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视聪明,又惯于猜忌,既无道德,又没有慈悲心,却最善于摆出冠冕堂皇的做派,这样的人建立起的只会是薄冰一样脆弱的同盟,而因利益而建的同盟,当然也会因为利益而崩解,外有张年,内有姬妾,便是有昔年同窗之情,又经得住几番风雨。
张年慢悠悠地和刘师爷说话,一边环顾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不时有人过来与他寒暄,张年都笑容满面的应了,还有人想从他口里打探几分州府对崔家的意思,他也含着笑,一一应答。
等到外院的人越来越多,张年便悠悠分开人群,往内院走去,外面人声嘈杂,约往里走,却越是显得安静,规矩严整的肃然之气,张年沿着朱红长廊望向庭院中,脚下一顿,漫不经心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季青雀性子孤僻,便是从前与他们议事,也总是在厅堂之中,有什么吩咐,也是经由他们之口,再层层传达给下面的人,张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也并不感到这有什么不好,归根到底,他一开始就没有梦想过季青雀是深明大义平易近人面面俱到的楷模君主,她身上的缺点多如繁星,可是却也自有月亮一样清净孤冷的光,足以刺穿浑浑噩噩的红尘,而这一点光,就已经足以让张年压上自己的全部人生。
这是晚秋的早晨,天气有些冷,空气很干燥,透过曲曲折折的枝干和朱红的瓦片向上望去,青空高远,日头摇摇晃晃,日光落在人身上,留下长长的淡薄的影子,庭院的池畔坐满了人,都锦衣绣袄,形容整肃,彼此揖礼,他们有的是独当一面的大管事,有的是坐镇一族的家主,或是神色泰然,或是风尘仆仆,在宛州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齐聚一堂,竟然出乎意料的安分,目光彼此一触碰,略略点一点头,寒暄几句,也是很低声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隐隐转向水台上,遥遥地看过去。
那清澈池水白玉高台层层拱卫之中的,年轻安静的女主人。
她消瘦的脊背挺直如弓弦,脸色苍白,眉目纤弱,漂亮柔弱如池畔怒放的木芙蓉,高高悬于水面上,一生不染尘土,可是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却叫人觉得高台之上端坐的不是一位娇弱美丽的世家千金,而是一位严酷的暴君。
宛州大乱,豪绅之士便成了流民作乱中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如果不是崔家那支黑旗的军队几次前来援救,在场不少人未必还有命好端端坐在宴会上谈笑,他们受崔家大恩,可是也暗暗为崔家展露出来的獠牙而心惊。
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崔家之所以按兵不动,并不是因为秉性温顺,仅仅是因为还在等待时机,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等到之后又到底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未知,在迷雾中不可看清,所以才让人更加不安。
这些日子里,不乏有人想打探情形,可是谁也没有见过崔家背后那位女主人,他们所见到的依旧是崔徽在时的老人崔云大管事活动在人们的视线里,渐渐有人怀疑那所谓的女主人是否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以身份高贵的世家千金的名义暗度陈仓,实际上崔府的一切行事,都另有他人授意。
而这一次如此大张旗鼓的寿宴,大多数人也并未报以期望,他们如往年一样送来珍奇的寿礼,却见一袭青衫潇洒儒雅的张秀才一展折扇,笑着道,请往这边走。
他们茫然地被引至内院,草木苍苍,秋阳淡薄,而他们也在这一天终于看见了季青雀。
她安静地端坐,短暂地开口或者点头,于是面前的人便低头退下,一言落定,再无回转,那确实不是什么闺阁少女的样子。
即使许多人此时此刻仍有揣测怀疑之心,却又实实在在意识到,那支黑旗的军队,确实是拱卫她一人的军队,因她的一人意志驰骋在大地上,直至踏碎山河万里。
“大小姐,真是难得。”张年含笑走到屋檐下,在崔云身边站定,这样隆重的日子里,像崔云这样的左膀右臂不去季青雀身边帮衬,反而离开人群,只是远远观望,让他着实吃惊不小。
崔云静静看着远处的季青雀,并不开口。
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天,他还是个被主人随意打骂的小奴才,浑身是血的被扔在路边,快要咽气的时候,被人轻轻踢了一脚,有一个声音问他,死了没啊,死了我就把你埋了,要是还活着,就吱一声。
那时他只有十二岁,躺在地上,一边吐血,一边流泪,死死拽着崔徽的衣袖,用微弱的声气说,求求你……你救我……我会有用的。
他一直记着这句话,在腐烂的秋叶与尘土中,被崔徽捞起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决定要为崔徽而死了。
这就是他和崔徽的初遇,他人生真正开始的那一天。
从那天开始,他改姓,学写字,学做生意,打点关系,迎来送往,让崔徽永远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他自小便是个瘦削的人,不爱笑,眼神冷淡凶戾,可是人人都说他这模样实在不像一个管家,于是他很努力地吃胖,变成如今这副温和无害的富家管家模样,圆润和乐,人人看了都欢喜亲近。
而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崔徽的血流过数十年,流到世上唯一一个后人的身体里时,居然会是一个和他那么相似,又那么截然不同的小姑娘,厌世,孤僻,不喜欢声音和太强的光亮,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在暗淡的阴影里,静静地,隔着窗户看向远方。
那是个很孤独,又很顽固的女孩子。
崔云是在遇见季青雀之后才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的,他开始在静夜里频繁地做梦,许多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比如他死去的友人,曾经爱过他的女子,他撑着伞立在惊涛骇浪的海岸边,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毫无惧色,专心致志地注视崔徽的大船靠岸……梦里故人眉目鲜活,犹似昨日相识,他却分明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腔孤勇的执拗少年。
他真的老了。
所以他并不像张秀才那么容易忧虑,也不像张年那样机关算尽,秦欢脾气虽怀,可是心肠却是最软的那个,他总觉得像季青雀那样奇奇怪怪的,小姑娘明明就该开心一些。崔云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并不在乎季青雀到底追求何物,到底要走到哪里去,是不是一时兴起,会不会在不久之后,就把所有人都带进永世不可翻身的地狱里。
他只知道,只要那是季青雀本人的意志,那么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巨细无遗地备好车轿,垂目恭送季青雀前行。
可是季青雀没有走到地狱里去,她一步一步地走,从风调雨顺的盛京走到战乱四起的苇城,从循规蹈矩的后宅走到发号施令的前厅,又从四四方方、安全寂寥的院落里,走到了朗朗青天之下,所有人的面前。
每一步,每一次,一千里,一万里,没有人走过的路,没有人越过的山,季青雀走过了,不是因为有人希望她如此,不是有人在摆布她的人生,指引在崎岖前路上的,只有她的意志,她的愿望。
满堂欢喜祥和,崔云置身其中,眼睛发热,却缓缓微笑起来,对张年回答道:“是啊,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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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城城外人头攒动,管事一边暗自叹息自己的倒霉,这样大好的日子,竟然还要在城外做这些苦工,一边低头吩咐身边的人,道:“那个男人已经排过队了,把他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