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篇——沤珠槿艳
时间:2022-06-22 06:43:35

街上撞着她的那个高个男人把匕首捡起来还给她的时候说,送你这刀的一定是个男人吧。
宋筝说是,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送匕首在北疆,是送给心爱之人的定情之物。
宋筝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用刀具象征爱情,但此刻看见叶商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些许,大概是代表,眼前之人正如这把刀一样,轻易的拥有了伤人至深的能力。
“被我喜欢……是一种负担吗?”叶商长出一口气,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宋筝没敢看他的眼睛。
“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她终究是没能回答,“不值得叶校尉挂念。”
“你从来都不是个胆小的人,宋筝。”
若她真是个胆小的人,就不会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嫁给她,若她是个胆小的人,她怎么会替沈严想出去北疆立战功的法子。她对着自己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来都是一往无前,不计代价。
叶商确实没有想到,她没有劝自己为了前程从那些说亲的姑娘里择一个,也没有拿和离之后的身份说与自己不般配,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奢望,只是带着一如从前般温柔的眼神,说自己不值得。
叶商想起宋筝曾经说,这世上偏爱是最没有道理的。果真如此,否则怎么会连她的执拗和倔强,还有她以温柔为掩盖,毫不留情斩断自己念想的决绝,都那样清晰的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在想怎么帮沈严。”这不是问句,他看见了她书桌上散落的那些纸卷,有的在算她曾经在北疆筹集过的粮草数目,有的是宋复门生的姓名和去向——她想把宋复安插在沈严身边的探子找出来。
“你让我去北疆躲开这一切,但是自己却要留下来帮他,是吗?”
叶商站起身朝她笑,那笑看得宋筝很难过。
可她依旧没有解释,解释他还可以走而沈严是无论如何走不了了,解释她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成为宋复的傀儡,解释他的心意对自己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珍贵到让她开始明白,自己也是值得被爱的。
只是她看着叶商离去之前不无怒气的替自己将风口的窗户关上,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去想叶商走后空荡荡的院子和漫天的雪中他连伞都没有带,又开始想北疆的雪真的能下一整个冬天么。
 
 
“怨偶”
 
 
等杏儿察觉到叶商已经许久没有登门的时候,街头巷尾早已经知道了叶校尉被调去北疆训练士兵的事情,只是她并不知道宋筝曾经对叶商说过什么,提起来的时候言语间还有那么些埋怨,觉得叶商要出这么久的远门竟然连个告别都没有。
不过要堵住杏儿的嘴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宋筝不过随便从手边拿起一本书道:“你瞧这书上说,这世间有种法子,能控制人忘却许多的前尘往事,只记得施术者想让她记得的事情。”
杏儿很快便忘了自己方才还在说叶商许久了连封信都不寄过来,颠颠的跑过去看那所谓的奇术,只是门外响起的敲门声很快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杏儿白了一眼小声道:“肯定又是城东头那个白婶,汪家李家赵家的公子都给介绍过了,今日怕是又换了一家。”
两人默契的压低了声音,只是门外之人似乎吃定了他们此刻正在厢房内,敲门声锲而不舍的响着,足以将整个茶楼的人引过来。
白婶是杭京城里专门给权贵说亲的姨婆,早些时候给有权势的人家介绍小妾尝到了甜头,俨然是一众媒婆中身价最高的一位,如今宋氏独女与镇北将军和离,于她而言多了两桩大生意。尤其是宋筝可算抢手,宋复并无其他子嗣,又有沈严的先例在先,摆明了谁能娶得宋筝,便能得到宋氏的助力。
白婶见门终于开了,毫不客气的坐在厢房中,还自说自话的倒了杯茶,用她半快不快却密集连贯的语速说着今年东珠的旱灾怕不是河水都漫灌进了沈严的脑袋才会与宋家和离,让人连想打断她的时机都找不到。
宋筝不得不承认,今日出门确实是没看黄历,放了锭银子在桌上便推门想要离开,却在当下又停在原地。
杏儿早就机灵的收拾起东西打算把白婶甩掉,却见宋筝停在原地,这才发现对门的厢房门开着,里头坐着的正是沈严,厢房中还有两三个人,不知在说什么。
“别看这陆家的小公子才十六,长得可是一表人才,老话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抱如意啊。”见她还站在原地,白婶连忙跟上,“再说了,这女子二嫁不比头婚……”
白婶的声音不小,已经有底楼的客人好奇的往她这张望了,宋筝只好又把门关上,只一句话的时间,白婶便迅速开门退了出来,还小心的把门阖上了。
宋筝只是说了句:“陆家的小公子没见过,倒是见过他哥哥,几个月前听说是抗灾不力,被我父亲的门生弹劾后革职查办了。”
白婶吓得不轻,好半天回过劲了,走远了几步又朝身旁的丫鬟嚼起舌根:“要不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她一个和离了的,我能做她这生意?这宋家姑娘脾性可是太大了些!怪不得这沈将军宁可纳个毫无背景的北疆女人作妾也要同她和离……”
白婶没注意到这话分毫不落的从半开的后窗中传了进去,杏儿气的浑身发抖,开门便想冲出去和人理论,却被宋筝拉住了。只是这动静倒是引来了意料之外的人,沈严一出来,白婶便很识相的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打算脚底抹油。
身侧的木框传来开裂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白婶的一声惊叫,一把小巧的弯刀准确的钉在她脑袋的右侧,宋筝很早以前就见沈严使过这一招,为他更衣的时候还特地摸过他宽大的袖子,试图探索那刀到底藏在了哪里。
而那时的沈严一头雾水的见她在自己的袖子里摸了又摸,非常罕见的红了耳廓。
“你刚才说什么。”沈严手中的剑并未出鞘,只是慢慢走过来的几步,白婶已经快滑坐在地上了。
这下全茶楼的人都惊动了,全场静默间,宋筝淡然的关上门,转头对上惊得手指发颤的杏儿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门外的气氛剑拔弩张,竟然连赶来的掌柜也不敢相劝,白婶口中的话絮絮叨叨颠来倒去,生怕说错了一句话不是得罪了门外的沈严,就是得罪了门内的宋筝,毕竟在所有人眼中,这是对宁可撕破两家联盟也要和离的怨偶,都默认两人已经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结果没想到打破僵局的是杏儿,她推开门探出半个头对着沈严招了招手:“我们姑娘叫你进去。”
众人无不屏息,生怕沈严发作,却见他将拔出一半的剑收回鞘中,真就跟着那传话的小丫鬟进去了,旁观的看客即使大为震撼也只好慢慢的散了个干净。
毕竟是和离了,“还没官复原职就敢舞刀弄剑的在闹市生事你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话在宋筝嘴边呼之欲出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倒是沈严拿袖子悉心擦着方才扔出去的袖刀同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烦你。”
宋筝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成天在青石巷旁边转悠的那两个士兵连杏儿都快记住他们的脸了,她自然知道沈严在找人跟着自己,要让白婶近不了她的身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送你回去。”
宋筝眼神示意他对门厢房中还有人等着他回去,可沈严也只是回了句无妨。
车夫驾轻就熟的将马车停在青石巷的巷口,小巷幽深再驶不进去了,宋筝道了声谢便往里走,沈严一声不吭的跟在后头,她的披风有些长了,拖在积雪洇湿的地面上。
渐斜的日头并不太好,宋筝的影子在前头,沈严手上的剑映出一个突兀的横截面,从前走路还踢踢踏踏的少年如今踩在松散的积雪上的脚步都悄无声息。
偶尔有人听到脚步声出来望一眼,看到手握长剑面色低沉的沈严都又原地转了个圈径直回屋去了,一路上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宋筝心里想着,那些人怕不是以为自己犯了事被人押送回来了罢。
沈严并没有发觉出这样一前一后他手中的长剑又随时准备出鞘的模样有多引人误会,他低着头在看地上宋筝踩出的脚印,小心的收紧了步伐,他平时走的那样快,宋筝却总是一步不落的跟在自己后面。
他看到宋筝走到门口的石阶边上时顿了一下才进门,石阶上湿漉漉的,叶商同宋筝赌气吵架的那段日子,总是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衔根狗尾巴草逗十五玩,他以为宋筝不知道,但是今日看她的眼神,分明是知道的,
沈严出神了很久,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宋筝已经斜倚在门边转过头看着他了。
她白净的脸埋在兜帽的毛边后,在屋檐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沈严背过身去,试图数清方才漏掉的脚印。
“这就回去了?”宋筝问。
沈严喉头动了动,上前几步把她本就蓬松的兜帽系的更紧,只露出两只眼睛:“回去吧。”
宋筝的声音闷闷的:“沈严,你还是小时候可爱,那时候不用我费劲去猜,你的心思就全写在脸上了。”
但大约太过熟悉的两个人是藏不住秘密的,正如她知道沈严今日遇见她并不是意外,之所以跟到门口也不仅是为了送她回家。
茶楼厢房中的数人她只看了个大概,模糊记得是从前为北疆战事筹集军饷时见过的。
他需要更确切的名单,他想问她知道多少,又问不出口。
他无法厘清宋复与他而言究竟是恩人还是仇人,不断的挣扎。
同战场的厮杀不同,杭京兵不血刃的纷争让他精疲力竭。
但她还是很高兴,遇到白婶是个意外,她知道他从来不会装作没有听到就离开。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你为了怜悯我而犹豫。”她意有所指,“宋复更不需要。”
“对老夫人来说,你是可以指望的儿子,对见清来说,你是可靠的哥哥,对北疆的将士来说,你是带领他们收复故土的将军。”
“为了他们,你不会后退的,对吗?”
“雪天路滑,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沈严的掌心被塞进一把伞,是他留给宋筝的那一把。
宋筝进门之后,他撑开伞,伞骨间折着一张纸,上头写着她借粮的账簿和几个名字,落款写着宋筝二字。
*
门外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杏儿还以为是沈严又回来了,拉开门才发现是信使送信来了,青石巷的地址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更别提有人会往这写信了,杏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薄薄的信封中从透光处可以看到,是一粒种子。
信封上并没有署名,杏儿努力的倒了半天,也只倒出一张信纸,上面只写了句:“折花逢驿使”。
那送信的小伙挠着头为难道:“姑娘不写点什么让我带回去吗?”
这字迹飘逸潇洒,宋筝弯了弯嘴角,像是见到寄信人嘴硬说只是顺便,并没有期待她回信时的样子。
宋筝倒是比他大方,挑了朵院中盛放的最美的梅花,将寒风中吹落的花瓣包在信纸中送还了回去。
信使走时还嘟嘟囔囔的,一个送种子,杭京不一定种的活,另一个倒好,回朵花瓣,带回北疆去有啥用啊?
年幼的信使怎么也没想到,寄信时还装作面无表情的叶商在收到回信时,无比珍重的将花瓣收进了锦囊中,案板上的烛火映出宋筝娟秀的字迹。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宋氏
 
 
宫里宫外都知道如今圣上的身体并不太好,适而宫中来人说皇后请她参加午宴时,宋筝心中颇有些狐疑。一来不知道皇后为何在这时候还有心思办什么宴会,二来更觉奇怪宫中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独自一人住在青石巷中。
传话的公公神色高深莫测,即使看出她的犹疑也只是静立在旁,宋筝往门外看了一眼,总是在巷口转悠的两个侍卫自今日晨起便不见踪影,她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测,终是谢恩后上了门口停着的轿子。
半个月前,见清来找过她一次,都快要成亲的人了,见到她时还掩着嘴神神秘秘的样子,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似的,左顾右盼的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沈严最近应该是找到了些对宋复不利的证据。
宋筝半张着嘴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还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见清见她发愣,有些着急,“我列了几个他经常去的地方,你要不要……”
宋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看着见清,有些怀疑她将来该怎样做一个皇后。
虽然这是宋筝第一次进宫,可也能看出这轿子并不是往后宫中去的,攥着袖口的手瞬间收紧,这种情绪在她被公公引着走进正殿大门时达到了顶峰。
正殿中并不如她想象般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相反只有十数人站在殿内,沈严的目光在落到她身上时停留了很久。
沈严和宋复都还好手好脚的站着,并没有像见清当时担心的那样血溅当场,
端坐殿内的皇帝正低头翻阅着什么,似乎并没有看见候在门边的她,反而咳嗽了两声道:“沈将军方才要说什么,朕没听清。”
宋筝偏过头瞧了会儿,皇帝手中翻着的,正是出自她手的账簿。
宋复长身玉立,就站在皇帝的面前,剩余的一众人则不甚明显的分成两派,各自站在沈严和宋复的身后。
“臣没什么想说的。”沈严恰好站在中间,挡住了她投向宋复的目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宋筝身上,圣上像是刚发现她这个人似的,咳了两声站起身道:“既然没什么事,众卿就先回去吧。”
“今日朕叫了宋卿的女儿来,皇后也一直催着想让朕为他们说和,家和才能万事兴。”
皇帝笑着咳了两声,像是一个平常人家絮叨着道理的老人,众人神色各异,宋复则平静的冲着皇帝谢恩拜别。
“你就是宋筝?”
“是。”宋筝低着头跟在皇帝身后,并不敢多言。
“是征战的征吗?”
“回陛下,是瑶筝的筝。”
皇帝却好似年纪大了没听清似的,自顾自的说着:“征字好啊,为国征战者是为将。现在的这些个氏族子弟,各个都仗着祖上荫庇在朝廷中寻得一官半职,却无人肯为我大虞领兵打仗。”
“若不是沈家突遭大难,朕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找到个镇北将军,”皇帝道,“若不是沈家的先例,那些氏族,又怎么舍得将自家人往校练营里送呢。”
皇帝伸出左手,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撒在平静的湖面上,明明零星半点的鱼食只够最先游上来的几条鱼饱餐一顿,游湖深处却依旧源源不断的鱼前赴后继着,期待着鱼食再次从天而降。
可皇帝手一扬,将剩下的鱼食扔在了岸边的石头上,再没有去理那一池被搅乱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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