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杭京的风俗,收了香囊就是许嫁的意思,见清眼睛尖,看见杏儿腰间正别着一只香囊,歪七歪八的绣了一只鸳鸯,一问就知道,果然和给秋寅的是一对的。见清好奇的很,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着有些别扭的针脚,很给面子的夸了一通。
香囊的系口被解开,淡淡的檀香浮在空中,很快散满了马车厢。
香囊
宋筝自问并不是个多么聪慧细致的人,可那檀香却如一根细细长长的线,引着她想起那间密室中的香气,如果一直暗中替宋复打理那件书铺,供奉香火的人,就是秋寅呢?
秋寅是沈严身边的随侍,在她寄去的书信中动手脚,在军费上给沈严使绊子都是可能的,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本不该出现的书铺。
思及此处,宋筝几乎是当下就喊了停车,把杏儿和见清都吓了一跳。
面对着杏儿和见清疑惑的眼神,宋筝往车窗外望了一眼,瞥见长街上人家挂起的大红灯笼的门前的对联,才磕磕绊绊的找了个不算高明的借口说,要买些春联的红纸回去。不过好在杏儿也不是个爱深究的个性,这才放了宋筝一个人下车。
宋府在长街的西边,还算是朝臣中比较亲民的地段,光是在高高的围墙外边,宋筝都能看见里边挂起的红灯笼和张贴的挂饰,说来也奇怪,宋复这样清淡的性子,府中的装潢却都是嫩色鲜艳那一挂的,审美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
宋筝心中最害怕秋寅对杏儿的亲近只是出于替宋复监视自己的目的,敲门敲出了夜扣宫门的架势。
来开门的是常姨娘,看到气喘吁吁的宋筝显然没回过神来,搜肠刮肚的想要捧出几句家常的问候,宋筝一路过来走的飞快,没有半分和她闲扯的意思:“宋复在吗?”
常姨娘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大逆不道的称呼,忙点头说:“在在,我去把你父亲叫出来。”
“等等。”宋筝忽然拽住她的袖子,“姨娘听过秋寅这个名字吗?”
整个宋府上下的人,从丫鬟小厮到管家账房,全都是宋复一手□□出来的,倒是常姨娘最是好懂,就如她此刻咬紧了嘴唇,既不说听过,也不说没听过,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还没等宋筝步步紧逼,便被人打断了:“就这么一路跑过来?发髻都乱了。”
宋复从门厅里面走出来,抬手为她整理松散的碎发,宋筝往后退了一步,让宋复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也不恼:“外头这么冷,手都冻红了,喝杯热茶吧。”
宋复就是这样的性子,下一秒就是天要塌下来,也不妨碍他问你是要洞庭的碧螺春,还是安溪的铁观音。
茶叶被沸腾的开水冲泡开,从叶尖开始舒展着上下翻腾,带出一股清香,宋筝草草喝了两口,指尖都被滚烫的碟盏烫红了。
瓷白色的茶盏上绘着栩栩如生的丹青,竟然同她印象中幼年用的茶具别无二致,那是明裳从嫁妆里带出来的,摆在青石巷的门厅中,有时用来招待客人。
宋筝嚯地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买下书铺,供奉香火,是我娘不配待在你宋家的宗祠,还是你心底在怕什么?祭台上那个符咒是什么意思?”
宋复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对着还站在一旁的常姨娘说:“你先下去吧。”后者显然对他们的争吵不感兴趣,如蒙大赦般匆匆离去。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秋寅的事情。”宋复端着茶杯,指腹磨蹭着光滑的杯盏。
盛怒之下,宋筝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他的思路带着走:“你什么时候买通他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秋寅,为什么偏偏是杏儿心悦的秋寅。
她像是身处一个泥潭,不仅自己无法挣脱,还要溅得身边的人也一身泥泞。
“买通?”宋复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神间像是对她尚未触及触及真相还有些失望,“沈府的每一个人我都可能买通,但唯独秋寅,怎么也称不上是买通。”
宋筝没听懂,只想起见清说,秋寅是在沈家出事时进府的,脑海中却还是拼凑不出真相:“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沈家一落千丈,你何必安插一个探子去一个刚刚倒台的……”
她说不出话来,像是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寒意自脚底一点点蔓延上脊背。
除非他早就知道,宋筝会用这种近乎愚蠢的办法去救他。
“怎么不说下去了,嗯?”宋复问道,声音温和沉静。
宋筝茫然的抬头望着他,又转过头去望着静立在一旁的管家,像是无声的求助,像是在说帮帮我吧,那眼神看的管家有些不忍。
她就像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面对着宋复和明裳时好时坏到令人觉得诡异的关系,那样浅显的表露出了茫然与恐惧。
“你早就知道?”
“如果你问的是你对沈严的心意,我确实是知道的。”宋复哂笑,一个小丫头的心思又能有多难懂呢,何况当时京城里随便揪出三个姑娘,能有三个半喜欢沈严,要让一个小姑娘喜欢上沈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果你问的是沈家倒台的事情……”
他特意拖长了音调慢悠悠的落下铡刀:‘我也是知道的。’
“岳鹏举、辛幼安。”他数着,“看多了前朝的事,自然能在本朝想出办法来。”
宋复的语气中没有半点炫耀的意味,倒是对她这么晚才知道真相还有点失望的意思。
其实宋复并不是一直这样冷静的,起码宋筝知道不是。
照理说明裳这样跳脱的性格对上宋复可能被气的无计可施,但实际上却是反过来的。她亲眼见到宋复红着眼睛冲她喊:“你这是同我置气还是同自己过不去?你现在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吗!”
而明裳只是坐在窗边淡然的搅自己的药碗,然后当着宋复的面慢条斯理的把凉透的药尽数倒进了旁边的花盆。
宋复被她气的身子都在发抖,抄起一个花瓶砸在窗边,惊得蹲在窗外的宋筝差点没蹦起来。
不过后来宋复就松了口,明裳便带着宋筝搬到了青石巷,宋复只是偶尔去探望,明裳的精神却一日不如一日。
等明裳去世之后,宋复才真正一日变得比一日温和,也可以说是,一日比一日冷硬。
等宋筝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宋复站在她面前,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哭什么?你喜欢沈严,我便让你嫁给了沈严,若你能再忍些日子,整个苏家我都会替你摆平。”
宋筝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她实在想不通宋复怎么能做到用这种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轻飘飘的说出这些话:“你让我嫁给了沈严?你只是拿我当做一颗牵制沈家的棋子!”
宋复看她一眼,像是原谅了她的冲动的失言:“我若真把你当做棋子,就会把你嫁给禹王。”
说实话,宋筝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宋复并无其他子嗣,可以说宋筝嫁与皇室是圣上求之不得的事。
“那在沈严身边安插细作也是为了我好,篡改账目纠集官员弹劾沈严也是为了我好?”
“没有宋家在你身后,你用什么绑住沈严?”宋复看她的表情好像在说,用感情去绑住他也可以,宋筝,你做得到吗?
可是她从来不想绑住沈严。哪怕宋家一直死死的压住沈严一头,他们也还是走到了尽头不是吗?
“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宋复说,“你做的比我想象中要好。”
“阿筝!”沈严的声音像梦境撕裂了虚幻,如果不是见清对他说宋筝临别时有些怪异,又说了在马车上的对话谈起了秋寅,他也不可能想到宋筝会发现的这么快。
在这一点上,他和宋复有着独特的默契,谁都没有同宋筝提过。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宋筝知道真相后崩溃的样子。
沈严小心的去扶椅子上的宋筝:“阿筝,我们回家罢。”
回家,回哪里去?
宋筝几乎是弹了起来:“你不要碰我!”
曾经两个人的回忆如今沾满了宋复的影子,像沾了满身的鬼针草,她甚至会想,如果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沈严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开始。
走出前厅的时候秋寅站在门后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宋筝本来不愿意理他,可是他身上偏偏还挂着杏儿亲手绣的香囊,两只分不清是水鸭子还是鸳鸯的刺绣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勾勒着少女的心意。
宋筝抬起手,本来想给秋寅一个巴掌,但是他就那样跪下了,一句话也不说。宋筝终究是没有下去手,只是将那香囊拽了下来,方才还跪在面前的少年却死死拉住了系带不让她抽走。
“求求小姐将它留给秋寅吧。”沈严查出他才是幕后细作的时候着实发了很大一通火,但到底也没有为难他,只是从今以后他也再踏不进沈家半步,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若是那个丫头能看到自己时时带在身上,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偷偷高兴的。
“求求小姐将它留给秋寅吧。”他朝宋筝叩头,也不辩解,翻来覆去只是那一句话。
宋筝气的发抖,她想问秋寅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何必去招惹杏儿,杏儿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爱上的却是间接毁掉自己婚姻的人。
可是她问不出口,她只知道,秋寅在沈严那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而唯一让自己捉到了把柄的地方,就是杏儿替他绣的那只香囊。
终章
宋复看着这场闹剧一言不发,毕竟将秋寅送进沈府的时候宋复便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也可以说,秋寅是一个弃子。对他而言,秋寅是回宋府或是同那个丫鬟在一起,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宋筝已是在尽力维持面上的平静:“你冲着我叩头做什么,是我逼你去沈府了么?还是我不让你同杏儿在一起?”
“秋寅,我待你一直很好……”秋寅是沈严最亲近的随侍,她连沈严想不起名字的同僚都记得每年的生辰贺礼,对秋寅自然是极好的,“可是你呢?看着我的信一封一封寄到北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该把他那句何须马革裹尸还塞在哪一份信里!”
秋寅的身子僵住,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祝郎婿早日凯旋回京。
那张字条是他亲手塞进了信封里,他亲眼看着沈严拆开那封信,亲眼看着沈严因为调来的粮草而动摇的心重新变得警惕而坚定,他甚至亲眼看着沈严将苏云染接回京。
可当初,他也是……亲眼看着宋筝上了花轿的。
宋筝抬起头,看见四周的下人都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流露着对秋寅的同情,就像她初到宋府时,打翻了宋复端来的粥碗,所有人也是这样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叛逆而不知感恩的娇小姐。
即使她只是用日复一日的沉默对宋复进行聊胜于无的对抗时,所有人依旧当她是半道捡回府不知感恩的娇小姐,而宋复则是一个对她无限宽容的父亲。
就好像疯的人,其实是她。
为什么宋复在别人眼中总是那样平和有礼的君子,而把所有的冰冷都留给自己呢?
宋筝这样想着,明明她才是要的最少的那一个。
哪怕他对自己有寻常父亲的十分之一,她大概也会心满意足。
若是没有沈严,若是宋复让她嫁给另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人,自己是不是也会屈服。
沈严不忍心看她一个人站在满府下人面前,孤勇的像一只退无可退的小兽,于是上前去扶她,低声说:“阿筝,我们回家罢。”
方才的念头让宋筝感到恐惧,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宋复倒是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门开着刮起一股穿堂风,把贴在门上的喜字吹落在地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宋复蹲下身去把它捡起来,抚平了皱褶,又平平整整的贴在了门板上,整个府中喜气洋洋,却又空空荡荡,
暮冬的河水沉静的看不出深浅,而宋筝脑内的思绪却似江水奔腾,她想起明裳对宋复难得的好脸色问他将来若是两人有了孩子会不会对他好时宋复笃定的神色,想起自己小心翼翼的捧着沈严送的雪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青石巷,想起自己送摔伤的沈严回去之后沈母看她可怜叫了辆马车送她回家。
那些碎片里,好像都有宋复平静的微笑。
宋筝分不清,是她喜欢沈严在前,还是宋复算计沈家在先,亦或者二者无可分割。但她却胆怯了,她不敢再往深里想。
宋复终于连她和沈严的过去都一并毁掉了,那个像星辰一样照亮长夜的少年,她一瞬都没有拥有过,却已经彻底失去了他,连带着过往的自己都失去了。
为什么连那些只有她一个人在意的回忆也要毁掉……
宋筝空洞的眼神让沈严觉得似曾相识。
在北疆打的第一次胜仗中,他们收复了几个常年被战乱侵袭滋扰的村庄,他在一家空荡人家的门口掀起了一个倒扣的竹篮,篮下蜷着一个抱膝的少年。
孩子还小,认不出大虞的军服,但认得身后士卒扛着的军旗,灰扑扑的脸上突然就绽放出了光亮,扯着嗓子往后院跑,叫着大虞的队伍来救他们了。
那喊叫一声比一声低,许久他才回到前门,低声对沈严说地窖里还有些藏着的粮食,若是能吃便给他们分了吧。
士兵们朝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瞬间整个队伍都沉默了,后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应该是少年的妹妹。
他就这样慢慢走到门前坐下,抱着头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与惨死的家人和鏖战的士兵相比,男孩双手干干净净,连身上的衣裳都未曾沾到什么血污,只不过从今以后,他便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拥有那样眼神的人才会冲在战场的最前边,因为无牵无挂,因为他眼神中的空洞直到被□□穿过胸膛才会被填满。
沈严想把披风盖在宋筝的身上,却被她推开:“你恨我吗?”
他怎么可能恨她……
“我以为我可以瞒你一辈子。”沈严是真心的,他以为自己可以护住宋筝,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在写下和离书时他便下定决心,既然这辈子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婚姻和爱情,那么起码他要护住宋筝。
“你很擅长对毫不相干的人展示善意。”宋筝无甚表情的称赞,从前宋筝见过白锦绣装作三分真七分假的朝沈严抱怨冷,而他也很大方的把外袍解下来递给她,引得一旁的少女纷纷侧目。
如今沈严的衣袍只会盖在她的肩头,沈严随身的剑只会为她出鞘,他只会蹲在宋筝一个人面前温言安慰,抬起布满伤疤的手用温柔的指腹替她擦去眼泪,可是宋筝却统统不想要了,她只想要从前翘着腿吊儿郎当朝她笑的少年,眼睛里有她,还有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整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