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白锦绣还在说话:“宋家也够狠的,和离之后居然能把沈严逼到停职的地步。”
沈严一僵,他发誓自己的余光看见了宋筝似乎对着他挑了挑眉,但是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宋筝依旧是平静的模样,装作没有识破他拙劣的谎言。
等人都走干净了,沈严才伸手把宋筝拉起来,窗外的雪下的很安静,投进室内的光于是影影绰绰,宋筝低头整理着衣袖,没注意到沈严正盯着她发间的簪子。
只消一眼他就认出那是禹梁进贡的暖玉,这是叶商在围猎时指明想要的赏赐,从前他不懂叶商这样的人为何会对玉感兴趣,却原来是为了给她打只簪子。
他越看越不顺眼,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在碰到她发髻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把有些松脱的簪子重新插了回去。
其实连沈严自己都不知道拦下她是为了什么,只是他心里这么想了,便这么做了。
宋筝将外罩上的系绳重新打了个结:“圣上为何要你停职?”
“要彻查出征时的军饷和各级吃穿用度。”他轻描淡写道。
“从前在军中也有他的人?他在账目上动过手脚?”
“嗯。”
一问一答,谁也没有多说一句。
宋筝低声道:“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准备了。”
“沈严。”
“嗯?”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说宋家会帮你,也不是故意骗你。”
“我知道。”沈严答得很快,快的几乎让她几乎要怀疑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和离是我提的,我同宋复说的很清楚。”她斟酌着用词,“只是现在见清嫁给禹王,这已经不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了,他不可能轻易放过沈家,你要做好准备。”
“我知道。”沈严依旧答得很快,目光中难得的带上了几许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意味,只是随后他便一声轻叹,“宋筝,以后别来这里了。”
有一瞬间宋筝很想告诉他,自己当初确是真心想帮他,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也并非她所愿。
从她五岁开始明裳就会抱她在怀中来书阁闲逛,如果他不想在这里碰到自己,那走的人也应该是他。
可她没有,她只是轻声道:“沈严,我不欠你什么。”
这回沈严过了很久才应声,但依旧是那句话:“我知道。”
等她沉默着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沈严又几步追上去,把墙角的伞塞进她手里:“你把伞忘了。”
宋筝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的背影,大概是怕和她一起走出书铺被有心人看见。
直到确定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了,宋筝才随便找了个茶楼,要了个正对着书铺靠窗的位子,见这大冷天的她还开着窗户,小二嘟囔了两句才摇头晃脑的上茶去了。
漫不经心的喝着茶,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猜错的时候,终于看到沈严踏出了书铺。与此同时,门口左右各走过来一个侍从,跟在沈严身后一同离去。
她还记得其中一个的面孔,方才在书铺里擦身而过,没想到是沈严的暗卫。
沈严是知道她被堵在书阁中许久没有出来才特地进去找自己的,是他的暗卫在跟着自己,宋筝皱了皱眉,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暗卫似乎问了他什么,沈严摇摇头,其中一人于是匆匆跑开,不知从哪里买了把伞回来。
宋筝看向脚边的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出门时天还是晴的,她并没有带伞出门。
刚结完账下楼,宋筝便又看见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吃了一惊,秋寅穿着常服,显然不是和沈严一起来的。可这书铺也算是杭京城数一数二的头牌,就不说珍藏的古籍孤本了,就是其他书也都是价格不菲,因而来的人都非富即贵,秋寅若是想要买些什么,大可以选集市上其他平价的书铺。
许是因为想的出神,宋筝大半个肩头被人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袖中的匕首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撞到她的是个高个男人,连忙捡起匕首向她赔了个不是。
那男人看到匕首时很欣喜的向她攀谈:“看这刀,姑娘是从北方来的吧?”
宋筝摆摆手:“这匕首是我一个朋友送的,他是从北疆来的。”
*
回到青石巷的时候,宋筝老远就看到叶商坐在石阶边上,十五难得消停,大概是觉得有些冷,还算是乖巧的匍在他怀里。叶商手中还拿了卷地形图在翻看,偶尔的把雪从书页上扫落。
宋筝把伞举到叶商头顶上,他才抬起头:“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啊?”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的语气有些生硬。
叶商连忙站起身接过伞替她打着:“这天都快黑了,我看你一直不回来。”
“你以后别总是往这里跑,”宋筝将伞推到他自己头上,“你校练营的事情也很忙,我一个人很好,你不必总是过来看我。”
从前他总是能找到千般借口万般理由赖在这里,她也懒得拆穿,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严肃,叶商有些不知所措。
“叶商,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一定要记住。”
“圣上迟迟不立太子,等将来驾崩之时,诸位皇子之间定是一场腥风血雨。”叶商发觉她今日确实不对劲,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的又轻又快,“你是从北疆来的,即使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会自然而然的将你划为禹王一派。”
“夺位之事凶险万分,宋复如今对付沈严就是为了他手里的兵权。”她快速的将宋复和沈严之间的纠葛讲了个大概,“杭京的两大兵力,除了巡防营就是校练营,等禹王继位之后,沈严之后的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你。”
宋筝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叶商,回北疆吧。”
“那你怎么办?”一下子接受了那么多消息,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只记得下意识的担心她的安危。
宋筝却奇怪的看他:“这是夺位,跟我这种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你不一样,你手上拿着能够号令整个校练营的令牌,必须抽身其中,否则一旦踏进去,很可能会粉身碎骨。”
*
宋筝进门的时候,杏儿看到只有她一人,还奇怪的问了句:“怎么只有小姐一个人?”
宋筝当做没有听到,只是问了一句:“摆三幅碗筷做什么?”
杏儿一边往外端菜,一边向外头张望:“叶校尉不是去门口等小姐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呢。”
“收起来吧。”宋筝道,“用不到了。”
看出她有些不对劲,杏儿应了一声连忙把碗筷撤了回去。
等了半个时辰,宋筝也没出来吃饭,杏儿几次门口经过,都看见她在翻箱倒柜整理着什么东西,骥初公子新出的诗集、琉璃瓦做的花盆、绘着翠竹的镇纸,全部被她一样一样收拾出来,她甚至想把房门后那个梨花木的衣橱都搬出来。
直到筋疲力尽,她总算是承认,这是不可能的。
宋筝坐在木凳上,从书桌上摆着的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戴的簪子,她对于首饰向来是没什么偏好的,每日的梳妆也都是杏儿挑了好看的发簪搭配。
虽然她记不得那些簪子的式样,但她却能记得沈严送给她的每样东西,这簪子不是沈严送的。宋筝将簪子从发间抽出,拿出一个空的首饰盒锁了同那堆理出来的物什放在一起,动静有些大了,叫人看着像是她在生自己的气。
杏儿站在房门边不敢进去,十五探着狗头往里张望,杏儿朝十五使了个眼色,示意它进去问问。
十五从善如流的颠颠跑进去了,呜呜叫了两声,小心的扯了扯她的裙摆。
宋筝看着十五吐着舌头毫无心思的围着她转,摇着尾巴像是在对她说。
那我呢,你也能把我锁起来还给他吗?
懦弱
叶商觉得,宋筝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愿意花上一个时辰去等那颗焉头巴脑的小白花□□,却懒于花哪怕一炷香的时间选今日的发髻该配上哪根发簪。
有一日他看见宋筝在河岸边捡了只小孩子的纸鸢,兴趣盎然的翻来覆去看着,远处一个小胖墩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小胖墩很不客气的问宋筝,姐姐,你长这么大了连纸鸢都没有见过吗,怎么连小孩子的东西也要抢。
他眼见得被一整桌官眷不怀好意的刁难时也能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宋筝,脸一点一点的红透,像杭京暮夏时爬上的晚霞。
她有些窘迫的把风筝还给小胖墩,小声的反驳:“我见过的。”
叶商特别生气,他气势汹汹的拦住那个小胖墩道,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买给你,你把那个风筝送给那边那个姐姐好不好。
最后他花了三串糖葫芦两个竹蜻蜓一个元宝的代价,换了那个光秃秃的风筝。
小胖墩又费劲的跑回去把风筝送给宋筝,她肯定很高兴,叶商知道。因为他看见小胖墩跑回来的时候脖子里多了块玉佩,出门的时候还系在她脖颈上的那块。
叶商忽然就觉得他特别亏。
曾经有同僚明里暗里的想撮合他和哪个宗族的小姐,被叶商拒绝了几次后热情逐渐消退,他很是宽慰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的想象力实在不足以再支撑自己想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借口了。
叶商还记得结结巴巴的说着某某姑娘哪里都好就是个子有些矮时自己心虚的冒着汗,而同僚一拍大腿同他说:“你今日就给我个准话,你想找个多高的姑娘?”
叶商也豁出去了,说就跟我一般高的,说这话时他没敢看同僚的眼睛。
人家你你你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但三天后叶商就傻眼了,他真没想到,杭京还真有跟他身高相差无几的姑娘。叶商和那姑娘见面时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喝掉了整整三壶浓茶,那天他瞪着两只眼睛直到夜深都没睡着,白天顶着黑眼圈还在想,那姑娘到底是吃什么长得这么高的,自己现在补补还能不能再蹿一蹿。
这回叶商没再推辞,只是第二日默默同圣上提了想要暂离杭京回北疆整顿边防。
北疆本就是大虞的隐患,如今镇北将军赋闲在家,圣上很是痛快的给他下了调令。叶商谢恩的时候偶然瞥到宋复平静的神色,在一众神色各异的官员间自岿然不动,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这回他彻底清静了,杭京没有任何世家女愿意跟着他到北疆去,其实他只遇到过宋筝一个人,会静静的听他讲那些关于北疆的事。有次他讲到兴起的时候,发现宋筝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的发抖。
她在害怕?
叶商不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与宋筝而言,北疆不只是北疆,是沈严曾经待过的地方。
叶商坐在屋檐上,看着头顶飞过的寒鸦,许是夜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散,十五嗅着了气味却寻不见人,急的四处乱转,不一会儿就到屋外去转悠了。叶商总算是满意了些,轻手轻脚的从檐上跳下,无一丝声息的落在地面上,实话说他这身手用来翻青石巷这些老旧的屋子实在算是大材小用了。
宋筝正端坐在窗前,书桌上零散着些看不清的图纸,不时提笔勾画着什么。叶商没舍得出声,斜倚在窗边的栏杆上,看着屋内燃着的炉火隐隐勾勒出她的模样。
宋筝连头都未抬,不咸不淡的招呼了一句:“来了?”
这倒像是她早就在这等着自己这一遭使得,转头一看,十五这傻狗还不知跑到哪条田埂上去寻自己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像是看出来他的心思,宋筝道:“我只是想着,叶校尉去北疆之前,总会来同我见上一面的。”
好家伙,他还想着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宋筝的,这倒好,杭京城里的消息像是长了脚似的,跑的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快。
不过眼看着今日宋筝面色平和,他迅速的在她边上坐下,就差挪到她眼跟前了,宋筝也没在意,甚至还跟他拉起家常,说她是在书铺听见白锦绣几个说了才知道的。
叶商就想不明白,这是家书铺还是家茶楼,看书就看书,成天在那叨叨些朝堂上的事做什么,害的他白白错失一个机会开口问宋筝要不要同自己一起去北疆。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叶商端起一杯茶,一只手握住端茶杯的手好让那茶水不要晃荡的太厉害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宋筝,你喜欢北疆吗?”
想了想又觉得太过直白,改口道:“我是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看那里的凤凰花吗?我带你去看。”去看北疆冰雪覆盖的荒原,暮色四合下的苍穹,去看他曾经生长的地方。
宋筝就那样定定的看着他,也不说好与不好,倒是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你看杭京的雪,下的这样大,也不过一夜便过去了。”
就像少年人的喜欢。
叶商接了句话道:“确实,还是北疆的雪下的久,整个冬天都不带停的。”
宋筝被他噎了一下,不过已经习惯了也不恼,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我说一句你要回我十句,怎么没见你在那些姑娘面前那么多话。”
不用说,肯定又是有谁四处散播了说同僚在为他相看姑娘的事,连忙否认道:“你和她们怎么能一样。”
宋筝愣了一下才斟酌着答道:“可能只是我和北疆的那些姑娘不同,又是你来到杭京之后最早遇见的人,等你以后认识了心仪的姑娘……”
“可我没遇见别人,我只遇见了你。”他想也没想就回道。
叶商发誓他不是有意拿话去堵宋筝的,他只是觉得,如果宋筝觉得杭京的流言蜚语难以忍受,他们可以回北疆,在他心里,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阻碍。
宋筝轻声反问了一句,“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我从小就不喜欢白锦绣,”宋筝轻蹙着眉道,“但我一直都知道,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叶商不喜欢她拿自己同白锦绣比,不喜欢她拿自己和所有其他人一起比。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宋筝起身将身后的匣子抱出来放在桌上,叶商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各种小玩意儿,起先他送东西的时候宋筝是很明确的拒绝过得,但后来看他实在是锲而不舍便也随他去了。
没想到只要她想,还是能分的如此明白。
“叶商,”雪似乎吸收了所有庞杂的声音,只余下她冷清的言语,“去北疆之后……不必再记得我。”
叶商终于明白过来,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其实只要他打开那个匣子,就能看见曾经被宋筝藏在袖间的那把,刻着凤凰花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