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听的不是很舒服,沈家遭此大难本就是天家的手笔,皇帝却说成是上天的试炼一般,未免太过虚伪。
可她掩饰的很好,依旧恭敬的跟在皇帝后面几步距离的地方。
“依你看,朕的这一众皇儿,谁适合继承大统?”皇帝转过身来,“你也同宋卿一样,看中禹王吗?”
宋筝一惊,妄议太子之位可是死罪。
没等她谢罪,皇帝却突然笑起来:“你这孩子胆子可不大,同宋卿比差远了。”
“依朕看,这一众皇儿没什么不同,文有宋复,武有沈严,这皇位谁坐都是一样的。”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如此两端不可偏废,可若是这两端落入不同之人手中,那便得争上一争了。”
“你说,朕传这江山,最看重的是什么?”皇帝突然发问。
宋筝思忖了片刻答道:“回陛下……是安稳。”
皇帝显然很满意,寻了个凉亭坐下歇息了会儿,冲她摆了摆手道:“朕累了,你回去罢。”
*
一直走出去很远,宋筝才发觉自己掌心已经沁满了汗水,此刻的晚风吹过来,竟然并不觉得冷。宋筝走在高耸的城墙上,宫门外的人早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停在那里。
宋筝从城墙上向下望,巍峨的城门口,沈严穿了件玄色的外袍,深蓝色的衣摆从系带下露出来。今日面见圣上,他的发冠梳的一丝不苟,正皱眉跟身后的随从说着什么,显得整个人的气场都有些生人莫近。
然后他抬起头,被红墙黑瓦勾勒出的冷淡气息逐渐弥散,沈严突然朝她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微笑,带着格格不入的烟火气息,让宋筝有些措手不及。
公公也看见了沈严,于是瞥了眼宋筝道:“既然将军相候,那老奴就送到这里了。”
见她从城门里出来,沈严上前向送出门的公公递了银子,顺手把她捧着的卷轴接过来。
两人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在前头,拉车的黑马低着头跟在后面,拉着车轮发出格拉拉的声音。
“陛下让我把这些东西还给你,说他看过了。”宋筝开口,“你应该很快就能官复原职了。”
沈严应了一声,把她拽到过道的里侧,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马车上的纹饰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地位,街上的人早就躲得远远地,更别提冲撞了。
宋筝走在他身旁,微垂着头,晚风将她的裙摆吹起,露出的鞋子有些奇怪,注意到他的目光,宋筝才发现自己出门有多着急,连鞋都穿反了。
她有些局促,沈严却蹲下身去,先将她一只脚的鞋子褪下来搁在脚旁,等鞋都换好了,沈严还蹲在地上没有起来。
“为什么没有跟他走?”沈严突然问。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答案很清楚,她是为了什么急匆匆的入宫,就是为了什么留在这里没有走。
值得吗宋筝,值得吗?
斜阳下,宋筝缓缓蹲在他面前:“沈严,我们两个本来是不可能成亲的,对吧?”
他大概会娶白锦绣,毕竟从前他大半的心思都花在怎么让白锦绣不黏着自己和把人惹哭之后怎么哄回去,幼年成天吵闹的白锦绣和沈严,都比成婚后礼貌而生疏的自己和他更像一对。
“很多人都说,是上天拿整个沈家成全了我,但我一刻也没有这样想过。”
“对我而言,我宁可沈家没有出事,宁可你从来没有再碰见我。”
“所以你不用把我当成责任,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现在只不过是,回到我们两个既定的轨道上去。”
沈严抬起头,宋筝的眼神很平静。
那一刻他意识到,胆小的是自己,怯懦的也是自己,而勇敢的那一个,从来都是宋筝。
沈严站起身:“阿筝。”
宋筝抬头看他,被他拉起身朝前走。
“有样东西,我想你应该看看。”
来到书铺门口的时候,宋筝很意外,她还以为沈严不打算告诉自己。
为了放进更多的藏书,书铺的结构很复杂,面熟的掌柜再见到她时露出的笑容很快在看到沈严时湮灭。
“小姐。”熟悉的招呼词如今听起来却带上了另一分意味。
沈严身后的随从一边一个将掌柜堵在了柜台中,他则带着宋筝来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书架前。
用力一推,书架竟然被推动了,露出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流动的风吹动沉寂的空气,带来一阵檀香。
“这家铺子是宋复的。”沈严朝她解释,他也是后来才发现这是宋复的一个据点,他利用书铺虚高的价格,将光顾的客人限定在权贵亲眷之中。
而这件密室,也是他在仔细研究过房屋的结构后发现的。
宋筝并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的房间中燃着烛火,一室檀香中烛光映出了牌位上的字。
宋氏明裳。
宋筝几乎站不住,颤抖的手指在牌位上一字一字抚过,才敢确定这是真的。
约莫是因为房间密闭,案前并没有供奉香火,但也没有任何尘灰,像是有人悉心打理着。
“我觉得,你会想知道。”沈严双膝在案前跪下,朝牌位磕了三个头,才默默起身留下宋筝一个人呆着。
那是他成亲时欠着宋筝娘亲的,如今一并还回去。
沈严靠在门外,随从见他出来低声说刚刚有个伙计跑出去了,大概是去朝宋复报信。他倒是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在带着宋筝进去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宋复不可能不知道。
看表情就知道,随从并不能理解沈严为何要暴露自己,明明留着这个秘密据点能更好的牵制宋复。
现在的沈严确实是这么想的,也确实能这么做,但是宋筝牵扯着他,因为宋筝死死拉着他,他才从废墟中找回来从前的一点点自己。
檀香
幽幽的烛光显得本就不宽阔的屋子更加逼仄狭小,光线散射到的范围是平常人家的摆设和布局——熟悉到令宋筝心悸。
梨花木的柜橱,朱红色的板凳,微微生锈的烛台,还有一室淡雅的檀香,如果不是祭台上的“宋”氏明裳,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打开的是青石巷旧屋上挂着的门锁。
烛台被围成一个小圈,中心有一个鲜红色的图案,像是用朱砂画就,在跃动的烛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宋筝一出来沈严就直起了身子,她的表情同平常并无二致,只是没有看他一眼就直直的往门外走,至于被随从制住依然不断挣扎的掌柜她更是连半分注意力都不曾分出去。
沈严几乎是立刻就觉得,宋筝不对劲。
车轮声从石板路面的桥上传来,两三个汉子正推着堆满瓜果的板车往这里走,由于货物堆得太高,推车之人根本看不见正前方的路面,因而行人都隔老远便让开,只有宋筝一个人出了门便直愣愣的往街对面走。
看到这一幕沈严吓得直冲过去猛地一下将她扯回来,宋筝趔趄了一下,很久才反应过来,像是完全忘了是沈严带着她过来的。
“你找到宋复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了吗?”她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沈严一惊:“人我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你想查什么,我可以帮你。”
宋筝便不再回答,甚至连委婉的拒绝都没有,又一个人朝前走,她之前想去的就是街对面那个总是吆喝着可以算卦的算命先生,不过平日里接到的生意顶多就是安慰落榜的书生、替桥东村的姨婆找走丢的猪一类的小事。
沈严不敢放她一个人,连忙跟过去,见到宋筝取过桌面上的纸笔描绘了一个图样问那术士道:“先生可知道这个图案?”
年近半百的术士捋着胡子想了半天,终究是摇了摇头:“并未见过。”
宋筝有些失望,却听得那术士规劝道:“姑娘年纪轻轻还是不要研究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为好。”
见宋筝又转回身来,术士才又多说了几句,毕竟符咒发明之道就是为了镇鬼渡灵,再加上这图案古怪,虽未曾见过,也能看出并不能作正途之用。
冬日的风总是这样冰冷,宋筝捏着图纸的手都有些冻红了,却还是捏的死紧,她转身往下一个店铺走,沈严便亦步亦趋的跟着,偶尔把她从路中间拽回来。
最后还是沈严找到了个在金卢寺门口施粥的小僧弥,说是曾经见过这个图案,允诺回去之后问问师父,沈严这才得以把宋筝先劝了回去。
跟在他后头的宋筝一直很安静,偶尔回过头去,沈严看到她一言不发的盯着颖水河,于是更频繁的回头看她,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会一个纵身……
立刻打住危险的想法,沈严出声:“阿筝,你同我说说话。”
“你是不是怕我和我娘一样,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问题。”宋筝轻笑一声,“无数次我都希望我一觉醒来,也像她一样,把那些事情都忘了。”
“可惜并没有,可惜我一直很清醒。”也不知道是在宽慰沈严还是在自言自语。
*
回来之后,宋筝病过一次,高烧不醒,杏儿急匆匆的跑出门去请郎中,也顾不上探究怎么就刚好碰上了沈严。
宋筝烧的迷迷糊糊的,沈严给她换湿毛巾的时候被她拽住了袖子,她叫了一声什么,声音又细又轻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后来沈严才听清,她在叫娘。
宋筝醒过来的时候沈严离她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一只手撑在床沿上像是睡着了,杏儿正守在药炉旁,头一点一点的看来是累着了,药炉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陶瓷的盖子被蒸气熏得轻微跳动着,她转过头去看窗外,天才蒙蒙亮。
这让她想起从前在沈府时平和的时光,沈严在拟上奏的折子,她蹲在书房外看池塘里躲在荷叶下的鲤鱼。那样的日子让她觉得很安心,满足了她为数不多关于家庭的想象。
沈严睁开眼的时候宋筝已经悄无声息的下了床在看大夫写的药方,十五在她脚边拱来拱去的,沈严想过去把十五抱开,宋筝却有些担心:“十五不认识你,仔细他咬你。”
沈严的手僵了一下,但还是尝试着抱起十五掂了掂,十五仔细嗅了嗅他的手,没有挣扎,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在帮宋筝擦汗撩头发,手上沾了些它熟悉的气息。
“它叫十五,你们家取名真是一脉相传。”
宋筝整个人都定住了,她曾经很盼望沈严能记起她,也许会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真名,而她会告诉沈严,宋筝这个名字是为了同他合八字才定下的,宋筝,是为了沈严而取的名字。
沈严抱着十五的手有点抖,颠的十五脑袋都晃晕了,可宋筝并没有说出那个期待很久的故事,只是在沈严抬头看自己的时候笑了笑,就这么放过了这个话题。
大夫说宋筝高烧的原因是郁结于心,结果杏儿知道原因之后的反应比宋筝还要激烈,气的眼眶都红了,可这种鬼神之事本就信则有不信则无,那满堂的物什也可以解释为对亡妻的悼念。宋筝道:“若他真拿这些东西糟践我母亲的灵位……我就去砸了他的宗祠。”
杏儿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沈严反倒放下心来,虽然他想象不出宋筝砸东西的场景,但还是很爽气的把佩刀押在桌上示意她这把刀快。
杏儿看他的眼神折射出了几分“嘴巴不会说话可以捐给其他有需要的人”的意思,她没想到沈严不帮着相劝还担心宋筝找不到趁手的刀剑。
怕宋筝一个人呆着会胡思乱想,沈严还特地叫了见清来陪她,照理说婚期将近见清该是很忙的,但她还是来了,还带了个木匣子,说是老夫人要送给宋筝的惊喜。
宋筝本来是没有当真的,因而在看到那把长命锁时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像是烫着一般把匣子往外推了推,不想去思考老夫人是如何将那两把长命锁又要了回来再原分不动的送给自己。
她和沈严又没有子嗣,送这把长命锁的意味让她根本掩饰不住心中的抗拒。
见清见她这个反应倒是没有勉强,但实在不大明白:“姐姐为沈家做了这么多,难道甘心将这夫人的位置拱手让人吗?”
这话竟跟宋复曾经斥责她时说的一模一样,宋筝都不知道,自己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能理解宋复的想法而诧异,还是为这个人是见清而感到震惊。
“姐姐,如今我们两家和解,你如果能回来是最好的选择了。其实你看我,子渐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但只要我是皇后,便是这天下他唯一的正妻,也是沈家的一颗定心丸。”
见清的话像一口大钟在宋筝脑中嗡嗡的响,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在滁州避难的日子对见清造成了多么深重而久远的影响,因为她曾经说着心悦禹王之时是万分情真意切的,可只怕连见清自己,都分不清这其中几分是来自于禹王未来的帝位。
对于见清而言,她无法插手家族的兴衰,却执意将自己的婚姻同沈家绑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得到安稳的未来;苏云染亲手把自己当做联盟的礼物来到了杭京,只为了一点向上攀爬的助力;而她呢,她要的不过一个沈严。
并没有谁比谁高明,也许她们都无法得偿所愿。
见清却不再相劝,反倒很认真的为她打算:“如果能让姐姐开心,那嫁给叶统领也是好的,他总是要高升的,让子渐寻个机会将他调回杭京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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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清的婚服已经定下了,但太子妃比不得从前,不好再穿些跳脱的嫩色。见清说宋筝的眼光好,今日来便是说好了让她给自己描了样子去做几件衣裳。
布庄确实是个好去处,连杏儿也兴致勃勃,尤其是掌柜给见清看婚服袖子绣样时,杏儿的小脑袋便巴巴的凑上去,听得比新娘还要认真。
掌柜还招揽起生意,让杏儿成亲的时候也来他们家做衣裳。这倒是提醒了宋筝,秋寅是沈家的人,他们的婚事依礼是需要沈严安排的,若是两人商量好了,宋筝也能为他们筹备起来。
杏儿脸都涨红了摇头说,她离开沈家的时候就同秋寅说好了,反正秋寅也没有签下卖身契,等再过一两年年岁到了,便直接同她一起跟着宋筝。
这倒是件好事,见清有些惊讶,毕竟沈家的奴仆大多是世世代代留下来的,像秋寅这样的自由身确是少数。
杏儿也打听过,秋寅是沈家出事后没多久招工的,当时沈家一片混乱,跑的跑散的散,对侍从的要求和管理也就不比如今严格。
“既然没有签卖身契,为什么还要等两年,不和你一起离开沈府?”
“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秋寅说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神神秘秘的。”杏儿嘟嘟囔囔的,确实有些不满,“还别说,当时他的眼神差点让我以为是要和我告别再也不见了。”
见清听得正入神,没有注意到宋筝微微凝滞的脸色。
杏儿很快又雀跃起来:“不过他收了我做的香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