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忽的一晃,打断了我和赵谌的对视。
弄影被我打发去问,片刻之后,船夫抱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前面有看客打起来了,东西乱往水里砸,刚刚为了躲砸过来的东西,转的太急了。”
我和赵谌对视一眼,默契地揭过了刚刚的话题,循着吵闹的声响往河面上看去。
中心最大的画舫称得上雕梁画栋,灯火辉煌,正是各秦楼乐坊共用的展示才情记忆的独有场地。
画舫周围远远近近围着许多小些的画舫船只,是来观舞赏曲的看客。
此时那最大的画舫上人影攒动,最近的地方被其他船只自发地让出一块,停着两只装潢别致的小型画舫,停的位置像极了分庭抗礼。
这两只画舫的舱头各站着一个人,相对而立,虽是遥遥相望,却像极了针锋相对。
随着我们的画舫渐渐靠近,我也看清了那画舫舱头上的两个人。
左边的公子白衣翩翩,一身书卷气,不想是武人出身,虽然满脸怒容地瞪着对方,姿势却显得紧绷异常,像是本不熟悉这种场面,却为了面子不得不硬撑着较量。
右边的人身形颀长挺拔,显得健壮厚实,一身黑衣迎风烈烈,明显比左边的公子镇定许多,面上挂着挑衅一般都不屑。
“白衣的是张御史家的公子,黑衣的是禁卫副统领韦骁。”
那张公子周围,画舫之上的人,八成就是他带的府卫家丁。
而那韦副统领嘛……我顺着他的身影往后看,看见了众人外侧一个抱臂观望的身影。
郭贽。
作者有话要说:
[1]“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出自唐诗《金缕衣》。
[2]“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出自《新唐书》中的《陆象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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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争执
怎么又是郭贽?
我心下生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郭贽出现在这里,我总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赵谌已经让船夫划的靠近别的船只一些,打发了下人去问。
此处看热闹的人很多,打听起来并不难,不多久出去打探的人就进来回禀了。
这两人如此针锋相对,起因是为了争抢刚刚在今夜选出的这河上画舫的花魁娘子。
这河上画舫花魁向来为人追捧,为之意乱神迷甚至一掷千金者不在少数,为之大打出手针锋相对也不足为奇。
今日这一出特殊就特殊在参与争抢的两个主人公和被争抢的花魁娘子本人。
今日画舫选出的花魁娘子名叫烟兰,出身京城著名乐坊秋银楼,虽然人美也弹的一手好琵琶,但这都不是她备受关注的原因。
她最独特的地方就是曾和张御史的小儿子张栋心意相通,算是两情相许。这张御史家的小儿子倒也不算顽劣,书读的有鼻子有眼,科举也考的像模像样,只差会试这临门一脚就能登堂殿试,入朝为官。
本朝文士多风流恣意,醉心风月,以饮酒赏曲、吟诗作对并携佳人同游为荣。因而评价一个人是纨绔不成器还是才子风流,权看你有没有那么点风花雪月的“才情”。
这张公子就是风流才子中的翘楚,得无数佳人青眼,最后对这位烟兰小娘子情有独钟,两心相许,以曲会友,花前月下,好不快活。自两人相识,已有一年之久,其间无论是纨绔公子还是才子文士,都很有眼色地卖张公子一个面子,没打过这位烟兰姑娘的主意。
两人缠绵悱恻、互诉衷肠至今,听说那张公子已经情意绵绵,誓要纳烟兰姑娘进门,只等过了家里那一关了。
本朝民风还算开放,虽说世人对烟花之地难免带有偏见,但迎进府做个妾或者养在外面做个外室,倒也不难为人接受,如果纳的是名动一时的佳人,甚至还能算是一桩算得上风雅的风流韵事。
所以这两人可以算的上是满怀期待,就等有情人相携相守那一天。
不料在今日的演出上出了事。
这禁军副统领韦骁和张公子早有龃龉,起因还是本朝文官武将互看不顺眼,这张公子和一众相交好友在一起吟风弄月时提了这么一嘴,还顺带把朝中排得上号的武官都拎出来“品评”了一番,哪想到正好撞上了韦副统领和人一起来寻欢,被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场面一度尴尬不已,两人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前朝外戚弄权,先皇贵妃齐氏母家势大,一时权倾朝野,前朝后宫都饱受其害,苦其良久。当年丞相沈铎和两位尚书对今上鼎力相助,再加上本朝军权一直态度中立,不掺和皇家之事,这才力挽狂澜,在最后扳回一局。
为了对付齐氏一族,剪除残党羽翼,皇上这些年来对一众文官诸多纵容,信任有加,甚至任他们在朝中明争暗斗,加之前几年边境稳定,武官无甚用武之地,文官地位也一度压了武官一头。
如今皇上一心想把任人之权收归自己,各种朝策无不明里暗里压了文官一头,前些日子更是揪出了几个贪腐官员,连身为皇亲国戚的陈尚书都没能幸免。文官式微自此露出了一点苗头,一直被压着激愤不平的武官难免闻风而动。
今日这一出,表面上看着是两个权贵在为风月之事争风吃醋,实际上是武官看准了皇上最近想收文官之权的心思,赶来出出旧日的怨气。
我偏头望向赵谌,他依旧在敛眉沉思。
说到底这不过是朝策之下文官武官自己的事,两拨人斗了这么久,也注定会一直斗下去,多的是人望风而动。
按常理来说,旁人最好看看就行,不要插手。
我叹了口气,凑到窗边往那画舫上望去。
可怜了那烟兰小娘子。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番,终于捕捉到了画舫上慌乱人群中抱琵琶掩面垂泪的那位。
想来那就是这场冲突的中心人物烟兰姑娘了。
我们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看姿态,她抹完眼泪,应当是朝张公子的方向望了一眼。
若是按照一般话本子那缠绵悱恻的路子,这一眼必定又深又沉又哀凄。
我看的有几分堵心,也难受了起来,正想收回视线眼不见为净,不料却看见那烟兰姑娘竟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挣脱了旁边拉着她劝慰的姐妹,疾步冲向画舫边上,冲着涛涛河水,一头跳了下去。
骚乱乍起,惊呼声吵闹声由河中心的画舫上炸开,甚至遥遥传到了这边。
赵谌可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骚乱惊动了,我余光看见他起身朝窗子这边望来,疑惑询问,“外面怎么了?”
我早已惊的站了起来,却难以回神。
烟兰孤注一掷的身影像是烙在了我瞳孔中一样,她落水那刻溅起的水花至今仍在我心中乍起,冰凉又惊异。
良久之后我才从僵滞的情绪和状态中回神,第一反应竟然就是脱口而出,“救人,快去救人。”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仓惶四顾时,发现一众下人看着我的脸色均是莫名其妙和不明所以。
我的视线最终落到了赵谌脸上,他看着我的眼睛又深又沉。
除了没有幽怨,简直就像我臆想之中会出现在烟兰脸上的表情一样。
不知是自己云淡风轻的在心中评议一番后目睹人投河产生的情绪冲突太过剧烈,还是他那双眸子实在太过动人,被他这么看着,我竟莫名有了一种走投无路之时突然有所归处落定的实感。
“愣着干什么,没听见王妃说的吗,去救人,务必赶在别人之前救下,带到我们画舫上来。”赵谌突然出声,视线却没有丝毫偏移。
他的神色太沉太静了,静到我完全看不透他所思所想,不知道他是否波动,情绪又是如何。
可是……
他的眼睛看起来好专注,视线看起来好粘稠。
我控制不住地朝他走了过去,却又在咫尺之遥望而却步。
“我有点……”我感受着心间仿佛一下腾空的惊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有熟悉的气息靠拢而来,赵谌似是有些拘束,虽然倾身靠近,也只是松松揽着我。
我抬眸,看见他略有几分局促却强装镇定的脸。
显得那双不知深浅的眸子都平易近人多了。
心间突然泛起了近乎柔和的安稳感,我在他的局促中诡异地镇定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一时啼笑皆非,竟然口不择言。
赵谌默了一默,竟然憋出一句,“礼尚往来。”
我弯了弯眼,突然故意垫脚环住了他的脖子,赵谌一惊,条件反射地后退,差点跌倒。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人救上来了。”
我被弄影的声音一惊,后知后觉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赵谌,转眸就看见了目瞪口呆的弄影一脸尴尬。
似乎是得到消息过于高兴了,这小小丫头进来时估计没注意看,乍一见着清醒,也不知道思绪飘到哪去了。
我轻咳一声,尽力做出面不改色的样子,“先让人给她换身衣服,收拾好了再过来。”
……
弄影带烟兰姑娘下去换了衣服之后就过来见我和赵谌。
可以看出来,这位烟兰姑娘很是战战兢兢,一直都紧绷整,在看到我之后神色才终于有了几分缓和。
她行过礼后低眉垂首地站在一旁,没人问话就沉默不语,视线一直盯着脚下,不肯抬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我朝赵谌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赵谌听完,似是有点诧异,不过还是看着我点了点头。
得到了他的同意,我终于无所顾忌,作势唤了一声弄影,满意地看见烟兰垂着的眸光几动。
我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故意朗声对弄影道,“弄影,对外面的人吩咐,今晚烟兰姑娘留在殿下的画舫上了,让等着的人都散了吧。”
烟兰的身形抖了抖,我看到了她极力隐忍的恐惧悲凄,她似乎正有意无意地向我偷眼瞥来,像是不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吩咐。
我叹了口气。
可是这还没完呢。
这烟兰姑娘啊,听一半就急着伤心,是不是太赶了?
我知道她余光一定正打量着我,望着她笑了笑,继续对弄影吩咐,“另外,等张公子灰心丧气,失落而归时,把他的船拦下,把人也请过来。”
烟兰倏地抬头,盯着我的眸光满是动容,不敢置信。随即像是意识到了失礼,复又垂了下去。
像是生怕气氛不够,赵谌还在一旁懒洋洋地插口,“愣着干什么,听王妃的,还不快去。”
那口气还挺煞有介事。
我瞥眼望了他一眼,小声打趣,“殿下,您今晚好像只顾着说两句话了。”
“哦?”赵谌明知故问。
“愣着干什么。”我眉眼弯弯,“还不快去。”
“还差一句。”赵谌突然凑过来,盯着我轻声道:“听王妃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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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话本
我们选的画舫不大,不算太宽敞,没什么空余房间给这对苦鸳鸯诉衷情,只好让他们相携去房间外倚着栏杆赏景吹凉风。
烟兰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见到张公子上来时简直泫然欲泣,一双美眸里的感激都要溢出来了,越发显得娇俏可人,盯的我心神直慌。
我让弄影选了个小丫头陪着他们出去说话,自己则专心来应付留在房间里的这位。
赵谌从我做安排时就已经摆出了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已经看了我好大一会儿了,那悠闲的姿态活像在赏演出。
见我看向他,赵谌煞有介事地抬起手拍了几下,一脸诚恳地夸赞道,“夫人果然英明神武、气度不凡、考虑周到、风花雪月、慈悲为怀。”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词实实在在地噎了一下,真情实感地咬牙切齿道,“殿下,您下次想要乱七八糟地堆砌词语时,能不这么……跳脱到风马牛不相及吗?”
“那换换。”赵谌慎重地点了点头,表情就像幡然悔悟了一般,弯着眼睛诚恳地看过来,“夫人竟然如此善解人意。”
他那清澈透亮的眼眸被灯火映的熠熠生辉,竟有一刹显得不知深浅。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凝神细看,却发现他的神态依旧随意温和,一如往昔般毫无破绽。
或许只是这夜间灯火闪烁晃动,让他在某一时刻笼上了不合时宜的灯影罢了。
我松了口气,这才有了心情调侃,“我还以为你要说我像个说媒拉纤的媒婆,过于热衷给人配对儿。”
“媒婆怎么能和夫人相提并论。”赵谌摇了摇头,一脸肃容,“媒婆为利,夫人通情。”
我一怔,失神片刻后哂然,“你太高看我了。”
“成人之美,促人姻缘。哪里高看了。不过……”赵谌故弄玄虚地一顿,“世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是真高看了,也是合情合理,十分合适的。”
又来了……
我无奈扶额,赵谌总能捻着任何话头,顺着把人夸的天花乱坠。
好在这次他似乎另有别的想说,倒没有在这上面停留太久。
赵谌夸了几句后就转了话题,向着我说道,“不过说起来,我倒真有些疑惑的地方。”
我挑眉示意他但问无妨。
赵谌一脸正色:“按照我博览群书的经验,我以为,夫人把烟兰姑娘救下来之后,会把她安置在船上,然后让我与她两两相望,假意诱我和她倾心相谈,借以试探我对夫人心之诚。再对那张公子假意言说,告知其我仗势欺人,将那烟兰姑娘强逼横抢,收入房中,已成好事,借以试探那张公子对烟兰姑娘情意几许,是否情深,能否不计前嫌,又会否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
赵谌说完,竟还转过头看着我,像是在向我寻求点评。
我好气又好笑:“殿下您博览的群书,莫不是街头巷尾,几文一本的话本子吧?”
我瞥了赵谌一眼,“看您这娴熟的程度,怕是没少在小摊儿上刨吧?”
“夫人聪慧。”赵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不过我最喜欢还是易先生的《烟花卷》。”
我正准备去拿琉璃盏的收一顿,就见赵谌一脸叹惋,语气遗憾道:“这《烟花卷》一连七册,我一册没落,可惜近来也不出了。”
我闭眼深吸了口气,还是没忍住咬牙,“所以您堂堂平王殿下,做什么非要看人家小儿女的小言话本子!”
赵谌似乎被我斥的一头雾水,无辜地眨了眨眼,“难道我不算小儿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