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眸看了看那因为自己心烦意乱晕开的一大团红色墨迹,毛糙地哪里看的出来是什么?
于是我玩心忽起,对着赵谌阴森地笑了笑,“不是,是血溅三尺的琴师。”
赵谌那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一看就是装的,亏的他能端的那么若无其事:“哦?缘何如此?”
“难以入耳。”我弯了弯嘴角,眼眸微眯,故意道:“愤然,民杀之。”
赵谌笑了起来,突然拿过我放在桌案上的笔沾了黑墨,从我身后探出手来,一手撑桌,一手挥毫,在那大团墨迹上勾勒出了弯曲变形的枝叶。
这个姿势完全把我环了进去,我僵直站着一动不敢动,就觉得温热气流拂过耳畔,身后之人的声音轻柔响在耳边:“不料这琴师容貌绝世,上天不忍,于是热血化朱花,名唤……”
赵谌信口胡诌地得意洋洋:“虞美人。”
我不自在地往桌子靠的近了些,“殿下平时里致力于对我以礼相待,现在倒不觉得唐突了?”
赵谌愣了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善如流地让开退至一边,只是嘴上依旧不着调道,“不觉得,我只觉得这叫伉俪情深。”
都不算是正儿八经的伉俪,哪来的情深?我懒得计较他的胡言乱语,周身的压迫感撤去,我终于能好好看看他画的那幅画。
茎条叶片都奇奇怪怪,七扭八拐,可是配上那残次的红,竟然莫名和谐,倒真有几分像虞美人。
我抬起眼来,半带打量地看向赵谌,这究竟是坏打正着,还是这个以纨绔之面示人的人其实也有几分底蕴?
赵谌坦然接受了我的打量,“听说夫人才貌双绝,我区区信笔涂鸦,自然比不上夫人。”
“我现在倒觉得,你可能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可塑之才。”
至于究竟是不是已经塑了,那就只有赵谌自己知道了。
“是吗?”赵谌眉眼弯弯,似乎显得很高兴,“听说夫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不如夫人指点指点我琴艺?”
我双眸骤缩,讪讪一笑,立马改口,“是我眼拙,殿下分明是块实打实的顽石。”
“连璞玉都不是了吗?我以为夫人刚刚的口气要说我是块昆山玉呢。”赵谌某含狡黠,语带打趣。
“你听错了。“我矢口否认,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绝无此意。”
……
试探赵谌的行动以失败告终,打探大哥消息的人却带来了消息。
我想的不错,郭贽为人傲慢霸道,就连对待家人也没什么容人之量。他在赵谌这里受了气,又找不了赵谌麻烦,自然想起来了和我大哥两心相许的妹妹。
郭姑娘已经不好过很久了,眼看心上人受苦,大哥自然也不好受,急得都快抓耳挠腮了,又因为男未婚女未嫁,念着男女大防束手无策。
赵谌看我愁眉不展,问了缘由,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夫人还在为落玉阁的事情自责。”赵谌突然开口,虽然说的是猜测的话,语气却是肯定的。
“毕竟是我拖累了郭姑娘。”
“那夫人怪我出手吗?”赵谌问,“夫人会不会想,为了大哥和心上人和和美美,我们就应该忍气吞声,让郭小将军为所欲为?”
“怎么会。”我没想太多,完全是本能地回答,“我可讨厌死他了,我既然觉得他错了,错了就是错了,哪有这么舍己为人。”
“我还以为夫人一贯这么舍己为人的。”赵谌语焉不详,我皱了皱眉,还想问问,他却飞速转了话题,“不过不是也好。有些事情就是不应该忍让,如果你为了手足之情对他忍气吞声,岂不是助长了他这个不顾手足之情的人的气焰?虽然心疼大哥,成全大哥是好事,可是若是被亲情捆缚,倒是会让彼此都为难。你大哥若是疼你,也不会想让自己妹妹委屈。若是不疼,你忍得就更没必要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话多?”我有些稀罕,“而且听上去竟然有点儿正经。”
赵谌被我逗笑了,“可不是,正经死了,恨不得千叮万嘱、苦口婆心,就怕自己夫人吃亏。夫人如果吃了亏,夫妻本是一体,岂不是我也算是吃了亏?”
赵谌又恢复了那副满口胡扯的模样,“我堂堂平王,胡作非为至今,乱来可以,吃亏不行。”
“嗯。很有觉悟。”我装模作样地点头,点评道:“气势恢宏得简直能立刻上奏皇上为广大学习开一门胡作非为学,立马走马上任教授了呢。”
“听起来不错,”赵谌这人最擅长顺杆爬,全然不管他人正话反话、好话坏话,“如果真能如此,第一堂课我就要交给他们一句话。”
赵谌转眸看我,眸光潋滟,“退让或许是出于好意,可是却可能变成恶意的土壤。”
我在这澄澈的眸光微动中失了神,却见他这一瞬令人惊艳的正经转瞬即逝,就听得赵谌又胡言乱语起来:“然后教导他们一定要时时自私自利,阴险狡诈,定然能成为一时显学,惊世骇俗,震惊朝野。”
我:……
震惊朝野,是说人仰马翻的那种吗?
插科打诨够了,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可是还是一筹莫展。
我暗自叹息,若我没有出嫁,还能借口拜访去探望探望郭姑娘,或者邀请郭姑娘到帅府坐坐,也好想想对策。
现在……
现在也行啊。
我眸光一亮,摇了摇赵谌的手,“我们王府很闲对吧?”
赵谌挑眉,“是。”
“还很随便对吧?”
赵谌似是被这话说的无语了一霎,但转而还是无奈地笑着,“是。都是,夫人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那我觉得,王府或许不介意多些人增添情趣。”我一本正经。
赵谌:“我猜你不是要添下人丫头。”
“聪明。我想往将军府递帖,请郭姑娘来王府做客。”
……
请人来王府并不困难,再怎么说我王妃的身份也在这儿摆着,既然往将军府递了帖,无论将军夫人乐不乐意都不能拒绝。再说郭老将军怎么说也是我父亲麾下的,也不会驳了我的面子。
难得是,人请来了,我应该干些什么?
夜已渐深,我坐在等下望着将军府的回帖,苦思冥想。
赵谌一贯的没心没肺,我在房中点着的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睡觉,从他躺下到现在,他已经睡了一觉又醒了。
赵谌带着三分慵懒,支着手肘斜倚着看来,不知道是不是刚醒的缘故,眼睛半眯不眯,显得有些朦胧和迷离。
赵谌用带着些疲软的恹恹语气开口,“夫人挑灯至此,实在是让我心神不宁,睡觉都不安稳呐。”
“嗯?”
“生怕夫人看的不是帖而是剑,下一秒我就魂归了西天。”
“放心。我可不像殿下,我从不醉。”我顺着他的话打趣,一时兴起,向着他走近几步,微俯身看着他,“殿下不必如此忧心。”
赵谌抬眸看着我,突然垂眸捡起了我垂落到他身上的头发,发丝从他手心滑过又脱开,赵谌眉目微敛,轻声道,“倒真的有点像耳鬓斯磨的感觉了。”
“耳鬓在这里。”我煞风景地指了指耳旁的头发,“殿下果真兢兢业业,借诗起兴完了还不忘装一装无知。”
“哦?”赵谌挑了挑眉,微微动了动身体,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侧卧姿态,“夫人不认为我不学无术,反而认为我在装蠢?”
我站在放灯的桌子前,挡住了灯光,可能是被我的影子笼了一层的缘故,赵谌看来的眼神显得又深又沉,莫名惑人。
他就这样看着我,以至于我竟然觉得他的声音都显得蛊惑。
“为什么?”我听到他轻声发问。
“因为你看起来……”我才刚刚开口,就发现自己卡住了。
因为什么呢?我好像学艺不精的书生,明明似有所感、情郁于中,却突然词穷,尽管胸中已有千沟万壑,已感千山万水,竟是张口忘言,难以为继。
我皱着眉僵立半晌,搜索枯肠而不得。
而赵谌还在看我。
我实在不敢再消受这么专注的眼神,只得破罐子破摔地开口,“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无颜以对,实在也太不像话了。
赵谌不出所料地笑了起来。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偷眼去瞥,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挂着戏谑促狭,也没有揶揄嘲笑。
而是很淡却很清,很浅却很澄的一个笑。
眼角微微弯起,眼眸半敛,眸光从微掩的眼睫下透露些许,风华乍现。
第9章 玩乐
“他们说我不成器,是因为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你觉得我好,或许是因为我能想你所想。”赵谌的声音犹在耳畔。
我其实没想过他会回答我的。
可是他真的太聪明,在深夜摇曳的烛影下,他的眼睛又沉又静,却轻而易举就看见了我隐而未发的疑虑。
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如果夫人觉得不安的源泉,是觉得我和传言大相径庭,那我或许可以像夫人保证,你可以放心。我是这样,只是因为我想这样,不是刻意,不是伪装,没有违背本性,也不曾故意隐忍。”
那么诚挚,又那么温柔。
我不知道按照我一贯的警惕和以往的多疑,我是不是应该猜忌揣摩,我只知道,当我望进他的眼睛时,我就已经信了。
我总觉得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和我一样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正是如此,我们才相对无言,陪着灯烛一起燃尽,双双撞了满眼的黑暗。
我在月光下渐渐适应,依稀可见房中布置,干脆就直接摸索着回床边。
赵谌的声音在身后想起,不知道是不是没点灯的缘故,显得比刚刚更沉更轻:“如果抛开所有的世俗和束缚不谈,只按照夫人心中所思所想产生的所作所为,还符合所谓的规范吗?”
那时我已经摸索到了床边,感觉就瞬时站定,浅浅思索了片刻。
我没有答案。
或者说,我还不敢有答案。
这个话头似乎正好,气氛似乎也正浓,我应该慎重审慎地想清这一问,再顺势反问出点什么。
我应该大概率能套出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或许正是我一直以来蠢蠢欲动着想要一探究竟的。
可是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在这双现在对我微敞了缝隙的门前停了下来,望而却步。
我一言不发地脱鞋更衣滚进被褥,没刻意压低动作的声音,他应该听的到。
良久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从那时缭绕到了现在。
“王妃。”身边人出声轻唤,我才从这漫无目的的思绪中回神。我抬眼看去,就看见了我今日之行最重要的主人公。
郭老将军的长女名郭嫣,比我年长一岁,温婉贤淑,知书达礼,虽是待字闺中,她家的门槛早也被提亲说媒的踏了个遍。
只是郭姑娘心有所属,和我大哥结下了一段孽缘,虽然两家人心里都有数,碍着各自地位,也不敢轻举妄动地结亲。
事情一拖再拖,拖的皇上都快心知肚明了,终于看不下去,插手了我的婚事,这才有了转机。
考虑到郭姑娘性子静,遇上家事不睦,心里怕是愁肠百结。
所以出于对未来嫂嫂的关爱,我决定带她找点乐子。
于是我就带着她来到了马场。
我把从赵谌那儿拿来腰牌的递给马场的仆从,带郭嫣和丫头们往里走。
这处马场是皇室专用,本朝皇室凋敝,一共也没几号人,所以显得还有几分冷清。
郭嫣一进来就显得有些不安,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听见了她唤我,回头看见,就见她秀眉微蹙,面上欲言又止。
“我们来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会吗?”我拉过郭嫣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牵着她走向马厩挑马,“你出身将门,我母家帅府,骑马射箭这叫薪火相传,怎么能说不好呢?”
“可是我不会啊。”郭嫣有些局促,“我父亲不曾教过我我这些,母亲也不会让我学的。”
这我倒是没想到。父亲不是个墨守成规的,小时候大哥在校场练武,我和姐姐也在一旁比划,要说真刀实枪地学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毕竟耳濡目染,父亲也会偶尔指点,花拳绣腿还是很可以拿去唬人的。
所以我也没想到,郭老将军和父亲同朝为官,同帐共事,各自家风确实大不相同。
这就有点麻烦。
但是来都来了,眼看今天春风和煦,吹得我心都痒痒的,这马场马好景好场地好,我能就这么打退堂鼓?
父亲可是自小教导我们迎难而上的。
我略一思索,对着眨了眨眼,耍赖地对她撒娇:“郭姐姐,我们来都来了,你陪阿濯在这儿玩玩儿嘛。”
“王妃不要这么说。”郭嫣猝不及防被我闹得有些不好意思,“臣女怎么担得呢。”
唉,和她哥哥真是两个极端啊。
“郭姐姐不用跟我客气。”我摆出个灿烂的笑容,引着她去挑马,“看这儿的马多好啊,姐姐想不想试试?”
我语带引诱:“我可以教姐姐,保证不会摔到。”
郭嫣到底是将门之女,就算自己没学,也见识过很多,显然也看出了这些马不错。
眼看郭嫣面有动摇,我再接再厉,凑过去和郭嫣咬耳朵,“学点马术也没有坏处吗,等姐姐成了我嫂嫂,和哥哥一起骑马踏青,岂不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郭嫣面色发红,偷眼瞪了我一下,没什么威慑力,倒是无限娇羞。
我笑盈盈地看着她,听见了一句低声的“好吧。”
……
我知道我的娱乐活动可能异于常人,毕竟今天一路玩儿下来,郭嫣的侍女都要瞪死我了。虽然可能是我恶意揣测,但我还是觉得,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就是闻名京城的才女吗?”
我?我当然挂着自信又欠揍的笑容,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将军府,一个个都怪得很,有像郭老将军那样过于勤恳的,有像将军夫人那样过于端庄的,有像郭贽那样过于傲慢的,还养出了郭嫣这样过于温婉的,甚至连丫头下人也各有千秋,脾性各不相同。
当日郭贽身边的小厮那为郭贽担心着急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看着比他郭贽还懂分寸有眼色,今天郭嫣的丫头又无礼的很,说话做事简直要越过了郭嫣去,气焰比郭嫣还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