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没心思在他们的事情上多计较,带着郭嫣马不停蹄地直奔我们下一个目的地。
我准备带她去捏泥人。
今天上午,在最初的熟悉之后,郭嫣已经能适应坐在马背上让人牵着遛弯了,我骑着马在她身旁陪她说话,成功怂恿了她以后勤来联系,以后争取一起策马驰骋。
今天下午,我拉着郭嫣去了勾栏投壶。我出嫁之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出府之后逛勾栏,而勾栏之中必去的地方就是投壶的小摊。
付上一定的银钱,就能领取一定数量的羽箭,投中指定的瓶子就能领取指定的奖品。
这种游戏的乐趣倒不在于奖品的价值,主要是投的时候的紧张和激情,以及投中之后自己和别人的欢呼声。
虽然我经常满载而归。
我带着郭嫣横扫全场,抱回了一堆不值什么钱的零碎小物件,看着小贩面上愁眉苦脸地说着“亏大发了”,背地里却笑得眉眼舒展。
大半天玩的都是费体力的活动,眼看天色将晚,我决定带郭嫣找个闲适的去处陶冶陶冶身心。
城西那家祖传的泥人铺子就不错,匠人手艺技巧,哪怕你半点不通此道,在他们的指导和润色后也能捏出个像模像样的物件。
我贼兮兮地拉着郭嫣往城西跑,决定发挥发挥我牵红线的过人功力,撮合撮合有情人。
无论郭嫣选择捏什么,我都打定了主意,我一定会捏个泥偶。
帮她捏一个大哥。
我在匠人的指点下依旧左支右绌,干脆把人偶全交给了匠人,偷偷塞了一张大哥的小像过去,交代好了越像越好。
郭嫣在一旁雕的认真,我看着看着,竟然也蠢蠢欲动起来。
我凑过去看她,出声询问,“郭姐姐这是捏了个什么啊?”
郭嫣脸倏地一红,有几分羞怯,“是……是个人偶。”
我仔细看了又看,依稀能辨认出来一点特征。
我哑然失笑,原来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了心。
看来交代匠人做的泥人也不用特意交给郭嫣带回去了,我有空时倒是可以带回帅府送给大哥玩儿。
郭嫣看我看她,不好意思了一会儿镇定下来,也朝我这边看了看,见我这儿干干净净,不由有些疑惑:“王妃自己不捏一个吗?”
“哦。我啊。我刚刚捏的不太好,就交给匠人着手了。”我不想说出我瞎操的心打破尚好的气氛,于是含糊应道。
“王妃想自己试试吗?”郭嫣似乎是被捏泥人的乐趣俘获了,竟主动对我推荐起来,朝着我晃了晃手里的小人,“我刚刚动手时,觉得挺有趣的。承蒙王妃今天教我骑马,如果王妃想自己动手,我或许也能冒昧指点一二。”
“是吗?那郭姐姐就教教我吧。”我从善如流地另买了一副材料,朝她眨了眨眼,“我一定认真聆听听教诲。”
可是……捏个什么呢?
郭嫣这么问我时,我的脑中竟然一晃而过一个念头:不然,捏个赵谌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正当我准备扼杀之时,郭嫣恰到好处地开了口,“王妃要不要捏一个平王殿下,殿下应该会高兴的。”
高兴吗?
可是我这手在捏泥人上毫无造诣,出来也自然不会带他的小像,要是捏的口歪眼斜,他真的会高兴吗?
不过我为什么要讨他高兴?难道不是我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吗?
郭嫣还在等我回答,我被她安静的眸光看的一阵烦躁,索性不想了,点头答应。
捏个泥人而已,我不说,谁知道我捏的是猪八戒、是白骨精还是他赵谌?
……
郭嫣带着自己精致漂亮的小人开开心心回了府,我则带着我精雕细琢的“大哥”和惨不忍睹的“赵谌”回了家。
我把两个小人摆在了桌子上,不出所料地吸引了赵谌的注意。
赵谌凑在桌边看了许久,扭头问我,“夫人,这两个小人其中一个是大哥,这我看的清楚,另一个是谁啊?”
我笑而不语,满脸写着:你猜。
“难道是岳父大人。可是不应该啊,如果是岳父大人,夫人没必要如此厚此薄彼,连捏的手艺都天壤之别。”
赵谌装模作样地沉思着,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拿起那个又圆又丑的小人看了又看,笑吟吟地偏头看来,“不会是我吧?”
我承认,就算这人一天有十一个半时辰都不着调,但他笑得时候是真的蛊惑人心。
我偏了头,没承认,也没否认。
“看来夫人对王府还是很有认同感的。”赵谌语带浮夸地感慨,“竟然有心给我也捏一个小人儿。”
赵谌明显是随口一说,说完就兴致勃勃地鼓捣小人儿去了。
可是我却倏地一怔。
赵谌他说……认同?
好似醍醐灌顶。昨夜开始缭绕在我心头的迷雾一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是这样。
他曾想向我伸出手,交出信任,托出过往,来叩问一个同去同归的可能。
可惜我那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也还没有准备好,献出我义无反顾的赤诚。
第10章 相伴
这世间的人,在被装聋作哑地推拒之后,难免心有不甘,要么如梗在喉再难释怀,要么心有不甘忿忿生怨。
我从未见过有人像赵谌这样。
从容揭过,一如往昔。
好像他只是兴至之时,顺心而为,却并不要求回应。淡然自若又从容自持。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从不抱有期待,还是足够有底气而虚怀若谷。
我只知道他毫无芥蒂,对我依旧那样体贴温和,挑不出一丝差错。
赵谌确实是个很细心的人。
他甚至看出了我带郭嫣玩乐的一天并不愉快,于是第二天特意自己带着我来到了马场,精心选了两匹好马,要和我真真正正地“玩乐”一番。
赵谌驾轻就熟地翻身上马,扯着马疆在我对面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没想到夫人也喜欢骑马,倒是恰好和我志趣相投了。我这些年闲来无事,琢磨出来了很多新鲜玩法,夫人试试?”
我刚刚骑上马背上,就见赵谌架着马朝我这儿过来。他平时就极爱笑,此时的笑容又比更舒朗恣意,好像到了马背之上,让这个平时就不拘一格的人更张扬放肆了起来,露出了真正的热烈和舒怀。
我也喜欢马背上携风驰骋、天朗地阔的感觉,自然不会推拒,爽快的应了下来。
赵谌仿佛很是高兴,吩咐人往这边搬东西,似乎在设置着什么。
我看着很是新奇,正想驾马凑过去看看,却被赵谌在旁边喊了一声。
我应声看去,就见赵谌眼里闪着几分跃跃欲试,对我邀约,“这里需要一些时候,不如夫人先和我赛一场马,等回来再研究这些新鲜玩法?”
他的眼里噙着热烈和期待,几乎是一瞬间就和我心间的蠢蠢欲动一拍即合。
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狠狠地点头,眸中同样灼烈。
我们策马而去,我们酣畅淋漓。
我们同样束缚着自由,同样清醒着忘我。
赵谌的骑术真的很好,好在他本意也不是和我争个高低,到后来就闲闲地放着马等我赶上,然后一起溜回去。
回来时这边的东西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不少类似木桩的东西零零星星梳理在马场之上,近前一看,却发现大有端倪。
木桩高高耸立,却大多不肯独自站着,而是横生枝节,要么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悬空伸出一根木头挡板,要么在高高的上方伸出障碍。
我驾马走进,看着那起伏的高度,若有所感。
高处的木头刚好到骑马之人的胸口,低处的木头又大多只比地面高上一小截。
很适合不管不顾地策马而来,然后躲避和跳跃。
低处的木板恰好都是策马跳跃所能及,高处的木板若是俯身也能躲过,我挑眉朝着赵谌看去,“难道你要给我演‘马’戏?”
赵谌一愣,片刻似是听出了我话里的打趣,回眸忘来,“不错,实实在在的‘马’戏,真材实马,童叟无欺。”
说着便策马而去,纵马前越如履平地,后仰下腰到近乎与马背平齐,一众木板遥遥相隔,参差不齐,在他面前却恍若无物,顺畅无比。
我一时看的有些出神,赵谌从另一侧绕回来,看着那些刚刚的障碍对我示意,“想不想试试?”
我确实羡慕这种刺激和恣意,可是我骑术完全没精湛到这种份儿上,一边策马一边还能玩出花样。
我照实回应,赵谌却冲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那看来夫人其实还是很想的,只是力不能及?”
那是自然,骑艺不精,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大方点头,却见赵谌了然似的一笑,突然驾马,朝我这边靠近过来。
我不知何意,全无防备,马背却突然轻微一晃,身后有人稳稳落坐了上来,马儿似乎被这动作所惊,眼看就要躁动,一双手越过我拉起马缰,恰到好处地把他驯服下来。
我愣了愣,看着马蹄抬起又落下溅起的尘灰,顺着缰绳向后看见了那张脸。
他竟然就这么直接从另一匹马上了我的马?
竟然这样坦然自若地拉起了马缰……就像把我圈在了怀里。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出神,身后的人突然微俯了身过来,凑在我耳边道,“夫人不必遗憾,我带夫人试试。”
话音甫落,那双手就拉动缰绳,驾马驱策,冲着障碍而去。
真是惊心动魄。
不仅是纵马前越时扑在面上的凉风令人心神震荡,还有后仰时他为了避免我动作不及环过来的手。
以及……下仰时后背紧贴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直到结束,我依然没回过神,就像开始之前那样震惊而失神。
倒是让赵谌心满意足地在旁边笑了我许久。
……
赵谌真的很会玩乐。
和他出去投壶,他能比我更满载而归。
和他听书,他能猜出说书人故弄的玄虚。
出门游乐,总能发现千奇百怪的小市,找到众多有意思的去处。
在家偷闲,就连养鱼弄花都仿佛分外认真和与众不同。
这天刚约着郭嫣逛了半天,一回府就看见了赵谌指挥着花匠们忙活。
我好奇地凑了上去,就发现他是在指挥花匠们搬运府里要换的新花。
由春入夏,换了气候,那些撑门面的盆栽自然也要换上应季的。
赵谌却一反常态,非要打发匠人们把盆栽往大门口搬。
我看着花匠们在正门口的空地鼓鼓捣捣,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是弄什么呢?”
“夫人回来的正好。”赵谌一见我,眼睛像会发亮一般,迫不及待把我扯了过来,“我想在这儿摆个字,你帮我参谋参谋。”
赵谌拉着我站到刚进门的台阶处,看着匠人们把花盆集中到一出,“夫人你看,我是让他们在这儿摆个‘庄严’比较好,还是摆个‘威武’比较好?”
我:?
什么庄严?什么威武?什么摆?什么字?
总不能是用这些花摆字吧?
我扫了一眼那被聚集在一处的两种颜色的话,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
无论是混色的两个字,还是两个异色的字……都显得愚蠢又滑稽好吗?
赵谌还在一旁嘀嘀咕咕,“我觉得‘庄严’呢更能体现王府的气质,但是‘威武’呢又更能体现我……嗯,也不能说只是我,也有夫人,‘威武’更能体现我和夫……”
我忍无可忍,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按着他到近前看着那堆黄黄白白的花,“你看看你这些东西,你真把这白的黄的摆到大门口,知道的觉得你迎宾,不知道以为你送葬呢。”
“怎么会。”赵谌挣脱开了我的手,“怎么能以色取花,又不是白菊,这凌霄多热烈,茉莉多纯粹啊,不恰似夫人和我,不羁而朴素,炽热而挚诚?”
挚诚你个大头鬼,谁家挚诚需要要在大门口摆字来体现?
您这整体惊世骇俗的怕是让皇宫为帝后研究花草摆设的匠人都汗颜吧?
我皮笑肉不笑,对着赵谌弯了弯眼,“那不如你去你皇兄殿门口摆几盆,就摆成皇恩浩荡,看看他喜不喜欢你的炽热和挚诚?”
赵谌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是不敢苟同,瞥眼看了过来,三分无奈六分无辜,总算是让我看出来了点收敛。
折腾不了盆栽,赵谌索性拉着我去喂他那些宝贝鱼,锦鲤都养在花园那方池子里,池子边有凉亭,赵谌拉着我在凉亭环绕了亭子一周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倚着栏杆探身过去喂鱼。
我本来对养鱼喂鱼这种事没什么兴趣,看赵谌看多了,竟也有些跃跃欲试,被他撺掇着指引了一番,竟渐入佳境,乐在其中。
我和赵谌一起从栏杆边探身出去,看着池子里欢快畅游的生灵,突然觉得心情无比的惬意。
“人都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我看你是行到思穷处,乐至兴尽时。”我忽有所感,对着赵谌感慨。
“可惜,我的思永远不会穷极,兴也永远不会有尽。”赵谌侧身偏头,向我看来。
“那你倒挺会消遣。”我笑道。
“可不是嘛。”赵谌一侧身,转过身体顺着栏杆滑坐在石凳上,仰躺在栏杆上,手还伸出了栏杆之外,“人活着,所求的不过抱负和喜好罢了。”
“一个是献出价值,一个是享用价值。”赵谌顺着姿势望着凉亭顶,似慨似叹,“我此生最好不碰抱负,没什么价值期待着被我去献出,汲汲以求的可不就剩自己这点儿喜好了?”
他的语气轻松又慵懒,像极了无聊的闲谈或随口的抱怨。
“是啊。”我却在他的话里愣了良久,觉得唇舌都有些苦涩,“有些人不配、不该也不被期待着去献出。”
“那就去享用啊。”赵谌收回仰起的头,看了过来,他面色平静,一双澄澈的眼眸却似乎饱含千言万语,“还有喜好。”
“如果没有,就去发现。如果空茫,就去习惯。如果觉得自己一个人索然无味……”赵谌伸手碰了碰我的手指,像是无声的征询,“还可以和我相伴。”
我眉头紧皱,盯着那双手看了良久,还是没忍住顺从了心头的驱使。
我轻轻的握上了他微凉的指尖,好像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什么终于被放下了一般,“只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