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姨母吃惊地掩住嘴:“这……这么些日子,你们朝夕相处,同息同眠的,这这女儿家的名声如此要紧,怎能这般糟践啊!”
“女儿家的名声固然是要紧,但比起处置叛军,比起审明冤狱,比起整个蜀中的国泰民安,我一个人的名声算得了什么?”
叶汝真华服珠钗,精心修饰的妆容明丽照人,声音朗朗,不卑不亢,是同谢姨母说话,也是说给满座的女眷们听。
“我是蜀中人,只要能保蜀中太平,让诸位能安居乐业,在此欢聚一堂,别说只是区区名声,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绝无怨言。”
槛窗外,风承熙站在不远处,萧宏陪在他的身后。
厅内门窗洞开,外头明亮的太阳照入,映在叶汝真身上,
锦衣上的光泽、金线刺绣的闪光、发钗上的金光、簪子上的珠光……再加上左上四角犹嫌不够亮,还燃着的七宝树灯,光芒交辉,映照得她整个人光华流转,醒目夺魂。
然而比这一切光芒都要耀眼的,是她的脸。
风承熙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打扮,玲珑累累,光华灿灿,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自带的光晕里,让人目不暇接。
“陛下。”
萧宏出声提醒。
作为寿星翁,开席之前,他理应来致个谢。
而风承熙亲临,乃是给萧宏做面子,是天大的恩宠。
“等一下……”
这三个字是纯然地无意识,风承熙自己都不知道要等什么。
他的视野和脑海全被叶汝真占满了。
她如此耀眼,如此蛮横,完全不给他一丝抗拒的机会。
有多久没见了?
视线如同干渴多日的大地终于等到了一场意外的春雨,他除了贪婪地打量她,脑子里完全容不下别的东西。
厅内的叶汝真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满堂寂寂,原本用异样眼神看她的人,有人低下了头,有人眼露震撼,有人面生钦佩。
很好。
从前那段日日在旁观摩朝中大佬们表演的时间没有白费,要唬住一群女眷,还是易如反掌。
“说得好!”宁氏走过来,道,“诸位应该都听说了,那日小儿怀英蒙冤抱屈,被逼得当街发病,是真真护住我儿一命,引得陛下彻查。陛下与叛军对峙之时,也是真真冲上前去,要为陛下挡箭。似真真这般的忠勇信义,便是男子当中也是少见,若是能生得一副男儿身,早就建功立业去了。”
宁氏说着,握住叶汝真的手:“不过,生作女儿身,却是便宜了我。今日就请诸位替我做个见证,我愿收真真为义女,从此以后,叶汝真便是宁如玉的女儿,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叶汝真没想到这出,忍不住看看宁氏,再看看白氏。
宁氏与白氏皆冲她点头微笑,看来两人是早就说定了。
萧宏如今稳稳重掌蜀军,蜀中一带,除去瑞王府,再没有人比萧家更尊贵,宁氏这个干女儿一认,叶汝真立即跻身贵女之列,且还是蜀中最拔尖的那一拔。
“呲啦”,婉芸手里的扇子撕烂了。
谢姨母脸色变得快,一面挡住女儿的失态,一面脸上重新堆上笑容:“这可是大喜事啊,恭喜宁夫人……”
宁氏无视她,直接吩咐:“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一名仆妇弯腰捧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盖着红绸,以图喜气,可见宁氏这个干女儿认得甚是郑重。
宁氏伸手揭向红绸,口里道:“这项圈是当年我外祖母留给我的——”
厅外的风承熙忽然目光一振:“不对!”
厅内,红绸尚未完全揭起,叶汝真只觉得寒光一闪。
那根本不是什么项圈,而是一把匕首。
仆妇抓着匕首刺过来,“贱人,我要杀了你!”
“小心!”
叶汝真一把推开宁氏。
匕首直划过叶汝真的肩膀,叶汝真一阵剧痛,踉跄后退,直撞进一个人怀里。
这怀抱异常熟悉,抬头就看见风承熙锐利的下颔线,以及紧咬的牙关。
“拿下!”风承熙死死盯着那仆妇,厉声道,“别弄死她,给朕留着她一条命,朕要她生不如死!”
第82章 生气
郑硕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仆妇。
仆妇竟然是曹氏。
她冲着宁氏歇斯底里地诅骂:“贱人!贱人!你抢了我的亲事还不够, 还要毁了我一辈子!我已经家破人亡,而你还在这里大摆宴席!宁如玉,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莲儿, 你在发什么疯!”
宁氏的舅母流泪道, “玉儿是看在我的份上,四处托人才把你放了出来, 若是没有你表姐,你现在还在牢里!我早跟你说过, 人各有命, 若不是你要跟着人陷害你表姐,你哪里会家破人亡?”
“娘,为什么你总是帮着她说话?!”曹氏尖声道, “若是没有她, 萧扬娶的人就是我,他捡到的风筝明明就是我的!是宁如玉这个贱人不要脸勾搭了他, 趁我病着时跟他定了亲!是她毁了我一辈子!”
萧扬是萧怀英的父亲,是蜀中从前的少年英雄,也是蜀中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他的相貌极为俊美, 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
很多年后,包括白氏在内的不少老人,听说哪家儿郎生得好,看过之后,都会淡淡说一句:“不及萧扬。”
萧扬和宁如玉的相遇也是蜀中流传多年的美谈。
少年将军征争归来,一只风筝飘落在他的马上, 他拾在手里,就看见一个姑娘奔过来,鼓起勇气问他讨还。
月老的红线大概就是那根风筝线,萧扬对宁如玉一见钟情,尔后萧宏便上门提亲。
谁也没听说过这里头有曹氏什么事。
“若说此事,老夫再清楚不过。”
萧宏踏进厅内,沉声道,“那风筝是谁的不重要,吾儿看中的是问他要风筝的人,要老夫去求娶的也确凿是宁氏,与旁人无涉。”
曹氏呆滞了片刻,紧接着又大喊起来:“你说谎,你骗人!木已成舟,她已经是你们家的人,你自然向着她!可萧家的儿媳本该是我,本该是我——”
“是你的鬼啊!”叶汝真打断她,“风筝是你的,他娶的就要是你,那风筝还是人卖风筝的人做的,他是不是要一起娶了?一把年纪了还在自作多情自欺欺人,从头到尾人家都是两情相悦,从来都没有你什么事!”
说到最后太过激动,扯到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风承熙一使眼色,郑硕将曹氏带下去,曹氏一路还在嘶喊:“我没有!都是她的错!是她抢走了我的一切,都是她,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大约郑硕也忍无可忍,把她敲晕了。
风承熙一伸手,换了个姿势,像是要把叶汝真拦腰抱起来。
叶汝真立刻阻止了他:“谢陛下,我就是一点皮外伤,疼是疼,但不至于走不动路。”
她说着站起身。
风承熙没有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肩头,眼角有点泛红。
叶汝真今天穿的是一件粉底金线连枝蔷薇外袍,明媚妍然,贵气天成,但特别显血色,鲜血顺着袖子一点点往下滴,触目惊心。
叶汝真知道伤口不算深,跟风承熙所受的箭伤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此时距离王府动乱过去才不过一个来月,平常人多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风承熙能站在这里已经是一如既往的逞强,真给他抱起来,伤口指定裂开。
但陛下的面子要给,陛下的心疾也要照顾,叶汝真低声道:“你扶我,扶我一下便好。”
风承熙太久没有听到她这样低声的嘱咐了,声音像一阵从柔软樱花上拂过来的风,擦过他的耳朵。
心中的狂暴与怒气就在这样的风中停歇,他避开她的伤口,在厅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暴怒的君王转眼如一位温柔的丈夫,扶着叶汝真离开。
萧怀英身体不好,萧府常年有大夫随侍。
此时大夫已经过来了。
他是一位从军中退役的老军医,见惯断胳膊断腿的血腥场面,叶汝真这种伤势在他眼里跟被树枝划了一下差不了多少,拧开罐子便准备往上洒药粉。
风承熙抓住了他的手臂:“这是什么?”
“止血的药粉。”
“疼不疼?”
老军医愣了一下:“疼是免不了的。”
“叶姑娘怕疼,”风承熙盯着他,“要么你换掉药,要么朕换掉你。”
老军哆嗦一下,换了一罐药膏:“这个没那么疼,但好得没那么快。”
没有两全其美之计,让风承熙很是恼火,但这会儿也没时间讲究了。
老军医准备扯开衣服上的口子好上药。
风承熙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他这个动作,再一次挡住他,向叶汝真道:“小心别乱动。”然后准备自己动手。
叶汝真在他说完别动的当口就动了,动得还无比迅速:“陛下,您出去好吗?区区小伤,随便上一下药就可以了,陛下还有大事要忙……”
风承熙根本不理会,她避开了肩头,他直接去扯她的衣襟。
“风承熙!”
手还未碰上,叶汝真整个人便缩进了椅子,这一次动作大得扯动了肩上的伤口,脸都疼得皱起来了,脸上全是戒备与惊慌,声音尖利,脸色发白,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她知道自己过于失态了,这很可疑,但是她控制不住,她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再进一步就是真相大白,粉身碎骨。
“陛、陛下,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陛下如此,我也是如此,还请……还请陛下成全……”
风承熙的眉头皱得死紧,她的抗拒让他满心都是不悦:“朕不是都给你看光了吗?你又有什么是朕看不得的?!快过来,伤口再浅,血一样是流,你还要不要止血了?”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压抑着的怒气,说着又要动手。
叶汝真真心慌了,拼命给风承熙使眼色,表示军医在场。
蜀中只有极少的几人知道“叶汝成”的身份,对外她依然是叶汝真,她道:“陛下,男女授受不亲,您、您……”
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风承熙看着她粉衣的血迹,明显就是听不进话的状态,但不知哪一根神经搭错,他的眼睛忽然睁大。
眼神也随之变了。
从恼怒变作困惑,从困惑变作诧异,再从诧异变作呆愣。
呆愣之后透出一丝惊喜。
很像眼看着从天上掉下馅饼,并且被馅饼砸傻了的样子。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