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因此不查吗?”陆衎控制不住吼出声,发泄完后,深深吸了口气。
他知道现在这个案件已经成了定局,知道哪怕查明了所以,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安燃杀人的事实。
他只是无法面对过去的坎,当事情重来一次,他们依旧救不了所有的人。
他自知所有的案件绝对要以事实为依据,不能靠感觉和主观意识来断案,而当证据摆在他面前时,他忘不了安燃的眼睛,忘不了他说“法律能在第一时间救我吗”的表情,他想给他一个交代,彻头彻尾的交代。
他想让他们重新去相信法律,相信正义,相信他们。他就需要点时间,只需要时间。
随着他心中怀疑的事情,一点点被证实,很快就可以查清楚。可安燃的认罪,网上的舆论,所有查出来的结果,无一不再加速推动着事情的发展。
程国梁没有生气,愣了一下,他看着陆衎,目光沉重。
他缓了缓,起身走到他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原来已经比他高了。从他身上,他能看到曾经陆缜之的影子,也能看到无数并肩作战战友的样子。
他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当网上被曝出这个事情后,上面领导找我谈过,这个时间节点出那么大一个事,不是你我能压得住的,网上的舆论无时无刻不再发酵。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因为曝光的内容不是全部事实,很多恶意揣测的声音会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如果这案子有一点,哪怕再小的疑点,我都不会阻止你查下去。”
“你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我知道,你害怕他们会成为第二个岑歆岑栖。可是陆衎,他们都还活着,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你查到这件事和岑歆的案子有关联,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这些我都知道。也正因为这背后牵扯甚多,所以,我想让你从源头开始查起。”
陆衎听到这,是有些意外的,程国梁苦笑了一声说:“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安燃这个案子和岑歆的案子太相似了。他们相似的遭遇,导致他们内在的心理伤害很重,需要治疗的过程很漫长。正因为如此,你就该清醒一些,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没有时间了,很快我就要退休,而梁易堃的刑期,也没几天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了。”陆衎这下有些懂了,但是,他却不准备匆匆定了安燃的案子,有些事,他需要证实。
程国梁知道他肯定听不进去,顿了顿又继续说:“安燃今年才十四岁,初犯,有自首情节,再加上闻黎做的那些龌龊事,不会判很重。他还年轻,而且最幸运的是,他们都还活着,未来的路还很长。”
陆衎沉默着,他没有接话。
“张松晨来上班了没?你和他尽快把这个案子办好。还有,如果安煜情况好一些,就通知来做个笔录。等完事了,你抓紧时间整理好我和你说的东西。”
张松晨更懂其中的道理,做起事来,有些时候要比陆衎想得多一些。
陆衎点点头说:“好。”
程国梁却看着他的样子出了神,他离开后,他视线落在桌子的相框上。相片里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搭着肩膀。
“程实,他和你还真有点像。”
陆衎回到办公室,通知完张松晨后,他就和岑歆一起去了医院,岑歆说想去看下季奇山。
林木先来到的医院,安煜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林木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安煜白皙的脸上,眼睛有些红肿,高挺鼻一尖也红红的,明眸皓齿,红润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从窗外楼射进来的光,宛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落在他小小的身躯上,绝美的,像一副油画。
林木接触两人有段时间,虽然和安燃最熟,但是对安煜也了解不少。安煜他就像世人眼中的完美小孩,秉性好,待人温和有礼,成绩拔尖,又长得如此精致漂亮,谁见了都会不由得对他升起一股怜爱之心。
而安燃和他虽然有相同的模样,很多方面却不同,成绩因为常年不上学的缘故,特别不好,他性格时而阴郁孤僻,时而又暴躁易怒,他喜欢恶作剧,吓唬人,还喜欢骗人。
可当他重新一点点翻开过去的事后,所有他们曾经那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话语,现在看来,无一不是在向他们透露着求救的信号。只是,为什么总是要到化脓的伤疤被揭开,才愿意去相信这就是真实?
林木闭上眼,这两天来,他甚至不敢闭上眼,一陷入黑暗,眼前总是浮现这岑栖的面容,那他忘不了的笑容,像一把尖锐的刀,插入他皮肉,一直到了如今,狠狠地痛着。
他无法做出其他选择,他们在自救的这条路上,已经赌死了所有的出口,仅仅留下一条不回头的路。
林木睁开眼睛,对着安煜说道:“对不起。”
安煜显然才刚刚回神,他微微一怔,随即,紧抿的唇轻轻张开,却没有一点声音,他勾了勾嘴角,摇摇头。
林木一瞬间,竟眼睛酸涩,他强忍着,心中愧疚不已,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闻黎,但是他见过他们相处的样子,虽然有时候有些奇怪,但是他当时和所有人想法一样,都觉得他们是男孩子呀。
其实,男孩或者女孩,都是最脆弱的孩子,在受到侵害的事情上,不应该有区别。他们的忽略,漠视,最终导致了今天这般局面。
他已经失去过保护岑栖的机会,如今有了能力,还是没有守护住该守护的人。现在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安煜,看着满身伤痕的人,他心中煎熬万分。
林木痛苦用手捂住面容,眼泪溢满眼眶,他没办法不去想那房间里的东西和他们这些年的经历,他们才十四岁啊。
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服,拉过他的手,林木的眼睛红红的,安煜看了一下,垂下眼眸。他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没关系,至少,我们还活着。”
写完,他就转过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远方,好像可以远远的,看到谁一样。
“安燃。”一个很小的声音从他后面响起来,安煜小小的身子一怔,不敢回头。
林木抿了下唇,又说了一句:“别回头,以后你不用再害怕了。”
别回头,往前走,朝着你们想走的路大步往前,我会保护你,他也会。
第76章 替(二十四)
去医院的路上,陆衎开车,岑歆正低头玩手机,她发了一条祁亦言工作的照片给了陶哓哓,却一直没有回复。
等了好一会,陶哓哓才发来了一张在墓地的照片,她说,我妈妈漂亮吧。
岑歆:漂亮,你也一样。
陶哓哓:岑小歆,你这说谎都不脸红吗?我一点也不像她。
岑歆:……
陆衎偏头看了一眼,“这两人还没好呢?”
岑歆正在纠结要不要把陶哓哓发来的照片转给祁亦言,就被陆衎打断,她抬起头说:“还没呢,其实哓哓一点也不傻,我觉得她应该是早就知道了。”
两人就这话题聊了一会,快到医院时,陆衎突然问:“上次你说,来领吴成志尸体的人,是安燃?”
“我是听见闻黎叫他安燃,怎么了?”
“没什么,待会我先陪你去找季医生?”
岑歆拒绝说:“你先忙你的,我又不是不认路。”
“行吧,有什么你打电话给我。”
“恩。”
他去的时候,林木坐在沙发上休息,安煜安静的在看书。
林木看起来反而有些憔悴,他揉了揉眼睛:“陆队,你来了?”
陆衎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什么事,就是顺道来看看。”
陆衎走到床边,没有多靠近他,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拉了个椅子坐下。
“吃过东西了吗?”他问安煜。
安煜放下书,看着他乖巧点头,他缩了缩腿,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紧张。
陆衎放低了些声音,把椅子又往后挪了一点,见他小小的松了口气,他才继续说:“安煜,今天就是看看你,没有别的事。”
他又点了下头,抬起头,扬了扬嘴角,掀开被子,他拿过床头柜旁边的本子和笔,写下:“安燃他怎么样了?”
写完,他抬起来给陆衎瞧,陆衎回答说:“他很好,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听完,低下头,眼眶染了一圈红。只见他紧紧咬住唇,握着的笔微微发颤,几次写了什么又划去,纸张上一片狼藉,他撕下一张后,过了一会,写了一句话给他看。
“我今天可以去见他吗?”
“你想见他吗?”陆衎问。
安煜点点头,一脸期许的看着他。
陆衎微微一笑,说:“等会我问问医生。”
安煜一下子很高兴,那红红的眼角,微微一弯,星眸微闪,泛着光。
陆衎坐了一会,然后开口问:“安煜,我想问问你,关于安燃的事,你知道多少?”
正好这时候,李璇进来,她疾步走到他们前面,有些生气冲着陆衎说:“陆警官,安煜还是未成年,如果要询问案情有关的事,至少律师或者监护人在场吧?更何况,这也不合乎程序,这是医院。”
陆衎问出这个问题时,已然觉得不对,安煜听到这话,低下头,写在纸上:“没关系。”
随后,他很快又写下:“但是,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
陆衎看着那漂亮的字迹说:“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李律师,明天早上,还要麻烦你带安煜来警局一趟。”
李璇收起情绪,答应说:“好。”
但这时,安煜却拉了拉李璇的衣服,写下一句话递给她看:“可以今天去吗?”
“可是,你还没好。”
安燃马上写下,因为快,字迹就有些乱:“我好了,我想见他,我可以写字的。”
“那先去问问医生,如果他说可以,我们再去。”
安煜弯了眉目,眼里总算露出一丝的喜悦的神情,陆衎瞧着两人的举动,又出了神,安煜,似乎不排斥她,而且两人的互动,仿佛很熟悉。
另一边,在陆衎去到安煜病房时,岑歆也来到季奇山的办公室。
来之前,岑歆已经问过季奇山,今天他预约的患者临时有事,所以就改了时间,他今天没有其他病人。
岑歆走到门前,看见季奇山正呆呆的看着办公桌上的相框,她敲门都没听见。
门大开着,一眼就看到他桌子上收拾很干净,旁边有两个箱子放满东西,想到他的年纪,应该是退休申请已经批了。
岑歆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他充满怜爱的眼神,让她又害怕,又觉得温暖。每次她犯病治疗结束后,都一遍遍安抚她的情绪,不厌其烦一遍遍的告诉她,一定要爱惜自己,好好的对自己,要让自己活得容易些,如果痛苦,就不要记得。
不要记得……
如今想来,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季医生。”她再次敲了敲门,又叫了一声,同时也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季奇山回过神来,他连忙转过身子,起身带着笑向她走来,说:“岑歆来了,抱歉,我刚才想事情入了神,进来坐。”
他去给她烧热水,和平时一样,她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今年他已经60岁了,不经意间,头发已经花白。她又看到相框上的人,他的女儿,永远的停留在她最好的年纪,该是放不下的。
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活着留下的人,是最痛苦的。
“陆衎呢?”季奇山问。
岑歆回答:“他去看一个人,我没什么事,就来看看您。”
“是那个孩子吗?”
岑歆没想到他知道,“恩,您也知道?”
“知道。”
岑歆却没继续追问原因。
季奇山从背后的柜子中,抽出档案盒,解开上面的绕绳。岑歆很熟悉,那是她这些年的病历本,五年的时间,也该是有这么多的。
其实,当祁亦言那天问她,这些年是不是只看过季奇山一个医生时,有些答案已经在心中了。季奇山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业界内称得上有名的医生,她的病情是严重,但是不算复杂,不可能一点作用都不起。
直到后来她断药,改心理咨询治疗为主,又在之后遇见李景灏,通过催眠,过往的记忆才开始浮现。
李景灏和谭晓菁,仿佛是一个开始,带着编号的照片也出现……这个局,又开始了循环,当年的人,一点点逼着她尽快记起。只是,她唯一不理解的事,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他又不想让她记起过去。
季奇山这时候却没有注意到岑歆的变化,有些感慨的说:“真到要离开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老了。原本想着,能在我退休之前,看到你能痊愈,可是,该是服老的时候了。”
岑歆笑了笑,恭维道:“哪里,您医术高明,是我让你们费心了。但是,不去强迫自己记起来时,有些事反而很轻易就记起了。”
“啪”的一声,有一本书从盒子里滑落掉在地上,不知道是他失神所致还是本来就没放稳。岑歆也不想知晓,她弯下身子顺手捡起,拍了拍灰,含笑着递给季奇山,把他眼里的那一丝恍惚,尽收眼底。
她只当没看见,季奇山也察觉自己的情绪,立马收起本子,像平时一样问:“岑歆,你记起了多少?”
“还是很零碎的一些片段,但是基本可以串联起来。最近好像只要一闲下来,一闭上眼,就总是浮现出那些画面。尤其是睡觉的时候,画面很清晰,甚至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看到最多的还是岑栖,她就坐在窗台上,就这么看着夜空,我在后面怎么喊她都听不见,孤零零的在那……”
“你觉得痛苦吗?”季奇山问她。
岑歆抬了抬眼,她小小的吸了口气,挂着淡淡的笑,反问道:“如果一辈子假装遗忘或者努力去遗忘,就不痛苦吗?
“我希望,我能记得。”
哪怕再痛苦,哪怕就在下一秒死去,我也希望我能记得,岑歆这样想。
当所有的事情想起的那一瞬间,她是痛苦的,绝望的,那种被压抑封锁的愧疚感,真如同一把利刃,可以瞬间将她杀掉。可是,当这种情绪积攒到一个点后,崩溃过后,却在一片混沌中,看清甚至看淡一切。尝久了这苦,就不觉得苦了,这所有的痛苦终还是化为了她活下去的动力。确实如同祁亦言所说,她不甘心,只要那个人不死,她便不甘心。没有亲手报仇,她就永远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