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州的红叶谷颇负盛名,一年有一半时节都红叶飘舞,漫山秋意,哪怕远在千里的盛京的世家贵族们也常常惊叹于此地的靡艳华美之气。
这群装作山匪的家伙连夜散入山中,就如一片枫叶,转眼就不见踪影,季青罗磨磨蹭蹭半天,最后被那个佩断刀的少年不耐烦地拎起来,一溜烟窜进山里,转瞬之间,紧绷肃杀的气氛消失无踪,只见漫山红叶,层林尽染,细细的雨丝被风吹开,好似一道帘幕在半空中垂落,轻凉彻骨,美不可言。
细雨飘渺中,远远响起人声,一顶竹轿子飘然而来,抬轿子的四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沿着白石为底的溪流,踏着满山红叶,由远而近,徐徐而来。
薄雨的山中骤然响起一声划破长空的哨声。
凉亭里茶已煮沸,钱先生站起身,面含微笑,拢住袖子,恭恭敬敬地向竹轿的方向行了一礼。
竹轿子停在不远处,一柄白鹤伞在雨中倏尔展开,漆黑伞面上繁花似锦,白鹤栖息繁花之上,繁盛之极,白鹤伞缓缓而来,空山冷雨之中,越显艳丽无匹,可是纵然如此,也掩不住伞下女子的苍白清寒之气。
凉亭里的小铜炉咕噜咕噜冒着泡,白鹤伞步入亭中,一身湿气扑面而来,收拢伞面,伞沿的雨滴一滴一滴落在淡青的石砖地面上,一双漆黑寒凉的眼睛嵌在苍白的脸颊上,安静地望过来。
钱先生俯下身,温言道:“出此下策,邀大小姐前来此处会面,实为无奈之举,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海涵。”
他并没有向季青雀解释劫走季青罗之事,如果连这样简单的掩人耳目的伎俩季青雀都需要他来说明,那么这样的头脑和胸怀,只会证明他所做的布置从一开始便毫无意义。
季青雀放下伞,如果是张秀才等人在此,便能够明白这是季青雀在等他说话,她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然而钱先生却有些迷惑起来,他打量了季青雀好几眼,觉得季青雀并不像是在动怒,沉吟片刻,才继续开口:“季大小姐,我们是从北边来的,越过山赤岭,渡过黄甲河,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们失去了主人,这一路上,是很艰难的。”
第一句话开口,后面的谈话便顺畅起来,钱先生斯文博学,口齿伶俐,一路上见闻说的极为惊心动魄,一路说到了宛州,才忽然叹息一声,道:“虽然大小姐踞守苇城,然而整个宛州都已经听过青雀军的名号,有人觉得这不过是豪富的私兵,不值一提,也有人觉得这全是苇城城卫兵强马壮,与崔家毫无关系,而小人也想斗胆问一句,大小姐您身份如此贵重,不愿回王都安享太平,却于此屯田养兵,清扫四野,到底所图为何?”
雨渐渐下大了,敲击在凉亭的层层青瓦上,发出清越的响声,两岸红叶好似溶解的色块,在雨幕中模糊地流淌向远山。
季青雀轻轻道:“钱先生,你会下棋吗?”
钱先生一愣:“小人略懂……倒是听说大小姐精于此道,无论琴棋书画,都颇负盛名。”
“我的棋下的并不太好,既不如我的父亲,也不如我的弟弟,”季青雀淡淡道,“我曾经遇见过一位棋艺上的天才,他一生并未得到名师指导,仅仅研读棋谱,便足够独步天下,我留给过他一个以棋扬名的机会,他下完了那盘棋,名声大噪,也背弃了我留给他的道路,转身攀附他人,出人头地。”
钱先生微微皱眉:“小姐是想说,对扶持过他这般品行不端、忘恩负义之人,心中感到后悔?”
“不,我只是想说,”季青雀声音轻柔,“想求大富贵,应当直接来找我,何须求别人。”
钱先生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声疏朗痛快,在薄雨的空山间回荡,他含笑道:“您与我家小侯爷所言果然一致。”
季青雀看向他。
“他说小姐您不怕死。”钱先生笑道。
季青雀点点头,她脸上看不出来表情,便也不知道是否在为谢晟伤心,钱先生却不再兜圈子,他收敛起笑容,一字一顿地问:“那么大小姐兴兵,到底是为何?”
“为了滔天富贵?为了匡扶朝政?为了救天下苍生于火海?大小姐行事,意欲何为?”
他的口吻越来越急,越来越厉,咄咄逼人,几乎称得上无礼,然而季青雀只是望着亭外的霏霏雨幕,良久之后,才转过头来,寒凉的黑色眼睛深不见底,平和地说:“为了我自己。”
钱先生一时失语。
“我有很多不喜欢的事情,我也不希望它们发生,如果发生了,我就会想要做些什么。我希望世事发展尽如我所愿,无论那是一种富贵,还是一场杀伐。我所背负的只有我自己的愿望,和你所期望的大义,没有任何关系。”
好半天,钱先生才缓缓开口:“小姐此言,未必也太过狂妄了, 仅仅凭着一己之力,当真能够违逆天命吗?”
“为什么不能呢。“季青雀的目光望着潺潺雨幕,不知究竟在看何物。她年纪很轻,极瘦,生的婉约淡漠,素色长裙外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袍,素淡雅致,哪怕面对面与他安坐在凉亭里,也有一种飘然不定不可捉摸之气,确实像一只不沾俗尘的白鹤。
“谁愿意顺天而活,就连你们,如果顺服天命,就应该全部死在战场上。”她轻柔地说,“这如何称得上狂妄。”
凉凉的雨水簌簌敲着青瓦,良久之后,钱先生叹息道:“小姐心有高愿,不惧杀伐,大概也不会惧怕我们这支阴曹地府里回来的队伍吧。”
他站起身,从腰间取出一面黄铜令牌,撩起衣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朗声肃然道:“我等乃是谢家残部,愿投奔小姐,只求收复山河,一雪前耻!”
他厉声地,像是从胸腔里飙出一腔血一般,凄厉地高声喝道:“李严叛乱!”
一时间,空山之中,群声回响,连绵不绝:
“李严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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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先生只带了数人,乔装打扮后随季青雀入了崔府,他对崔府的豪富并未表露出惊讶神色,厅堂里燃着清幽幽的淡香,他环顾左右,缓缓开口。
一开口,便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