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无人能给皇后一颗定心丸,让她那意外得来的第二个孩子安稳出生。
“于是母后在分娩的当晚,让她之前费尽心思安排好的人,抱着她刚刚生下来的我,连夜出了宫。”
我已经坐了起来,一边倚着床头听赵谌说话,一边偏移了视线去看他。
明明说着这样的宫闱秘辛,他却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像是再说这和自己无关的逸事传奇,只有那放于身侧微微紧握的手,透露出了些微主人的情绪。
“带我出来的嬷嬷总说,那夜的雨下的真大啊,就算撑着伞,还是被雨打的东摇西晃,雨水顺着伞往里淌,所有人都被淋的像个落汤狗。哪怕所有人都小心护着我,还是有雨不长眼色地往我身上溅。”赵谌对我笑了笑,我不敢妄自揣测他这笑里意味几何,“她总说,那时候我也不哭,她担心极了,就怕我能不能挺过去,那么小一个孩子,刚刚被生下来,就这样风里雨里,来回窜逃。”
我听的难受,想出言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徒劳的长了张嘴,赵谌像是看明白了我的想法,那刚刚还在紧握颤抖的手倏然松开,竟是伸过来在我手背拍了拍。
我心陡然一动,五味杂陈。
赵谌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垂眸浅浅地弯了弯嘴角,“这些我都不记得,我太小了。”
我看着他笑着,那双总喜欢朝我弯起的眼睛却疏无笑意,眸光晦暗不明。
我鬼使神差的反手握住了刚刚向我伸来的那只手,赵谌惊异地向我望来,我也想不分明我这一刻的所思所行,只好略生涩对他笑了笑。
那双眼眸终于又弯起来了。
赵谌轻叹了口气:“说起来夫人可能不信,我小时候是在青楼长大的。”
我一惊,心里却本能地搜索起我所有能搜索到的消息。怎么会……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难道是因为是太早之前?可是这么惊世骇俗……
“当然不会是在京城。”赵谌似乎是有些好笑我的怔愣,“本来就是为了躲避,都躲到这种份儿上了,还在京城岂不是任人宰割?再说这种事情应该算是秘辛什么的吧,要是什么人都知道是不是不太好?”
他竟然还有心思调笑,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有点沉,情绪重的压的人有些闷。
“应该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吧……反正回来这么些年……我竟然都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里了。我记事时起就在那里,夫人你一定想不到,我小时候都是穿着小姑娘的衣服长大的。”
我望着赵谌像我看来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不刻意低垂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澄澈,那么柔和。
我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像是怎么忍不住一样,就是很难过。
该是要被逼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一个贵为皇后的母亲谨慎至此,不仅忍痛送自己的孩子出宫,煞费苦心地隐瞒身份,甚至还要让人带着自己的孩子躲进这种地方,数十年如一日地隐瞒性别。
“不过也没有办法,嬷嬷总说,齐贵妃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所以母后就不得不多想一点,再多想一点,尽可能地小心和提防。她说虽然我们能混进来,在这个青楼里就肯定是有相熟的人的,但是我们不能让人护着,不能有任何的不同,不能漏一丝一毫的马脚,不能让人生疑。她怕我想不明白,怪她们为什么这么过分小心,总在没人的时候和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其实我没有怪过。她比我苦多了。就算是青楼,我当时几岁而已,青楼里养的孩子那么多,大家都一样罢了,谁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呢?”
赵谌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想极力忍住,又忍不住透露,“只是看着有些……难过……罢了。”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这片刻的流露,赵谌故作随意地抬头向我看来,语气轻松,“然后我母后和皇兄实在是太厉害了,竟然逆风翻了盘,就把我接走了,然后我就像是话本里刚入京城的土包子,一时飘飘然,也没人管束,自然就荒唐到底,一直胡作非为到今天了。”
我配合着他的语气,摆出个笑脸,忍不住想起了沉在记忆里的一些传闻。
那年新帝登基,这位年轻的帝王不过十八岁而已,京城人心躁动,前朝旧党人仰马翻,处处是蠢蠢欲动。
那一年长姐奉诏入宫,我不过七岁,自己府上都人心惶惶忙乱成一团,自然顾不上注意那被接回京的小殿下。
如今想来,那时他不过九岁。
九岁……我回神看向赵谌,细细描摹着这张脸,据说他和自己的母亲有七八分像,才让那位已是太后的人见之落泪,失态当场。
这样的一张脸,在九岁时……
哪怕稚嫩未长成,怕是也更有一番雌雄莫辨的清丽吧?
他又看过了什么呢?
若不是今上实在有手腕,稳住的实在及时,他这场荒唐伪装着的大戏,又该如何继续呢?
我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心里默默道,还好才九岁。
我想到这些年听过的传闻,京城无人不知太后和今上对他的纵容,可是或许这纵容里,含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愧疚和自觉亏欠?
可是他自己脱离了苦处,每每想到幼时的玩伴却仍无力挣扎、深陷泥潭,应该也会忍不住伤心吧?
我又想起来在这些话开始之前,我对着他煞风景地说的话:“可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却只说了一句,“我没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只有不想让人知道的。”
他望着我的眼神很真诚,他说,“但你可以。”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夫人会不会信我,但我很希望夫人试试。”赵谌的声音讲我的思绪拉了回来,“选择信任或许是一件冒险的事,但是夫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1]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奇珍异宝,可同样希望有人可以为我义无反顾。”
我承认我犹豫了……似乎也有些心动。
赵谌却突然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足为人道的事,他突然瞥了我一眼,带着几分回忆的神态说:“或许夫人不知道,你和我的婚事并不是一场意外。”
我的心陡然一提。
“当时谏议大夫老往皇兄那儿烦人,皇兄又忧心着你家那两桩婚事。是我恬不知耻地故意在皇兄面前提了一嘴。”
我的心又落了回去,却只觉得这个中曲折还真是凑巧的出人意料。
“我说……听闻宋元帅家的二小姐才貌双全,皇兄就照着她给我选王妃吧。”
赵谌看过来,极认真道:“是我拆散了夫人的大好姻缘。”
“你会怪我吗?”他问。
当然不会,毕竟这事儿我也插了一脚。
可我不答反问,只是道:“那你当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也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穷困惯了,天天看人眼色,看见这些权贵就厌烦,不想与之为伍,也不想假模假样装和气。刚好皇兄纵容,也就为所欲为了。我觉得自己胸无大志,只想让自己过的舒心,可是和这京城中的人一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所以我就开始想……怎样我才能舒心。”
“后来,我想,或许只有全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形式,惹恼我看不惯的人、奚落我厌烦的人、善待我觉得同情可怜的人和找个我可以陪伴保护的人,才能让我觉得快乐,觉得自己是个可以选择、可以掌控、可以有所为的人。”
“我就开始找那个可以陪伴保护的人,这时碰上谏议大夫讨嫌,我就顺势想,我或许可以娶个夫人。”
“夫人才名在外,风采动人,不巧我还撞见过夫人和我最爱光顾的书局老板商谈,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有意思的秘密。我那时就想……如果是和一个人结发白首,相濡以沫,和夫人这样的人在一起,至少不会乏味,也不会向和那些权贵一样意见不合生闷气吧?”
“你……”我听完这来龙去脉,只觉得啼笑皆非,“可是我从来没和书局透露过稿子是我写的。”
我要是说了,人家还不一定收我的书稿。
“嗯。那书局老板告诉我你是个小侍女,每个月都来帮自家公子供稿。”赵谌一副认真回忆的表情,片刻才道。
“可是我比他聪明呀。”赵谌旋即就再次开口,语带骄傲,“我见过夫人,你可不是什么小侍女。再说……我读那《烟花卷》,只觉得语句澄澈细腻,不像寻常话本,于是前后一想,自然乐得胡思乱想地揣测一番。”
“没想到夫人现在亲口承认,也算是了了我一番猜疑。”赵谌故作感慨。
我竟无言以对。
“夫人。我觉得我有点儿贪心。”赵谌突然坐的近了点儿,“我之前只是想,如果一个必须要成婚的话,那我希望我过得安稳一点儿、平和一点儿,最好顺心又省心。”
“可是我现在却发现,一旦我习惯了自己身边有人,就再也不想自己一个人,时时试图寻欢,却又时时百无聊赖。”
“所以……你愿意吗?”赵谌语气认真却轻柔,就像含着满怀易碎的期待,“你愿意为了我试一试吗?”
“那……”我拖长了声音,手往后一撑,也离他更近了几分,我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语带锐芒,“我要知道,你对我了解多少。我要你知无不言。”
赵谌却丝毫不为我咄咄逼人的姿态所慑,语气干脆利落:“好。”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ps:感谢点收藏的小可爱^v^感谢看文wa
第17章 转机
世人愤慨之下,辩驳之时,常有面红耳赤的,总会为自己辩白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一直意味这是一句斥责人的话,和讽刺、骂人的字句也没什么不同。到了今天,我才发现先人多智慧,有些字句看着不起眼,却能浓缩着一种洞明世事的透彻。
从我坐上花轿的那一刻,我就把全副身心放在了平王府上,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仔细观察、细细揣摩、费心安排、试探拉拢。
我先入为主地把它看成一座大染缸,为它的主人彻夜难眠,辗转苦思,时时揣测,恨不得一眼看透,从未相信过这里的人有一丝一毫纯白无瑕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我连番的试探,变着花样地盘问,赵谌的表现却像对我所知甚少,更像……毫无窥探之心呢?
难道真的有人在说谎时能像赤子一样诚恳纯粹,能完美无瑕地绕开我费心设计的试探,能让自认善于猜疑的我……一度在他的眸光中失神?
我望着窗子撒进来的亮光,一点一点,渐盛渐强。
我们长谈彻夜,刚刚结束,赵谌好似如释重负,已经心满意足地窝回了他的软榻睡觉。
我却眼睁睁地只能看着天光一点点把卧房照亮,想着先前的一字一句。
他机缘巧合见过我的话本,他听过我那一传十十传百的虚无缥缈的才名,他偷闲听曲时撞见过与他新婚燕尔的我在乐坊和人争执,他见过我一副古道热肠地演着救人风尘的拙劣戏码。
所以他推测我虚借笔名,推测我性情活泼,推测我不安于闺中另有所务,推测我怜悯弱势自有主意。
可是没问,没说,没查?
用自己的眼睛观着最细微的变化,轻而易举地洞悉了我的情绪,用最基础的所见推测着相当贴合实际的可能,却从来没用动手去查过?
一个通过我的表情动作就能看出我的情绪,就能揣测出我对他的信任极速流失的人,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没有丝毫的窥探欲和好奇心?
没查过我,没查过旁人,没查过不欢而散的,没查过早有龃龉的,没查过面露不善的?
如果是之前,有一个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一定会嗤笑一声,恨不得朝他脸上泼杯水让他醒醒,冷嘲热讽地讥笑一句: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赵谌字字句句的回答都指向着这种可能,字里行间都在向我宣告着他的无辜。
我会信吗?我觉得我不会,我应该不会。
可是我信了。
或许……他只是天生不喜欢沾染这些俗事?又或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明哲保身?
不然,如何解释他那无懈可击的与世无争,如果他是隐藏至深,他能深到我一无所获,还能深到皇上也全无所觉,一味纵容吗?
我一点点地品味着自己的心绪,感受着自己从一开始费尽心机地寻找着可以揪着猜疑的蛛丝马迹,到现在绞尽脑汁地为他辩白着他良善无辜的可能。
时间或许又悄悄过去了很久,此时卧房中已经大亮,我偏头看着赵谌阖眸睡的正熟,一瞬间,好像有什么苦苦执着的突然松动,我突然释然了。
那就相信吧。
就算真的是一场完美无瑕的欺骗,天罗地网已经织就,我却看不出丝毫端倪。寻不出破绽的猎物没有资格挣扎,哪怕是自投罗网,也只能束手就擒。
我长出了一口气,感受着天光大亮下依然一片静谧的气息,这真的很适合倒头就睡。
不得不说,平王府的下人真的和他们的主子一样懂事体贴。
罢了。与其负隅顽抗,倒不如冒险一试。
如果非要纠结什么输赢,或许从那天盖头挑起时看的那一眼开始,我就输的一败涂地了。
赵谌有句话说的不错,险中求琛。
我觉得,他值得。
……
夫妻真的是世间顶奇妙的关系。
就像……一旦选择了试着信任,我还真感觉到了几分夫妻一体的亲近。
也就像……哪怕长姐和皇上多年来情寡恩薄,她也对这位帝王了解的如此透彻。
长姐禁足了一个月,出来时六宫太平,凤印依旧稳稳落在她手里。各宫因为这次的风波收敛了气焰,皇上也因为忙于收拢前朝的势力难得来后宫。一时间仿佛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看在旁人眼里,除了一月之前前朝倒了一批人,宫里没了一个孩子,各方的势力地位悄悄洗了一次牌,金尊玉贵皇后娘娘“不痛不痒”地又例行病了一场,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依旧按部就班,依旧乏善可陈。
皇上果真像长姐说的那样深谙制衡之道,罚完了她,这些时日对她的尊重倒多了起来。利用她打压完了帅府,近来对大哥婚事的态度真的松动了许多。
或许也不止如此。
我握着近来流到我手里的消息,从近来回京复命的边境将官那里看来,最近边境或许也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