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月捧着张守心的脑袋,示意他看向章屠手上的东西:“你瞧,他手上捧着的桃花,就是替我摘的。”
张守心在看清楚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圆眼!
那个脸上满是不愉快的表情,看上去就要杀两个小孩子吃吃的可怕男人,手中竟然真捧着一衣袍深红细蕊的桃花,不仅如此,他还来到小师叔跟前,好声好气地询问够不够,全不见了当初的凶神恶煞。
甚至,即使被小师叔要求背她回去,也没有丝毫怨言,他乖乖蹲下身,一手背着小师叔,另一只手则拎上沉甸甸的布袋子,步伐沉稳地下山去。
张守心跟在他们身后,眼中写满“我是谁,我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茫然,脸上也是近乎天崩地裂、不能理解的表情。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匆忙赶来的张渠明。
“师父?”
张守心第一次在师父笑比河清的脸上,看见紧张焦灼的神情,似乎是很担心小师叔。
可这是不应该的。
张守心歪头瞅着师父,在记忆里,师父并不在意小师叔,对她总是疾言厉色,鲜有好声好气的时候。就连上次小师叔落水,差点淹死在水潭里,师父对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训斥,毫无半分怜惜。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不仅他,观里的弟子们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有二师叔从中调和,生性严苛古板的师父恐怕早就将小师叔逐出门去。
所以,这种担心的表情,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师父脸上才对。
张渠明拦下章屠,无视对方竖起的横眉,手指精准搭在渠月的手腕,指下脉象首尾俱俯,涩微动结,这粗略一试,便让他皱起眉,脸上泪沟纹更深了。
他拍着渠月后背,强硬地将她从章屠背上叫醒:“阿月,不要睡!刚刚听弟子们说,你与章善士发生了冲突,不小心摔下梯田,快告诉我,你摔到哪里了?”
闻言,张守心顿时顾不得思量师父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只愤怒地瞪向章屠,眼中冒火:“太过分了!作为一个男人,你竟然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叔!欺负女孩子,这算是什么本事?”
章屠:“……我没有欺负渠月道长。”
渠月道长是殿下感兴趣的女子,即使她跟赵氏余孽有所牵扯,即使她在自个儿眼前光明正大护着赵氏孽党,他也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在殿下失去兴趣之前,绝对不会迁怒她,更不会对她出手。
然而,这样简单明了道理,他不能讲给他们听,就怕坏了殿下兴致。于是,哪怕被人喷了一脸,他也只能这样无力辩解。
张守心呼吸发紧,被他敷衍的作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师兄。”
渠月原本脸埋在章屠宽厚的背上,放缓了呼吸,想着忍一忍,说不定回去睡一觉就会好了,可被张渠明这样一问,先前的忍耐顿时化作无法言说的委屈,她鼻子泛酸,酸涩泪意不觉洇湿了眸子,声音立刻呜咽起来,她偏头看向张渠明,小声啜泣,“我头晕……师兄,我难受得头疼……”
“别哭,都是大人了,还这样娇气,守心会笑你的。”
张渠明宽慰着,拔出她挽发用的簪子,乌亮如墨的蓬松长发立时披散而下,他抬手,手指从脖颈往上,顺着发根摩挲,寻找她脑袋上的伤。
“守心才不会笑我!”渠月瘪着嘴反驳。
也许是张渠明检查的表情太过严肃,渠月吸了吸气,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地流,不安问:“师兄,我是不是出问题了?明明休息了好半晌,可一站起来,脑袋还是阵阵发晕,难受得不行……我会不会变傻?”
“呜呜呜,师兄,我不要变傻……我不想像家猪一样,浑浑噩噩的活。”
“……尽说傻话。”
张渠明手指试探按了按渠月后脑勺上肿胀发烫的地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伤口并未肿大的厉害,想必只是轻轻撞了下,稍后用些活血化瘀、益气顺气的药,再好好睡上一觉,便会平安无事。
然而,渠月泪水却落得更凶了。
她手指揪扯着章屠衣裳,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丢脸的嚎啕,被泪水洇湿通红的眸子气呼呼瞪着张渠明:“当初你也是这样凶我的!可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的腿还是无法恢复如初……呜呜呜,我已经不能跑了,如今竟然还要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自暴自弃的话,张渠明默了默,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哭作一团的她从章屠背上接过来,打横抱起:“傻不了傻不了,这么能作会闹,如果你都是傻的,这世上恐怕就再没有聪明人了。”
半是安抚,半是取笑。
渠月脸埋在他衣襟里,呜呜直哭,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他们师兄们俩与章屠、张守心,一前一后回到谷中小院。
张渠明将渠月放到主屋床上,根据她的情况,用手头上的药材,给她配了药。
章屠一回来,便去侧厢小观音那里回禀情况。
张守心则在陈厨的帮助下,将收获来了野菜放到厨房,之后又去了主屋,取了师父配好的药,煎好后,送给师父,由他亲自将药喂小师叔服下。
待她用过药,张渠明轻车熟路从壁龛上取下装蜜饯的罐子,挑出两颗,递给她改改苦口。
然而,渠月却是那等最不招人喜欢的。
明明张渠明也是好心,她却将头一扭,脸朝里,背过身去,赌气道:“我都已经这么能作会闹了,可不敢再吃掌门师兄递过来的蜜饯。再这样作下去,我恐怕迟早会被你赶出谷。到时候,已经傻掉的我,根本无法活得长久,那下场就太惨了。”
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张渠明哼了声,也不惯着她,自己将蜜饯吃掉:“那你就苦着吧。”
然后,收获了渠月甩过来的枕头一个、眼刀两枚。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渠月使了一会性子,眼皮就黏在一起分不开,昏昏沉沉睡过去。
张渠明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她床前,等着她醒来。
张渠明对自己的医术是比较自信的,但摔到脑袋这种事,可大可小,为了渠月的身体安全着想,他还是决定暂且等一等。
白茫茫的日光自窗牖倾泻而出,明亮的空气中,折射出无数尘埃婉转飞舞的痕迹,偶尔有春末暖风穿堂而过,拂动张渠明垂下的衣摆袍角。
从窗外春色庭院中收回目光,张渠明低头望着躺在床上安静入睡的渠月。
她看起来恬静安然,肌肤盛雪,眉目如画,恍若神仙妃子,再没有一丝清醒时的任性乖张。哪怕是目光不经意扫过,此时此刻的她,也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
张渠明抬手抚平她眉心颦蹙的痕迹,仿佛在睡梦中,她也仍在担心着什么。
想起她之前哭哭啼啼说过的话,张渠明再次陷入沉默。
“也许……刚刚,她并不仅仅是在使性子,而是真的担心吧。”
张渠明思量着,“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失去最起码的判断力,但她似乎真的很害怕会变傻。”
念及此,张渠明来到床尾,掀起薄衾被角,隔着柔软的细棉里衣,伸手捏了捏她右脚,然而,手指探察的越是仔细,他表情越是沉重。
最后,他暗暗叹了口气,收回手,将薄衾被角重新给她掖好。
无论试尝试多少次,结论永远都一样:阿月右脚的伤,已经不可能痊愈。
如今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就已是多亏师父高超的医术,不然,她绝对会留下明显的跛疾。
作者有话要说:
借酒发疯,渠月深谙此道。
第19章
只是,白璧微瑕。
一时贪玩造成的结果,对年幼的阿月来说太过惨烈。
即使师兄弟们再三保证只会更怜爱她,也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伤痛。
张渠明还记得,那时候,渠月才刚刚能下床行走,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拒绝见任何人,即使是二师弟张渠义好言相劝,也被她拒之门外。
她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缩在主屋檐下的台阶上,一呆就是大半天,除了无声掉眼泪,就是神游天外。不过几天时间,整个人便瘦了一圈,巴掌大的小脸上不见了肉嘟嘟的婴儿肥,血色褪尽,只余下近乎透明的苍白倦容,宽松的道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让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显出几分令人心惊的瘦弱,仿佛一阵风吹过都能折断她腰肢。
如果不是送过去的饭菜会少,张渠明一度很担心,她会直接饿死自己。
后来,他实在无法放任渠月再这样萎靡不振下去,便去了镇子,特意给她挑选了一只性子黏人的奶狗,顺着门缝交给她解闷逗趣。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有了宠物的陪伴,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
然而——
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重新恢复过来的渠月,再也没了往日的言笑晏晏。
违逆师父;顶撞兄长;践踏同门情感;对着张渠义死缠烂打,丝毫不顾及自己作为女子的矜持腼腆,行为轻浮狂浪,性子越来越不讨喜,仿佛这世上就没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空有一张蓊若春华的皮囊,灵魂却再无一丝闪光之处。
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就连张渠义也曾数次在他面前展露为难之色,似乎是对渠月的缠人感到棘手。
于是,他道:“不如,你出去云游些时日吧。阿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又加之之前遭遇了重大打击,难免行事偏激了些。待你离开她一段时间,想必她就能清醒过来。”
“听大师兄的。”张渠义沉吟片刻,同意了他的提议。
张渠明从过去的记忆中回过神,重新看向床上的渠月,如今的她眉头舒展,呼吸清浅规律,显然已经陷入安然的深眠。
他想了想,还是去了壁龛,从上面将那个缠枝莲绘的妆奁小屉取下来,翻阅着她经年累月写下的信,看得越多,眉心拧的结越深,脸色就越是难看。
十岁之前的渠月,心气儿极高。
她最看不上的,就是话本子里那些沉迷情情爱爱,却不知珍爱自己的女子,自然,也讨厌那些花言巧语的书生墨客。
“哪怕是天上的谪仙人,也不值得我忍气吞声。男人这种东西,我高兴了,他才是谪仙人;我不高兴,他就是路边野草、泥里石头。”
“让我为了一个男人放低身段,行卑微之事?呵,简直痴心妄想!”
“就凭他也配!”
……
曾经铿锵有力的话语,如今却悉数化成拎不清的死缠烂打,张渠明再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抬手点点她眉心:“何必呢?”
何必做出那等惹人生厌的事?
何必践踏自己尊严,卑微祈求他人的爱怜?
何必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虽说时移世易,但张渠明一直不相信渠月会彻底变了本心。
他比渠月大了整整十岁。
渠月刚刚被师父捡回来时,他就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小大人,可以帮师父一起照顾年幼的师弟师妹们。可以说,他是亲眼看着她从咿呀学语的婴孩,一点点长成尽态极妍的昳丽少女。
只是,待她年岁稍长,师父似乎窥出了她以后会拥有过分惹眼的容貌,于是,怜爱地摸着她的头,拒绝了她想要跟大家一起识字的请求:“女子通文识字,鲜少有可以深明大义的;其它的,不是喜欢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就是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倒能安安分分。师父的月儿,以后成为这世上一顶一美丽的女孩儿,没必要再跟你师兄们一样用功,守拙沉静即可。”
是他坚决不认同师父所言,是他手把手教导渠月段文识字,明义知礼。
他根本不相信,那个会因为不被允许识字而流泪,会因为爱宠死去而嚎啕大哭的女孩子,真的会成为那等薄凉乖张之徒。
当然——
就算她真的成了那种人,也没关系。
他为兄亦为父,即使所有人都讨厌渠月,他也不会觉得她讨厌。
最多,只会恨铁不成钢。
“阿月,阿月,别再让师兄担心了,快快好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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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这副表情,应该是让那人逃了。”小观音上下扫了一眼自己的心腹爱将,笑意揶揄。
章屠焉头嗒脑跪在他跟前:“他有帮手。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有一次,我都差点抓住他,结果只差一点,他就硬生生从我眼前消失了。”
小观音对此并不意外。
越是苟延残喘的丧家犬,越是精于逃跑一道。
“而且,我也不敢追太远。”
章屠偷偷瞄了小观音一眼,小声道,“他这次来是为了带渠月道长走,殿下你是知道的,渠月道长倾慕他已久,一听那话,渠月道长顿时是高兴地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打断,又加之她不小心摔下了梯田,受伤昏迷,恐怕早就跟他一起逃跑了……”
“她受伤了?”小观音有些惊讶。
章屠点头:“渠月道长对张渠义可真可谓情深意重,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仍毫无惧色地扑上来抱住我的腿,拉着我,不让我动张渠义。要我说,殿下要是对她真有些意思,不如带她入府,不仅断了她的念想,也绝了旁人染指她的可能。”
想起当时看见的那一幕,章屠自己都为殿下感到头皮发麻,总觉得脑袋上绿油油的。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看向殿下:“我娘说过,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哪怕你位高权重,迟早也会有绿意盎然的一天。所以,特意叮嘱我了,一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然后还漂亮的媳妇儿。媳妇儿让我打狗,绝对不撵鸡,事事顺着,时时宠着,这样,纵然我粗笨拙愚了些,媳妇儿也会因为怜爱我,不舍得给我戴绿帽子。”
“当然,殿下与我不同。只要殿下招招手,这世间所有的漂亮女子便都由着你挑选。而且,殿下还长得这么好看,哪怕只凭着一张脸,都能引的无数女子尽折腰,甚至,就连我这等粗人都不敢盯着殿下多瞧。嘿嘿,总觉得看殿下看多了,就看不上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