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偏着头,想了很久很久,夜色里纸灰飞旋,火星点点,橙黄色的光一明一暗,她出神地望着,喃喃开口:“……天底下可哭的事情太多了,没有用的。”
她的语气起初很轻,有些迟疑迷惑,像是自己也不太明白心里的答案,到了最后,却又有些醍醐灌顶的意味。
她这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里,其实饱含着一种自然而然,又匪夷所思至极的含义。
没有用,所以不哭。
就好像如果有用,她就会真的去做些什么一样。
谢晟侧着头,静静望了她一会儿。
他这时候短暂地想起了盛京里的大家闺秀,她们漂亮又温柔,在他面前又会表现出一种格外的柔顺缱绻,季青雀却从第一面就不是这样,她的眼睛里有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血的颜色,带着那么强烈的悲伤,还有无法掩藏的怨恨,明明颤抖着抚摸着他的脸,又像是要痛恨的掐死他。
可是如果他真的被这样亲手掐死的那一刻,她似乎又会如梦初醒地松开手,崩溃地大哭起来。
要很珍惜,很轻柔地对待着。
即使她本身是如此的强势锋利。
谢晟无声地转过头,继续道:
“我弟和张小胖早就跑去严华寺那边帮忙去了,我娘也偷偷落了泪,叫家里下人去添烛,我爹自不用说,那死在战场上的是他唯一在世的弟弟,宁死不退,身中二十六箭,身体被剁成肉沫,脑袋被胡人砍下来当做战利品带走,李严将军扶柩回京,哭着到我爹面前跪下来请罪,说对不起我爹的嘱托,到最后只能带回来一副空棺材。”
“你看,我这一家人,重情重义,赤诚坦然,做了许多许多好事,多好。”
谢晟淡淡地望着远方:“我不像,我像谢不归。”
“我很羡慕他们。”
他语气平淡,这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阵惊呼,有孩童激动地喊着“娘,你看天上”,诸人闻声,接二连三地抬起头,便再也移不开视线,无数颗脑袋整齐划一地仰望着蓝黑的夜空,像无数只仰头的鸟雀。
不知是何人在放灯,不是送花神时那种吟诗画画风雅漂亮的灯,是白色的灯笼,一盏又一盏,从三尺尘世里摇摇晃晃飘摇升空,很快便满天都是,许多人渐渐忘记了哭泣,他们站起身,相互扶持着,痴痴仰着脸,被夜空里的灯火吸引了目光。
谢晟的语气平静至极。
“但是我想,总该先有我这样的人,才能有他们这样的人。对不对。”满天灯火,那双颜色极浅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流光溢彩,却终究看不清任何情感。
他并不需要季青雀的回答,这也不是一个征求意见的问句,于是季青雀仅仅是沉默着转过脸,望着漆黑夜幕里飘摇远去的天灯,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29章 王妃
大法事结束后, 盛京街道上依然人烟寥落,白灯笼高高挂在人们的头上,叫来往行人心中生起某种和平日子一去不复返的隐隐不安。
季青雀却一步也不踏入盛京,只是卧在庄子上看书, 庄子上日头长久,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黄昏里炊烟袅袅,田埂上三三两两的孩子绕着归家的大人们跑来跑去, 童稚的声音清脆地唱着乡野童谣,随着歪歪斜斜的炊烟,飞入火烧般的金红色天空里。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穿过田间的道路,一只戴着赤金绞丝镯子的手掀开帘子,一片烂漫的霞光里, 季青罗探出身子,明媚一笑:“你过的倒是舒坦,这地方这么漂亮,难怪你不愿意回府里呢!”
眠雨泡了茶, 季青罗饶有兴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正堂布置的很朴素,三三两两的苍翠矮竹, 正进门的壁上挂着一副水墨山水长卷, 气韵深远。
季青罗一一细细看了一遍, 才回过头,冲季青雀一笑:“可怜青珠还总觉得你在庄子上吃不饱穿不暖的, 一天念你三四遍, 有人却关着门自顾自过她的神仙日子, 连封信也没写过,你说她是不是自作多情?”
她嘴一得了空,眠雨边连忙将温度合适的茶杯塞到季青罗手里,季青罗抿了一口,又笑了:“连丫鬟都机灵了这么多,可见这地方是真的养人呢。”
季青罗对她说话惯来是骄横带刺,如今许久未见,依然喋喋不休,可是季青雀却从她这些看似夹枪带棒的话里,慢慢拼凑出盛京中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
孙家在给孙有恒说亲,是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只是孙有恒似乎并不太喜欢,只每日专心地和季淮读书温习。
宫里的刘贵妃生了个小公主,阖宫上下都颇为失望,劳心劳力了好几个月的张皇后更是一病不起,前两天才终于能够下床去抱抱小帝姬。
……
三言两语之间,她所缺席的这些日子便被季青罗一一填满,末了,季青罗喝了最后一口水,长出一口气,没好气地说:“这些天你都不知道多忙,大法事,帝姬出生,都赶着趟的来,忙的我们脚不沾地的,就你躲清闲!”
季青雀很认真地觉得,这个口硬心软的二妹妹实在很可爱。
她总觉得可爱与不可爱并不是一句夸奖,而是一种客观事实,就像一个人生的是美还是丑一样,世上的人们从古到今都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隔岸相望着。
季青罗是可爱的,季青雀是不可爱的。
谢景是可爱的,谢晟是不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