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前方,费行云声音荡荡悠悠,听起来带着笑意,不提自己,干脆顺着对方的集体大义,继续慢条斯理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名单都安排好了,其他人横插一脚也不好。”
“就按原本的名单来吧,”他语气懒散,内容果断,却又不得罪人,“刚刚那些都说的挺对的……每个人都要尽力参与班级活动,既然参与报名就是有要出力的决心,也不该因为要急着出成绩,就被剥夺权利。”
他个性自在,又独有一套逻辑,总能五分道理说成八分,极其唬人。
起身慢悠悠往走廊晃悠,体育委员跟上去,话却已经没了刚才的气势,明显低了一头。
许平忧托着下巴,听得清清楚楚,嘴角不自觉地往上一秒,又迅速咬咬下唇压下去,头埋得更低。
秋天比之前黑的都要快许多。
放学以后,日暮黄昏,她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后桌,悄悄溜走。回家路上,从人行道横穿而过,路过几个同班同学,对方不同她打招呼,她就同样目不斜视,提着口气,笔直一条线过去。擦肩过后,才渐渐地松了肩膀。
流浪的猫猫狗狗比人类来的可爱。
她蹲着和躺平观察人类的橘猫玩了一会儿,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
进巷子口时,刚好碰上经营一楼麻将馆的老板娘,手上提一筐子肉菜,笑呵呵地叫她的名字。
老板娘家里还经营着筒子楼旁边最近的小卖部,搭话间,莫名小有点抱怨和打探的意思,“你都有好长时间没来我这儿买东西了,是不是有什么我们没进到货的学校里比较流行的东西……”也不是出自坏心。
许平忧心跳漏了一拍,迅速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学习太忙,家里管得严,之后一定来。”
她面不改色,抬出学习作万能应答。
……
在邓阿婆家学习画画这件事,许平忧从最开始就打算烂在肚子里。
不仅是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程度,最好,还要连一点证据和痕迹都不能留下,就和她那本被抽查过的空白日记本一样,必须做提前的准备。
现实非常清楚又残酷:这件事不可能持续太久,无论是现实条件还是别的原因——
邓阿婆不可能一直义务传授她知识技巧,她也不可能仗着年龄和厚脸皮,就这么不知回报地享受着别人的好意。
可人是受喜好控制的生物,与她而言,这件事诱惑力实在太大。
大到她再三思虑,还是忍不住要一头栽进去。就像是明知山有虎,依旧抗拒不了胡萝卜吸引力的草食动物。
至少现在,她还能暂时保有这个秘密。
秋日的周末,许平忧比以往更早地到了小卖部。
费行云这一回又换了一套装备——深蓝色卫衣和运动裤,摆着笔记本电脑,抱着吉他,不过依旧戴着一只口罩。这些日子下来,两个人总归能算得上熟人,她再正常不过地顺嘴问一句,得到对方简短的鼻炎的解释。
也很正常,南方的街巷,往往比其它地方更早进入潮湿的秋日状态。
既然打了照面,嘘寒问暖过,再往后,只剩彼此点点头就算了。
哆、来、咪……
她在细碎流淌的音符中推开院门,一直坐到太阳在上空偏西,又拉开院门,回到门面上。
日光不够亮,上完正课,邓阿婆邀她到门面上检查作业,借起室内的白炽灯光,谈论冷光暖光,明暗交界线。
费行云同客人熟练地打交道,拿着篮子选完各种调料、烟、酒……坐回座位,又是抱着吉他的安静闲散模样,如此反反复复,丝毫不嫌累和吵。
作业检查到尾声,有阿公颤颤巍巍地登门,满头的银丝白发,跟柜台后的人点名要买一只打火机。
邓阿婆见状立刻起身,带着笑上前问明白情况。
说的多了,阿公就开始心虚地急起来:“……哎哟,问那么多干什么,点灶台用的呀!”
邓阿婆却笑,还是从从容容的温和:“这不能怪我,你从医院出来没多久,陈姐特意跟我打了招呼,如果你要上门买烟买酒,都必须跟她知会一声。”
费行云跟在旁边,眉毛一扬,把打火机放回原位,默契得都不用多说一句。
巷子里外,都是冷暖人情。
人情与她无关,许平忧就抱着本子拿着笔,默不作声地看,目光不自觉往孤零零躺着的吉他上落,安静出神。这种情况在她们家的生活现状中从来不曾出现,至多客气地说几句就算了。
好不容易送走难缠的阿公,柜台后的电话又响起来。
邓阿婆接起电话‘喂’一声,整个人骤然顿住,目光朝着费行云扫一眼,转了个身,把声音压的更低。应声过后,放下听筒,挂断电话,似有犹疑地往费行云坐着的方向躬身。
许平忧也并不傻,立刻低头,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应该很可能属于隐私的范畴。
再不然,去后面避一避也行……
“您坐。”
费行云抱着吉他起身,空出椅子留给长辈,眼神刚巧和她对上,扫过就算,声音还是懒懒的,“直接在这儿说就行,也不是什么大事。”
邓阿婆没吭声,反而是费行云笑了一下,轻轻哎一声,有一点轻松逗乐的意味:“她在回家这件事上爽约也不是第一次,您怎么还愁眉苦脸起来了,笑一笑,十年少。”
轻轻巧巧。
邓阿婆望着他,目光悠悠,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许平忧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她’是什么人,什么情况,都不是她应当探寻的事情。
这几周以来,许平忧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李姿玉不回来,她就算着时间,卡着点。原先还会多留一个小时,现在越拖越久,大有借地放松的意味。
一通电话把气氛搞得有些低沉。
婆孙俩都没有多余可说的,邓阿婆到底还是温柔的性子,主动提出去后院给他们洗新买的葡萄。
“不用,你们坐着吧。”
许平忧要去帮忙也被婉拒,院门在她眼前晃晃悠悠地合上,还没回头,吉他重新慢悠悠地响起来。
这一回,他弹起了曲子。
她回过身,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法,侧着傻呆呆地立着,既不搭话,也不打断,只是听。
听不出好坏,就只剩下最简单淳朴的好听与否。
吉他声停止的一瞬,费行云抬眸,倒也不问好坏感触,只弯了弯眉眼,问:“试试?”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许平忧第二次产生此刻适合作画的感触——
她站着,对面的人坐着,视线高度却没差多少。
费行云搭着一只腿,右手松松垂在吉他前,骨节突出,皮肤偏白,弧度比白日里在教室睡觉还自在。抬眼波澜不惊地瞧她,神情自然得就像谈论日常天气。
日光穿过门槛房檐照进来,人影落在纷繁杂乱的商品货物中,容易让人误认成少爷的模样,举止气质却不是。
和她自己正巧是两个极端,正面反面:沉默自怜,自在随性。
虚虚的一团深蓝色影子由骨架架出细痩的轮廓,莫名使人想起巷子里一些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生活经验:所谓‘手大肩宽骨头硬’,这种丫头小子往往不需要怎么个营养饮食讲究,天生就能长得很高。
将来长不长得高不知道,至少此刻,还在少年人的年纪,未来全是未知和可能。
……
“试什么?”她平静地问。
费行云不答,下巴朝手里的吉他点了点。
许平忧有些恍惚,抿了抿唇,一时半会儿不知道继续回什么,僵直片刻,果然听到对方轻出一口气,稍显不耐的动静,“怎么又不说话……刚刚不是偷偷摸摸看了好几次,想试就痛快点儿。”
原来这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我没……”
刚刚没看,还是没想试?
许平忧和人对视,反驳的两个字卷在舌边,还是心里发虚,有气无力地沉寂下去,凝滞半晌,重新抬头,又变成平平稳稳的一句,“我先回去了。”
对面的人没听清,反问自鼻腔压出来,有些莫名:“嗯?”
“帮我跟阿婆说一声,我先走了。”许平忧说。
说走就走。
剩着的一小半作业点评不听了,葡萄也不吃了。略点了下头,抓过书包,人影跌跌撞撞撞向日光夕阳。
一口气经过熟悉的巷道、榕树,一楼麻将馆内热闹非常。
一对夫妻正为着该不该没日没夜离不开麻将桌吵得不可开交。妻子出来抓人,还要上手揪人耳朵,扯人衣服;丈夫要躲人唾骂,还要躲人动手动脚;老板娘在其中老道地周旋回护,左劝一句右劝一句,还要分神拉上单元门,把闻讯而来的围观群众挡出去。
偏偏外面的人还要笑,还要闹,伸手指着人,粗道:“你也太霸道了吧,这儿是公共用道,还不让人看了,这么热闹的事儿,赶紧给我打开!”
老板娘撸起袖子,扯着嗓子,翻起白眼,“就知道催催催,催命呢!赶紧回吧,没什么可看的,真有那看热闹的心啊,跟你家那口子不是一样吵!”
回怼的更来了劲儿:“你还别说,我在家真就不吵!”
“假清高,就使劲儿装吧你。”
……
她是少有的毫无兴趣的过路人。
艰难地穿过人堆,回到七楼,开门后书包往地上一扔,又沉默着抓起来,放回卧室桌椅。起身去了阳台,准点提起喷壶,与花草为伴。
重新平静下来,许平忧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走后会得到的评价:可能又是别扭,又是纠结,还可能有直白点的矫情,不知好歹……
假清高。
脑子里忽然出现老板娘直来直往的回怼声。
假清高当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吗。兴许不仅知道,还自我厌弃,自我……
一墙之隔,房门响动,钥匙伶仃作响。有人回家了。
她浇完最后一盆绿植,却不急着进屋,直到楼下一声突兀的喇叭长鸣,才如梦初醒,放下手中的喷壶。
……
运动会开了两天,许平忧就独来独往了两天。
第二天的下午是大多数比完项目的学生的自由活动时间,不少高年级的学生胆子大,常年摸索出一套混出校门去别的地方的办法。
许平忧默不作声,却明白这是好时机,跟在这群人中,拿着这些天攒的零花钱,买了一整只哈密瓜往小卖部去。
她到的时候,邓阿婆正在躺椅上织着一条灰色围巾,讶异之余,要她不要再带东西,左右为难,索性去厨房就地分起瓜肉。
天气开始凉了,身上也换了校服外套。
费行云带着滑板回来,她还是专心致志地听着讲课,分毫不碰摆出来的果盘。
他不参与,直接往阿婆身后的座椅塞了一个枕头,又拿来一块薄毯。
她看他一眼,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耳根微烫,待人离开,才开口:“阿婆,我们去室内吧。”
室内只能是书房。
一张雕花大桌,两把红木椅。桌面一排毛笔和一方墨,墙上还有山水图一幅。
出来时日头还没落,电视机打开,放着不知道哪儿的相声评书,和弄着阵阵吉他声,辨不清音调。
她被阿婆安排在前面,等最新的作业评价,这一次头也不抬,不对任何东西抱有好奇心,和一本作文选集为伴,站起身拿书包也没有动静。
“喂。”
“……喂。”
半晌没个回答。
……
真是木头楞登一尊雕像!
费行云表情微妙,一副没办法的凝噎样儿,看她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竟然干脆直接起身,单手拎着吉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气定神闲,步调从容,面无表情。距离离得越来越近,大眼瞪小眼也没用。
许平忧没料到事态发展,被惊得下意识要往后躲,结果脚下一空,愣生生狼狈地跌回自己的座位。
闭眼皱眉间,膝盖上多了沉甸甸的一份重量。
惊愕迷茫中重新睁开,肇事者已经又回过身,悠然自得,隔着个烟酒柜台探身,单手去拎自己的板凳。
“一天到晚到底在别扭什么,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又不是要跟你动手,”费行云还有要说的,十万分犀利,话锋一转,“拿稳当了。”
他背对着她,后背却好似长了眼睛,提点得她慌慌张张,不自觉紧了紧揽抱吉他的动作。
稍后,凳子便‘砰’一声被人搭稳,人跟着在她斜前方,面对面地坐稳当。
许平忧是完完全全的生手。
生手心里新鲜,面上手生胆子小,抱吉他像抱一尊易碎的佛像,生怕出一点差错。
费行云眉眼一抬,下巴一托,语调内容照旧八分道理,让人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继续老老实实顺势调整姿势,膝盖哪边高那边低,握住琴颈,扶稳琴弦。只在最后语气微微柔和,闲散的鼓动话:“对,就这样,随便拨一下。”完完全全一副尽职介绍的模样。
他对熟人倒是不吝啬分享自己的爱好。
许平忧头一遭碰吉他,垂了眉目,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老实地跟着对方的话做起来。
琴弦震颤一秒,指尖皮肤也跟着生起热,与画笔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拇指、食指……最后又是拇指。
“嗡——啪!”
猝不及防,正常的琴声骤然变得刺耳。
许平忧呆愣地看向手背,没来得及说话,手上的琴已经被人动作迅速地抽走。
原来是一根弦断了,蓄积大量的力,断裂的一半抽向手背,差点割上皮肤。
“别动!”
费行云想也不想,径自抓住她的手,检查起情况,眉头微蹙,态度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