失在房门后,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她茫茫然地矛盾,茫茫然地琢磨着什么。
可惜,她早就失去了倾诉欲,即便有,也早就时间被消磨殆尽——
……
随便吧。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她又迷迷糊糊地梦见学校走廊,景象隐隐绰绰,一会儿是聊天的同学们,一会儿是和蔼的老师,只有她透明地漂浮着,整个人缩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李姿玉不急着去工作室,她就干脆挑了喝完粥出门的时间,将老师私下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李姿玉端坐在桌边,整个人明显僵了僵,半晌,才放下筷子,继续平稳地问:“老师是单独叫你出去说的吗?”
许平忧换好运动鞋,并没有朝餐桌的方向侧身,慢慢理自己的校服衣领,“嗯。”
“放学的时候单独叫的我,没有其他学生和老师。”许平忧补充。
防盗门发出砰的响动,一扇厚重的铁门,隔绝掉母女继续交谈的可能性。
她想,即便是有再多的不理解,总有一点,那些人没有说错。
楼道里透进几缕日光,将将落在她的脚下,踩成两段。
许平忧垂眉敛目,稍稍挪动脚步,默不作声地朝楼下走去。
……
她们母女在某些方面的确足够相似,也因为相似,她才没有多呆,选择了离开家门前的时机说这件事。
只需要关门,就都是一个人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时间正式步入深秋的时候,学校按照每一年的时间表,例行举办了全校范围内的运动会。
许平忧没有参与的份。
一来,自己主观上没有意愿,二来,旁人也会不将她算作有可能参与的部分。
自之前的两起意外事件,许平忧比起从前,越发明显地游离在班级之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家早过了把喜欢与讨厌时刻挂在嘴边的年纪,学校正在冲‘重点学校’的示范称号,校规校纪抓得异常严格,老师又总是时刻监督班级内个人的言行举止,只要不是无法避免的冲突,双方都会尽量避开,以小团体行事,印证了当初的那句‘少来往’并不只是嘴上说说。何况一个班级,总也有不关心纠葛的中立群众,日子混着也能过。
体育委员在班会上宣讲的是全班有意向的人都可以主动报名,来回往复折腾了好几天,女生依旧有集体项目没凑够人数。他也不嫌麻烦,就敲着桌子,挨个挨个地问。
就是这样,也没有轮到许平忧。
对方就在当初帮忙办黑板报的那堆人中,轮到这排,抓了抓头发,到底还是跳过了她,情真意切地求助起她的同桌。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姐,你但凡是有一项可以的,都行!”
同桌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瞟来瞟去,面色犹豫。
独独许平忧头也不抬,对着演算的草稿纸算着计算题。
“不了……我本来也不是很擅长体育。”
半晌,同桌的女生摇摇头,小声地说出真心话。
声音从头顶飘过,人影从桌面上滑过。
许平忧面无表情,书页没翻,计算题答案也没得到,草稿纸却多写了半页。
后排的椅子被拖出来又塞回去,发出刺耳的刮地声。
身后的男生从小卖部回了班上,刚一坐下,立刻探头探脑,笑嘻嘻地用笔盖戳她的脊背。
之前他消停了一段时间,到底是控制不住本性,又开始找她说话,拉她的头发,毛毛躁躁地试图找她聊天。
费行云的座位调换到许平忧的右前方,眼下前后左右都围着人,体育委员站在最前面,继续对着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与他们这边是完全两幅景象。
“信我,哥们,你要是能来,咱们班总积分今年肯定就能赢了隔壁!”
体委拍了拍胸口,还是发自内心的热切。
费行云的确擅长体育,这件事从他刚刚转来就很明了。
所以,什么班级荣誉,学校表彰,团队氛围,该丢的场面话都被一股脑地往外丢,也都是情理之中。
具体下来,无非是:隔壁班耀武扬威了多年,稳坐榜首,他们班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年比一年差……去年有短跑项目垫底,一分没拿,他去了不说别的,只要是体育课上的测验表现,就是稳稳当当进前三。
当事人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笑着,听着,却没什么被说动的迹象。
等对方终于滔滔不绝完,费行云才简单地应对陈述,表示赞同,“很有道理。”
这边,后座男生还要闹,许平忧有了教训,面无表情克制着情绪,无声地将凳子往前挪了挪,匆忙写下一张纸条,“有事放学说。”团成一团,往身后一丢不再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