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夏偏头,偷偷去看桌对面的林子觐。
他懒散地望着窗外,细碎的灯光在他脸上变幻。她好像看见了那个十岁的少年,坐在黄河边,心中满是对水的向往。
低浅的音乐里,林子觐忽然偏过了头。
就这样,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交汇。
像雨水爬过长满青苔的岩石,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湿痕。
顾夏匆匆错开视线。
窗外,是晃动的江水和碎开的光。
是醉了吗?为什么船一直在摇晃?心里犹如装了半瓶水,跟着船的晃动,咣当咣当,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心墙上。
从船上下来时,他们已经身处另一个码头。
晚上起了风,吹散了白天的一些暑气,不算热。两人走在夏日的街头,耳边时不时传来聒噪的蝉鸣声。
事实上,这几年顾夏鲜少喝酒,酒量已经大不如前。方才喝了点酒,此时已经有些微醺。
她走了几步,说走不动了,便直接坐在了路边。林子觐倚着一旁的路灯,笑她:“姐姐,你不是说自己千杯不醉?”
“太久没喝了,功力有些下降。”
“姐姐,你在这等我。”
“欸,你去哪儿?”
他没应。
顾夏盯着他的背影看,只见他走进路边的便利店,不一会又拿了一瓶水走出来。他拧开瓶盖,送到顾夏面前。
“喝点儿水吧,会舒服些。”
顾夏接过水,仰头望着他,“林子觐,你今天怎么有点老……”
林子觐愣怔:“?”
她大声地揭开谜底:“老可爱了!”
“……”林子觐嗤了声,语气满是嫌弃,“姐姐你好土!”
顾夏笑得前仰后合,却没注意到在她身侧的男人,偷偷扬起了唇角。
几口水下肚,顾夏感觉心口没有那么灼热了。她双手撑着脑袋,低声唤他:“林子觐……”
“嗯?”
“你能不能唱上次那首歌给我听?”
上回在家,她洗澡时,林子觐唱的那首歌,听说是他小时候妈妈唱给他听的民谣。
几秒后,林子觐唱起了上回的小曲儿。
曲儿轻轻地飘到耳边,她看向远方,远处的江、街景和霓虹,是他歌声的MV,像夏日余味的冰淇淋,咬一口就化了。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了。她转头,想要问问身侧的林子觐怎么不唱了。
结果还没问出口,右脸颊忽然一热。
有唇贴在了她的脸上。
顾夏脊背僵直,睫毛轻颤,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场面。
他的嘴唇是温热的,带着少年的气息,贴在面颊上,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她的心。她的呼吸变得很轻,甚至忘了躲开。
风中一点茉莉的晚香,包裹着她的促狭和错愕,直直地往下坠。
片刻后,林子觐退开了。
这个亲吻是个意外。
他方才不过是凑到她耳边想问一句喜欢吗,却没想过顾夏会忽然转头。
他们就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站,一个坐,隔着片刻的光景,在视线里纠缠。
顾夏有些乱,她不知道这个亲吻究竟是意外还是林子觐的刻意为之。但此时此刻,她来不及去细想,只愿把它当成意外。
唯有意外,才能缓解这汹涌而来的尴尬和无措。
顾夏假装若无其事,想把这一刻轻轻掀过。
林子觐却抓住不放,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和语气,“姐姐,你又占我便宜。”
她的酒气顿时散了大半,这个坏家伙,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
她站起来,据理力争,“是你先亲我的。”
她忽然发现,只要声音够大,气势够足,即使是这种话,说出来也不会觉得尴尬和羞耻。
“这样啊。”林子觐轻轻蹙眉,摸了摸鼻梁,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十分困惑,“那是我占姐姐便宜了?”
顾夏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底为自己的“胜利”喝彩,“当然是你。”
林子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脸凑到她面前。
“是我的错。”
他垂着眼,一双眸子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泉水。明明天真无邪,却偏偏装着□□裸的诱惑,拉着她往下坠。
“那我让姐姐占回来,行吗?”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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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让姐姐占回来, 行吗?”
顾夏沉默,没有说话。
心里的某个地方又在蠢蠢欲动,像是有无数翻飞的翅膀,扑棱出震天的声响。
有蚊虫在灯下盘旋飞舞, 可是她看不见。视线所及, 只有他黑的眼,白的脸, 像是黑白分明的白昼与暗夜。
这一次, 顾夏没有再挪开视线。
就这么看着他, 好像终于有了同他对视的勇气。
她不愿去想为什么, 只把这一切归咎于今晚喝了酒的缘故。
是,一定是因为酒精, 才会这样放纵自己, 才会这么容易被蛊惑。
“顾夏!”
耳边轻飘飘地传来自己的名字, 顾夏起初还有点恍惚, 直到声音再一次响起, 她才回过神, 中止了这场不太理智的对视。
她循着声音偏头, 夜色中, 许书言正站在马路对面。
她这才想起来, 许书言的心理咨询室就在这附近。
“是许医生。”顾夏对林子觐说。
林子觐冷哼一声,脸上每一寸都写着几个大字:老子心情不爽。
隔着马路, 顾夏问许书言:“许医生,你刚下班吗?”
“是, 我过来。”
许书言走向斑马线。
这条路是单行道, 只有两个车道,并不算宽。夜深了, 车辆并不多,偶有几辆车经过,倒是有些电瓶车频繁来往。
绿灯亮起,许书言走到斑马线中间,忽然有辆逆行的电瓶车飞驰而过。
电光火石的一瞬,幸好许书言躲避及时,避免了一场灾祸。然而电瓶车却因为闪避,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骑电瓶车的是名五十多岁的男人,衣服上有斑驳的油漆,似乎是名油漆工。
电瓶车上放着一桶油漆,随着车倒应声掉落。桶盖散开,油漆瞬间四溅开来,流淌一地,是满目的红色。
像大片的鲜血,铺陈在视线里。
顾夏望着那一地的红,还没来得及去分辨那究竟是什么,瞬间被回忆击中。那段不愿再想起的往事,像电影,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
轰隆隆的世界变得安静,突如其来的耳鸣将她困在其中。片刻后,耳鸣退散,又传来无数嘈杂的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
“来人啊!”
“报警!”
“救护车……”
顾夏迷迷糊糊地,渐渐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她在空中游荡,来到一处居民楼,然后看见了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躺在地上。
她蹲在那具躯体前,血慢慢流到了她的脚边。
她开始干呕,旋即身体便软了下去。
血越来越多,渐渐成了一片血海,她被淹没在血海里,看不见光,透不过气。
她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
在一望无际的黑暗和窒息中,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带着一点哽咽和无措。
渐渐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林子觐就站在她身边,本来还因为碰见许书言挺不高兴的,谁知道顾夏忽然原地坠了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直直撞见她微红的眼角和眼中大片的泪。
“姐姐,你怎么了?”
林子觐手足无措地抱住她,才发现怀中的她颤抖得有多厉害。
林子觐这一生,参加了多少国际赛事,再大再难的场面都遇见过。师父曾告诉他,临危不乱是赢得比赛的第一要义。
但这一刻,他实实在在地慌了。
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女孩,倚在他怀中,脆弱得像一片树叶。
那头电瓶车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并无大碍。他骂骂咧咧了几句后,自知逆行理亏,没有过多纠缠,骑着电瓶车走远了。
许书言没空去同电瓶车男人计较,他看见顾夏的模样,意识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问林子觐:“有烟吗?”
林子觐没理会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顾夏身上,“姐姐,姐姐……”
许书言急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林子觐,我问你有烟吗!”
林子觐平时不抽烟,这会儿哪来的烟?
许书言不说话了,径自去翻顾夏的包,想要找到一支烟。
他知道,这时候,只有烟能救她。
许书言在顾夏随身的小包里找到烟时,顾夏已经晕了过去。
林子觐抱起顾夏,疯了似的往医院的方向跑。
方才他们一路走过来,好像路过一家医院。
他怀里抱着的,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任前面有什么魑魅魍魉,全都要给他让道。
许书言好不容易才把他拦下来。他撑开顾夏的眼皮,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道:“是应激反应,去医院没用,先带她回去。”
许书言说得很坚定,林子觐半信半疑。
许书言再次道:“我是她的心理医生,你信我一回。”
巨大的震惊裹挟着林子觐,他抱着顾夏回到家,把她安置在床上。
顾夏睡得很沉,脸上没有表情,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安静得像是一个睡美人。只是那双眼皮下,眼珠在不停地滚动,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无人知晓的浩劫。
他握着顾夏的手,蹲在床边,寸步不离。
门口,许书言道:“让她休息吧。”
过了片刻,林子觐退出卧房。
方才抱着顾夏跑了一阵子,他的腿伤又不可避免地犯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窗边,忍下巨大的疼痛。
许书言问:“你腿怎么了?”
他道:“没事儿。”
窗外,暗灰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许书言:“你刚说的应激反应是什么意思?”
许书言道:“她在我这里做过一年的心理咨询。”
林子觐诧异,“什么时候?”
许书言道:“大约三年前。那时她刚刚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从电视台离职,思想负担很重,一直缓不过来。她找到我的时候,瘦得不成人样,整夜失眠,抽烟,靠安眠药入睡。我每周给她做两次心理疏导,一年后,她渐渐缓过来,能正常生活了。但那些事情是她心里的刺,扎了根,很难忘记。所以她在受刺激后,由于身体本能,还是会产生应激反应。”
所有的事都串了起来,顾夏离开记者行业,抽烟,认识许书言,开花店,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林子觐问:“刚才的刺激是因为红油漆?”
许书言点头,“红油漆唤醒了她的深处记忆,因为事发突然,所以反应会更大。”
“那不好的事情是指……”
“心理咨询师要对所有咨询者的事情保密。你如果想知道,还是等她醒来,自己问她吧。”
林子觐不放心,又问:“真的不用去医院?”
许书言道:“等她醒来,应该就没事了。”
林子觐再次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像是永远不会再亮似的。
那刺目的红油漆,为什么会突然刺激到顾夏,他多多少少有了自己的猜想,但他很害怕去证实。
没有证实,他就能一厢情愿地认为顾夏之所以辞去记者的工作,只是因为太忙太累,或者是那个叫刘颖的女记者排挤她,她累了、烦了,所以转身离开。
就像她自己说的,想要活得自由自在一些。
仅此而已。
这些年,他对她的记忆,始终是校园里那个乐观的、助人为乐的、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像一颗纯净透明的美玉,没有杂质。
多希望,她能永远如此。
他想逃避,不愿去触碰真相,不想知道在他想着她的这些年里,她究竟经历了多少痛苦和磨难。
顾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刚到电视台的时候,唐广宇对她说的一句话——“当记者,要像书里写的那样,首先要善良,其次是正直,最后是永不相忘。”
那时她对这句话并没有很深的理解,是在后来一次次的新闻采集和报道中,逐渐有了深刻的体会。
她还记得去夜总会暗访那次,足足一个月,在险象环生的狼窝里斗智斗勇。最后,她的证据帮了警方一个大忙,解救了不少女孩。女孩的父母跪着哭着感谢她。
那一天,她似乎才明白,记者不仅仅是一份职业,更多的是一种使命。
她把这种使命牢牢地刻在心里,担在肩上,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
顾夏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间刚刚走过凌晨四点。
房间里开了一盏小夜灯,光线调得很暗。疏浅的光里,能看见站在窗边的人。
林子觐斜倚在窗边,修长身形像夜色中的一道孤影,总觉得染上了几分夜的寒凉。
顾夏翻了个身,林子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醒了?”他的嗓音闷闷的,有几分倦哑,像是疲倦极了。
顾夏点点头,“现在几点了?”
她刚醒,嗓音像蒙了一层布,并不真切。
“四点了。”林子觐扶她坐起来,又递给她一杯水,“感觉好些了吗?”
“没事了。”顾夏喝了一小口,又问,“许医生呢?”
林子觐故作心痛状,“姐姐,你醒来就问许医生,好没良心啊。是我,林子觐,一路抱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