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那个意思,亦知道林子觐并没有误会她,无非是故意说玩笑话逗她开心罢了。她轻轻扬起唇角,真的笑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晕倒后发生的事情。但晕倒前,是林子觐接住了她,还有那一声声寸断的“姐姐”,她都记得。
顾夏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林子觐微微勾唇,顿了顿,欲言又止,“姐姐……”
她犹豫片刻,放下水杯,视线向他投去,同他说:“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一毕业就进了电视台当记者。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不当记者了吗?”
林子觐喉咙咕咚一声,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姐姐,不想说咱就不说。”
他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过去,回忆起来,都是让她再经历一遍痛苦。
他不忍心。
“林子觐,我想让你知道。”她说。
这几年,除了许书言,她从来没有对人讲过这件事。甚至对许书言,也是因为治疗需要。
她不希望别人同情她,就好像知晓了一段过往后的唏嘘。
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林子觐是值得信任的。
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有倾诉欲望的。
……
一切都发生在顾夏当记者后的第三年。
大学毕业后,顾夏来到松月卫视工作。
松月卫视是一家独立电视频道,成立二十多年间,推出过很多优秀节目,在观众中颇有声誉。
顾夏加入松月卫视后,成为了一档纪实栏目的记者。在那里,她遇到了老唐和很多优秀的同事。老唐手把手地倾囊相授,让她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渐渐拥有了独立采访策划的能力。
后来,暗访夜总会和其他几个专题一经推出,不仅帮助了许多无辜的人,也让节目收视大涨。顾夏在台里一时风头无两。
那时台里人人都说,她的前途不可估量。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前景在眼前徐徐展开,是肉眼可见的繁花似锦。
夜总会事件告一段落后,节目组举办庆功会,庆祝收视率创下新高。庆功会结束后,顾夏匆匆赶去地铁站。
最后一班地铁是十点半,她一路小跑,不小心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
那时顾夏还不知道,这个女人会在之后如何改变她的命运轨迹。
起初注意到这个女人,只是因为她的着装。明明是大夏天,她却穿着长袖长裤,包裹得特别严实。
顾夏扶起她,向她道歉,关心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那女人却仿佛顾夏是瘟神,立刻躲开了。
说来也巧。
之后几天,顾夏因为工作,常常要赶最后一班地铁,总是能在地铁站看到这个女人。每回顾夏上前同她打招呼,她都很快地躲闪开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又在地铁站台意外遇见。
女人脸色苍白,像是随时要晕倒。顾夏立刻上前扶住她。
那天顾夏才知道,女人叫赵辛娟,家住在附近,每晚出来,是给丈夫徐强买酒。徐强爱喝的那种酒,只有特定的地方才能买到。
而赵辛娟因为晚上没吃饭,坐地铁的时候低血糖,顾夏给了她一块巧克力。
那天顾夏坚持送赵辛娟回家,在楼下看到了徐强。
他看上去文质彬彬,戴一副眼镜,像个读书人。但赵辛娟看到徐强时,却畏畏缩缩的,像是很怕他似的。
那之后,顾夏许久没见到赵辛娟。
等再次碰见她时,已经是秋天了。
初秋,秋老虎还在肆虐,赵辛娟却裹了围巾和帽子。
顾夏便是从那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起初她以为赵辛娟病了,直到不小心将她的围巾扯下,才发现她身上满是伤痕。
在顾夏的不断询问下,才知道原来徐强每晚喝醉后,都会殴打她。而两个月前,她被徐强打到骨折,住了好久的医院。最近才刚出院。
顾夏第一时间想到了报警,家*暴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赵辛娟摇摇头,说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早就没有证据了。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他说只要我离开他,他就杀了我全家。”
顾夏生长在幸福的家庭里,从前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最多只是在新闻里看到过这种事情。但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她,遇到了不公一定要抗争。她鼓励赵辛娟站出来勇敢面对,赵辛娟却摇摇头,拒绝了她。
顾夏明白赵辛娟的顾虑,她不够勇敢,甚至有些懦弱,以为忍让会让对方收手,却不知这只是变本加厉的开始。
徐强更加猖狂,甚至收了赵辛娟的手机,不让她和任何人联系。每回醉酒殴打赵辛娟后,第二天又会痛哭流涕地请求赵辛娟的原谅。
直到有一天,赵辛娟似乎终于忍无可忍,跑到电视台,找到顾夏寻求帮助。
顾夏介绍了熟识的律师给她,告诉她如何保护自己,为自己争取权益。通过各种方式,鼓励她,帮助她。
在顾夏的鼓励和帮助下,赵辛娟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抗争,挣脱徐强的牢笼。
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搜集了不少证据。
那天,赵辛娟说要趁徐强不在家,回家收拾东西,然后就去报警。到了楼下,顾夏正好有个电话进来,便没有陪她上去,直接在楼下等她。
可谁知,等来的,却是从八楼坠落的她。
赵辛娟死了,被徐强从八楼推了下来。
顾夏看着地上的人,半小时前还鲜活的生命,此时就那么血肉模糊地躺在面前。
恐惧一瞬间涌上来。她看见赵辛娟的眼睛,利刃一般,冰冷地刺进她的胸口。
而徐强,到死都没下楼看赵辛娟一眼。
太平间里,赵辛娟的母亲哭得昏天黑地,然后转身,给了顾夏一巴掌。
她被打得头晕目眩,然后听见残酷的声音朝她嘶吼:“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要不是你撺掇她离婚,她会走到这一步吗?是你害死了她,你这个杀人凶手!”
那一巴掌,过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依然隐隐作痛。
她想为自己说一句话,但张了张嘴才发现,那一瞬,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握着“杀人凶手”四个字,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说什么都是徒劳。
那一天,是赵辛娟的忌日。
却好像也是她的。
顾夏不知道,地狱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葬礼过后,赵辛娟的亲人天天去电视台门口蹲守,逢人就说顾夏是杀人凶手。后来甚至在电视台门口拉起了横幅——“杀人凶手,还我女儿”——仿佛顾夏不下地狱,就不能平息他们的心头之恨。
因为赵辛娟亲人的举动,引起了其他媒体的关注,成群的媒体蜂拥而至。
而真正的杀人凶手徐强,虽然被警方逮捕了,却没有人关心他的审判结果。
一时之间,所有的焦点都在顾夏和松月电视台身上。人们茶余饭后都是松月电视台的那个女记者,如何害死了一个女人。舆论一度将他们推上了风口浪尖。
迫于压力,顾夏参与的节目被叫停,松月电视台被迫整改。整个节目组的人被连累开天窗,刘颖之类的同事也开始抱怨她。
舆论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要把她吞入腹中。
那是顾夏最无措的一段时光。
事情的进展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在日复一日的责难和谩骂中,她终于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她,才导致了赵辛娟的死亡。
其实她有努力解释过,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力量。
后来她放弃时,放弃得也很彻底。
再后来,台里赔了赵辛娟家人一笔钱,对方终于消停下来。
但节目却不能再继续做下去。
唐广宇让顾夏回家休息一阵子,她干脆自暴自弃,直接辞去了工作。
她不是一腔热血冷了,只是再不想看到别人被她连累。
离开松月电视台的那天,她抬头看了眼天。好久没见太阳了,没想到这么刺眼。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出门也不睡觉。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赵辛娟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那双冰冷的眼睛。
她是恶魔,是撒旦,是罪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满身罪孽,她才是杀人凶手。
可是,事情的最开始,她明明只是想帮赵辛娟而已。
仅此而已。
她关了手机,与世隔绝,不见任何人,也不说话。
偶尔累极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梦里依旧在不停地辩解——“我不是杀人凶手,我不是杀人凶手……”
但她只有一张嘴,四周却是成千上万的嘴——“你就是杀人凶手,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她的那点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人声中。
老唐建议她换个城市生活一阵子,权当换个心情。
但她知道,就算她换了城市,哪怕没人再记得这件事,她自己也会记得。
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是父亲看不下去,强迫她来到了许书言的心理咨询室。
在许书言的帮助下,她开始尝试排解内疚和痛苦。日夜的折磨和反复的苦痛渐渐被她压在心底,是活下去的意志让她渐渐缓过来,直到恢复正常生活。
事发一年后,赵辛娟的家人没有再来找麻烦,而徐强因为故意杀人,被判处死刑。
事情好像终于平息了下来,无波无澜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苦,那些痛,只是被暂时地,藏了起来。她的生命好像同赵辛娟一起,定格在了那一天。
……
“林子觐,你有没有体会过一生都在围绕一件事情转?但是有一天,这件事突然抽离了你的生命,你这里……”顾夏戳着胸口,含着泪问他,“会不会痛?”
林子觐张了张口,半晌没回答。
“我会。”
她坚毅的眼神透过泪光,定在他身上,片刻后又摇摇头,“但记者这个职业太神圣了,是我不配。是我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
“这几年,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不是我一直让她离开她的丈夫,如果她没有在地铁站遇见我,也许她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顾夏重重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她倔强地抹了把眼泪,自嘲地说:“你知道我二十四岁生日许了什么愿望吗?”
林子觐摇摇头。
“我希望此生得偿所愿。如今看来,生日愿望都是骗人的。”
像是有亿万个石子从天而降,砸在林子觐的心上。千疮百孔的血肉模糊里,他坐到床边,把她拉进怀里。
他好疼,连呼吸都疼。
犹如跌进了一个梦里,满目赤红的血,乌黑的泥,还有留着泪的她。
在那个人人声讨的世界里,他不知道顾夏是怎么熬过来的。但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他懂。
他宁愿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
背负着被全世界唾弃的罪名,是不是要她把心剖开,才能证明自己?
而那些唾弃她的人,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指指点点。
他终于知道顾夏为什么要躲着刘颖,为什么不承认当过记者,为什么对那段过去只字不提。
因为太沉重了,而她,早已被压垮。
但他没有。
他误闯这糟污的梦境,誓要拉她出泥潭。
“不是你。”
好半晌,林子觐才哑着嗓音开口。
“什么?”她问。
他松开怀抱,拂去她眼角的泪珠,看着她,认真地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如果没有你,赵辛娟有一天也可能被徐强打死。甚至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她都不明白什么是抗争,什么是勇敢。但是你,是你教会了她这一切。你让她知道了妻子不用对丈夫惟命是从,她和徐强是平等的。你教会了她如何抗争命运的不公。”
顾夏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她仿佛看见了暗无天日的深井里透进来的一束光。
事情发生后,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你没有错”这句话。
在她喘不过气,快被生活压垮,甚至觉得是不是以死才能明志的时候,没有人跟她说过“你没有错”。
但是今天,林子觐告诉她,她没有错。那压在心口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仿佛终于有了出口。
她怔怔地望向他,大滴的眼泪,像迟来的春雨,急切地往下落。
“如果我是赵辛娟,一定会感激你。就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后悔。是你,让她看见了生活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天渐渐亮了,远处东方冒起了鱼肚白。
万年干枯的岩石上,长出了新绿。
顾夏看见林子觐澄澈的眼睛,听见他笃定的声音,穿过黑暗,穿过无数个日夜,深刻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他说:“你没有错,知道吗?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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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没有错!
嗯!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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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 顾夏和林子觐说了许多从前的事儿。当记者时的酸甜苦辣,好像要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他听。
林子觐也耐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
这是她第一次对医生之外的人袒露心声。
对许书言说,是在治病;可对林子觐说, 是她终于开始尝试面对自己。
当年在许书言那里治疗了大半年后, 她的生活基本恢复了常态,然后就说什么都不肯再接受治疗了。许书言告诉她, 想要彻底治愈, 唯一的办法就是勇敢地面对过去。
但她逃避了。
或许是懦弱, 她一直不敢面对过去, 像被一根线,来回反复拉扯。
可今夜, 她终于诚实地、勇敢地面对了自己。
她和林子觐肩并肩地坐在床边。透过窗户, 能看到外面四四方方的天, 像泼了墨的宣纸, 透着或浓或淡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