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渠月低着头,手指无聊地扣着桌沿。
小观音搁下手中竹筷,净水般的深色瞳仁里幽深如瀑潭,睇向渠月的目光锐利入骨:“如果不是章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二师兄,不仅是章屠的生死仇人,更是朝廷通缉的赵氏余孽。此番就是因为你的阻拦,才会让他得以逃出生天,章屠出谷时还向我狠狠告了你一状,不曾想,我还没来得及治你的罪,你反倒来声讨章屠。渠月,你简直……放肆!”
他斥责的话音未落,随侍的婢女们已然脸色苍白,齐刷刷跪在地,她们没料到自己竟然突然听到这种要命的东西,个个惊恐不已。
渠月却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回之以笑,顺带贴心提醒:“现在治罪,也还来得及。”
“阿月!你……”
“嘭——”
倏然间,微阖的门扉被大力推开,门扉撞击墙壁的强烈撞击声打断了小观音训斥的话。
第22章
“扶苏哥哥,我来找你啦!”
热烈如火的身形,伴着银铃般清亮婉转的笑声,稚鸟归巢般冲入室内,撞散室内紧张近乎凝滞的气氛,来人径自扑到脸上愠色未消的小观音怀里,毫不畏惧他冷厉的目光,仰着头,冲他痴痴笑。
那少女年龄尚稚,身形并未完全张开,纤细如振翅之鹤,轻盈灵秀,长相也是清丽绝俗,杏眼漆黑,香腮如雪,神情干净灵动,有种浑然天成的纯真烂漫,甚是不俗。
渠月初看惊艳片刻。
小观音及时扶住豆蔻少女,面色稍霁:“你怎么来了?”
少女仰头冲着他甜甜笑着,笑语如珠,抱着他脖子,亲昵撒娇:“当然是因为我想你啦!”
小观音低头看她。
豆蔻少女忍笑,揶揄地戳戳他的脸:“啊,扶苏哥哥的脸色好奇怪,难道是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说着,好奇地张望起来。
渠月离开时,那少女刻意压低的话不停飘到她耳畔。
“是她吗是她吗?”
“我跟章屠刚来到院子,就听见你发火的声音。扶苏哥哥,就是她惹得你大发雷霆吗?”
“唔,我瞧着也不过尔尔,远没有嫂嫂好看。就这种毫无礼数的女子,惹你生气就直接杀掉好了,何必动怒?”
……
豆蔻少女笑颜天真,嘴里的话却越说越无遮拦。
白扶苏净水的眼瞳动了动,抬手捏着她脸颊,强行将她好奇打量渠月的脸扭向自己:“白贞,再胡闹,我便让章屠送你回去。”
如果不是自己出手,她眼珠子恨不得黏在渠月身上,跟她一起离开。
白贞瞬间息声。
她眨眨水汪汪的杏眼,手指讨饶地拉住他衣袖,作乖乖状,撒娇解释:“好啦好啦,扶苏哥哥不要生气嘛。其实,我是代嫂嫂来请你回家的。这段时间,你一直不回京,家里的事就都得麻烦嫂嫂处理,她现在很生气。如果不是我向嫂嫂保证会带你回去,这次来寻你的,就不是我,而是嫂嫂啦。”
“……我明明告诉过她,我有事情要做。”听说她在生气,小观音不由有些心虚。
“可扶苏哥哥确实离开太久了嘛。外面不比家里,即使有章屠护卫左右,嫂嫂跟我也还是会担心你的。”
白贞掰着手指头,有理有据地跟他翻旧账,“扶苏哥哥莫不是忘了?几年前,你在府中,身处重重护卫下,却还是被行刺了。嫂嫂对此一直心有余悸,如果当时刺客刺入你胸膛的剑再偏一分,你便活不下来了……”
丢脸的旧事重提,小观音恼得直接捂着她叭叭的嘴。
渠月听了一耳朵,便不再关注他们的笑闹。
只是,准备回去休息的她,再次被山岳一样巍峨的身形挡住去路。
——是章屠。
“渠月道长,这位是殿下惯用的唐大夫,医术精湛无比,让他给你重新诊治诊治吧。他说摔到脑袋可轻可重,马虎不得。”章屠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儿推到她眼前,“今天是我不好,一生气来,便失了准头,还请渠月道长见谅,唐大夫已经狠狠教训过我了,”
渠月瞅了眼章屠脑门,上面还是自己随手包扎的样子,顿了顿,没有拒绝。
唐大夫得出结论与张渠明一样,都是无碍。
只是为了宽章屠的心,特意给渠月开了一剂活血化瘀的药,之后交代了些用药忌讳,便去了侧厢。
渠月拿了药,便敷衍地丢在一旁,径自睡觉去,自己身体情况如何,她很清楚。
可耐不住章屠手快。
渠月正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眼前光线一亮,章屠已经重新点了正屋的灯,将药碗端到床前,递给她喝。
“不是我擅自闯进来。”章屠一本正经解释,“我一直在敲门,可你似乎是睡着了没听见。眼瞅着药都要凉了,不得已,我就只能不请自入。”
渠月晕乎乎坐起身,“唔”了声,伸手接过黑乎乎的药碗,一口闷,然后,被苦得打了个激灵,意识瞬间清醒。
章屠顺势递上蜜饯。
渠月吃了两粒,勉强压下嘴巴里的苦味。
章屠做完自己的事情,便准备起身告辞,却被渠月叫住,目光落在他脑门:“章将军,伤口还会疼吗?”
“早就没事了。”
章屠摸着额上绷带,大刺拉拉宽慰道,“我是个粗人,与渠月道长不同,我还没有站稳就开始摸刀,受伤流血早是家常便饭。现在不过是被石头磕了一下,完全不值一提,你瞧唐大夫都没有管我,渠月道长也不必介怀。”
渠月微微颔首,似松了口气。
见此,章屠心中暗暗感慨,渠月道长到底是女子,虽有任性妄为,但心软的很……
“我二师兄没有受伤吧?”渠月问出自己最在意的事,“先前我头晕目眩,颇为难受,没来得及详细询问他的状况,现在想起来,仍担忧不已。”
章屠:“……”
深呼吸,收回自己的感动。
“他有你护着,又狡猾得很,自然平安无事。”顿了顿,他不情不愿回答。
“没事就好。”渠月略略一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章屠原本都已经准备离开,不打扰她休息,闻言,又重新坐回渠月床前,虎目微沉,敛容肃声:“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渠月道长,在你不顾自身维护他的时候,他却选择抛下你逃命。这种人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是良配。”
“我虽是粗人,却也向来尊敬坚贞的感情。只是,倘若所托非人,这份心意就不是令人称赞的坚贞,而是冥顽不灵了。”
“你是难得受殿下青睐的女子,应该会有更好的选择。”
“章屠。”
渠月开口打断他,他劝言的中心思想翻来覆去就那几点,避重就轻,毫无威慑力,这种不痛不痒的事可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于是,她仰起头,与章屠四目相对,“为什么不说说别的理由?”
“那些更理直气壮,更具威慑力的理由。”
见他仍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渠月倏然轻笑,点漆的眸子噙笑弯起,她回忆着白扶苏说过的话,平静陈述,“听善士说,我二师兄似乎不仅是你的生死仇敌,更是朝廷通缉的赵氏余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按道理来说,我包庇他的行为,已经足够我死一百次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观音名字,正式登场!
灌溉的小天使名字拉取不出来,也不知道咋回事,QRZ
第23章
“想要我识时务,迷途知返,这才是最有力的劝言。”渠月凝睇着他,不以为意态度,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章屠愣了愣,旋即道:“这根本不是劝言,是威胁。”
“我等虽是粗人,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野蛮凶残之徒。”
他背脊挺直如松,正色道,“我们与赵氏余孽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将彼此之间的仇恨,加诸在无辜在弱女子身上。”
渠月扑哧笑出声:“可我却听说,前几年因为边疆动荡,京畿被诛九族的达官贵人可不在少数,鲜血几乎要染红了护城河。”
“他们与渠月道长,与上清观诸位自是不同。”
章屠眉头都不动一下,理所当然道,“他们享受着旁人尸骨带来的安富尊荣、钟鸣鼎食,自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们中或许有人无辜,可谁让他们立足本身就是错的呢?这天下,断没有只享受好处,却可以独善其身,不被牵连的道理。”
“在殿下决意来到这里之前,就早早探察清楚。这上清观里,罪魁祸首早已死去,余下苟延残喘的阴沟老鼠,也在几年前逃跑,剩下的渠月道长与其余诸位,都是些普普通通的道士,对过去的事情一无所知。”
“虽然因为罪魁祸首的缘故,与赵氏余孽沾了些亲带了些故,但认真说来,你们不过是被推上台面,当做挡箭牌的可怜人罢了。”
章屠顿了顿,想起当年边疆惨事,古铜色的脸上浮出毫无法掩饰的厌恶,“那些卑鄙的赵氏孽党,惯会用鬼蜮伎俩,下作至极!这次让他侥幸逃了,下次,我必活剐了他!”
蛮熊一般刚勇正气的男人,突然展现出阴鸷嗜血的神情,形成的反差,有种不寒而栗的可怖感。
渠月默了默打了个摆子,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自幼跟二师兄一起长大,他虽然比我年长几岁,可确实也是孤儿,怎么会突然就成了赵氏孽党?”
章屠扫她一眼:“殿下不可能无的放矢。”
渠月:“是善士说的?”
章屠点头:“殿下说他是,他就肯定是。倘若只是单纯想杀人,殿下根本没必要找这种拙劣借口。所以,渠月道长还是尽快跟赵氏余孽划清界限为好,没必要为了那种男人,赔上自己。”
渠月沉默不语。
章屠也不非要她立刻下定决心,殿下自己都对她听之任之,不对她的情意横加干涉,他作为下属,就更不应该掺一脚。
“……也许,殿下就是喜欢这种强取豪夺的调调也说不定。”他觉得脑袋上绿油油的事,殿下却在享受其中蕴含的背德快感。
思量间,章屠走出主屋,望着黑黢黢的夜色,脑海不经意浮出之前听到过的流言,说殿下之所以容忍幼帝安安稳稳坐在皇位上,非是殿下对异母兄弟子嗣仁慈,而是因为幼帝并非是戾太子的血脉,乃是殿下骨血。
章屠神游天际,正胡思乱想着,赵白来到他身边,将之前渠月的嘱咐说了一遍。
章屠回过神,扭头瞅了一眼主屋黑洞洞的窗牖,做主道:“让厨子代为处理吧,她刚刚用了药,已经睡下。”
赵白领命离开。
之后,章屠去了侧厢,里屋里,白贞正抱着殿下的衣袖不撒手,非磨着要留下照顾他。
白扶苏瞧见他进来,松了口气,指着他包扎过的脑袋,对白贞道:“你就不好奇是谁打伤了他?”
白贞嘟囔道:“章将军忠心耿耿,为了扶苏哥哥,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别无二话,为了保护你,会受伤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都已经敬佩习惯了,顶多会感叹一下,这次的秋后蚂蚱蹦跶得更厉害了。
白扶苏没说话。
章屠摸着脑袋,笑呵呵:“这并不是为了保护殿下受伤的,是我没跟渠月道长讲清楚,不小心惹到了她,被她砸的。”
白贞撒娇磨人的动作一顿,有些不敢置信,怀疑瞅他:“章将军莫不是为了扶苏哥哥在哄我?虽然我与那无礼道士只有一面之缘,但怎么看,她也只是个轻浮柔弱的女子,怎么可能伤到你?即使不想留我在谷里,也没必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吧?”
白贞越说越是气呼呼的。
章屠连忙摆手:“我怎敢对你说谎?别说殿下不会放过我,恐怕等我回了京,大夫人也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渠月道长或许并没有练过武,身娇体软的,但她手很稳,我就因为轻敌,吃了亏。殿下不同意你今夜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好。”
“怎么就是为我好了?”白贞杏眸瞪圆,凶巴巴质问。
“现如今,谷里除了渠月道长居住的主屋,并没有空余的地可以让你留宿。而渠月道长并不是很好性的女子,平日里,她都敢敷衍殿下,生起气来,更是敢对我出手。殿下是担心你没轻没重,到时候在她手上吃亏就不美了。”
“哼,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呢。”白贞嘴上这样说着,却不再跟面露倦色的白扶苏犟,在章屠的护卫下,乖乖回到了上清观客房。
她想着,反正明日就能住在谷中,也不急于一时。
然而,第二天却结结实实碰了壁。
“不行。”渠月无情拒绝。
“为什么?”
白贞先是一愣,旋即高声尖叫,“扶苏哥哥都可以住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行?我又不是不给你钱!”
渠月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她,她似乎是从未被人拒绝过,以至于稍不如意就气得眼眶通红,冲人蹦跶的样子,像极了想咬人的小兔子,看的人很想一把捏死。
“……你这是什么眼神?”白贞被她看的发毛。
“自然是笑你异想天开的眼神啊。”
渠月俯身凑近,轻轻拍拍她脸颊,温声细语道,“你扶苏哥哥住在这里,我想要什么得不到?为什么还要留只会给我添堵的你在谷里呢?但凡有脑子,怎么想都是不可能吧,哈哈哈……你可真是天真得可爱。”
笑完,渠月拂开白贞,飘飘然径自去了厨房,徒留她气炸当场。
白贞脑袋嗡鸣,胸脯剧烈起伏,好半晌,才从暴怒中回过神。她心中憋着一口气,脚步蹬得震天响,快步来到侧厢,伏在白扶苏膝上,呜呜直哭,连声诉说她的无礼和自己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