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出她满是皱纹的脸,年老混浊的眼睛木然地望着火光,间或一眨,她像是感觉不到周遭的悲痛,只是面无表情地往火中添纸钱,就连火舌烧到了她的指尖都毫无察觉。
然而两行浊泪慢慢从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到火光里,她却仿佛对自己哭了这件事一无所知,依然缓缓地,执着地,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将这人世间的泪水和旧衣一道,烧给那十万枯骨里的某一个人。
眠雨早就红了眼睛,呜呜地哭,小丫鬟抹着眼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她明明没有家人死在这场惨败里,甚至她此前都没有听过西华关这个地方,可是她还是伤心,伤心极了,好像在这一刻,那片遥远不可见的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忽然与她息息相关,他们都成了她的兄弟,她的家人,她为他们落泪,伤心的几乎难以自已。
季青雀听着她的哭声,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头是空落落的风声,哭声落进去,长久地盘旋着,一遍又一遍,永不消散似的。
“好热闹啊。”忽然有人轻轻地开口,并不悲伤,冷静又平淡,还是那种没什么所谓的口吻。
“你不哭吗?”那道声音继续问道。
季青雀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第28章 不归
谢晟立在灯火阑珊处, 周遭人来人往,号啕大哭,怒目圆睁,独他一个神色平静, 并不是无聊的神色, 却也无意从众地感伤, 格格不入却又鹤立鸡群, 好像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被虚化成了皮影戏上的模糊背景, 黄的红的黑的,交融弥漫,一瞬间哭声远了悲声也远了,只剩一个形只影单清瘦挺拔的谢晟,那么平平静静地望过来, 倒真当得起一句一眼万年。
可是谢晟好像还是往常的谢晟,他用一如既往的随意口吻问:
“你不哭吗,大家都很伤心。我弟哭的可伤心了。”
于是季青雀也还是往常的季青雀,她微微侧过脸, 平静地问:“谢景?”
她不太能想象谢景流泪的样子, 可是又觉得那个父兄俱在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大抵真的会红了眼眶。
谢晟看她一眼:“你认识我弟?”
“不认识。”季青雀说。
“哦。也是。”谢晟说。
他慢悠悠地划开过人群, 几步走到季青雀身侧, 靠在古城墙上, 目光越过无数高高低低的黑压压的头颅,远远眺着巍峨苍山上彻夜明亮的佛塔。
到处都是人, 所有人都在哭, 年轻的谢晟此时看上去也无非是这些人里的一个, 也许是死的,也许是活的,也许可能只是存在于她的幻想里,可是这样的谢晟对季青雀来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有种古怪的真实感,所以季青雀忽然开了口,她轻轻地问:“你不哭吗?”
谢晟想了想:“没什么好哭的。”
他语气轻漫,在灯火辉煌哭声四起的夜里,像一片漆黑河面上浮起来的冷冷雾气。
“你知道谢不归吧,我家祖上,战无不胜,武功彪炳,和你家祖上齐名的那个。”
季青雀没有开口,但是他知道季青雀在听,于是他便心平气和地一股脑说下去:
“不过不像你们季家是著书立传的隐世大族,他是奴隶出身,身份卑贱,却最终封侯拜相,也就是所谓的生于草莽终登庙堂,他没读过什么书,却是天生的帅才,真正的百战百胜,以至于后来其他人一听见是谢不归领军,连出兵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就望风而逃了。”
“只是他有个毛病,喜欢杀降,尤其喜欢屠城,杀孽太重,有伤天和,所以咱们开国皇帝便给他起了个封号,叫长留,就是要告诉阎罗王,此人受帝王信重,愿长留人间。”
谢晟的语气平淡,倚靠着巍巍古城墙,使得他的身形看上去有些单薄,浅色的眼睛凝视着远山,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就很紧张,因为杀降屠城,血流千里,何其残酷暴烈。”
“那大概是我听的最认真的几堂课,生怕听漏了什么,因为我非常害怕,害怕谢不归屠城没屠干净,害怕有人逃出去,效仿他,带着人杀回来,也来屠城,屠我们的城。”
谢晟直呼谢不归的名讳,他的口吻里对这位威名赫赫,甚至被民间视为武神,年年都要供奉祭拜的祖先并无一丝敬意,冷淡而平静:
“你看,我那时候就懂了,要打仗,总会死人的,杀了别人的人,就会被别人杀,除非已经把对方杀干净,不然哪天在战场上被随便什么人顺手摘了脑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的目光往墙根处那个头发花白木然流泪的老妇人身上轻轻一扫,便移开了。
“再说了,又怎么哭的过来呢,死了十万人,北边兵败如山,这么大的窟窿,眼泪是填不满的,要用人填上去,只有血才填的满。”
“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好日子,结束啦。”
谢晟轻飘飘地说完,那么残酷绝望的一句话,他的口气却平淡的像是说今天的宴会结束了。
末了,还一挑下巴,看向她,示意道:“好了,我说完了,该你了。”
季青雀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也没想到他的思虑是如此深远,这样早便预见了那才刚刚被揭开序幕的生灵涂炭的乱世,更没想到他如此坦诚相告,竟然只是为了交换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