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赵谌这如意算盘打的可真是好。
母亲一见这位嬷嬷,当即就宛如见了亲家,家长里短说的停不下来。母亲本就不是盛气凌人的人,嬷嬷又是个有礼知分寸的,两人竟然相谈甚欢。不知这位嬷嬷在母亲面前说了赵谌多少好话,竟哄的母亲此后一见赵谌就笑逐颜开,成了头一个相信我在平王府过的不错的人。
也好,省的我去解释了。果然天下做母亲的,心思都牢牢牵在了儿女身上,眼睛都是最雪亮。
母亲出身言情书网,自有几分矜贵自持母亲不赞同的事,虽然不会明着反对,可是态度就是能让人如鲠在喉。父亲又敬又爱又无奈,只好一次次妥协。如今头一次见母亲在不赞同的事上回心转意,看他光明正大地和人约酒都没了意见,心里竟然对赵谌真情实感地起了几分惊讶。
我想起父亲悄悄拉着我说的那句“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别说,我那威严有节惯了的父亲,那时的表情竟有几分贼兮兮。
我由衷觉得,如果说父亲对赵谌之前是得了讨好的舒适,如今可能真的有了几分因满意而生的欣慰了。
赵谌就这样以难登大雅之堂的手段“贿赂”了我的父亲,又用“攻人攻心,专攻软肋”的招数“摆平”了我母亲。
这还不算,赵谌竟然没有见好就收,一鼓作气地把目标转向了我大哥。
我大哥为人耿直,心思单纯,好武却少智。听说有人愿意和他比武,当即就兴冲冲地拉着赵谌去了校场。可是赵谌这种花拳绣腿,被我拿玉枕撞一下都要幽怨半天,怎么跟练武成痴的大哥过招?
他这么自不量力地往校场凑,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察秋毫的我自然要尾随过去一探究竟。
我带着弄影往校场而去,本意是去偷偷旁观,岂料一进校场就被赵谌一眼发现,硬拉到了他身边。
于是我就从偷偷旁观变成了光明正大地旁观。
赵谌笑盈盈地端着一碟果子递过来,冲着我问,“夫人吃点儿?”
我默默扫了一眼校场上耍枪耍的兴致盎然的大哥,又扫了一眼一手果子一手热茶,吃罢喝罢眯着眼叹出口气再一拍双手喊了声“好”的赵谌。
你管这叫比武?
不知道的以为你在这儿看戏呢。他到底是怎么忽悠的我那傻大哥心甘情愿地给他刷枪玩儿的?
似是看明白了我的疑惑,赵谌微微探身过来,低声在我耳边轻道:“哎呀,夫人不要怪我,我可不是故意不上场。实在是我一上去,才打到第一个回合,大哥就握着我拳头给我挡了回来。”
“你太弱了,坐在一边儿看着吧,让我给你展示展示什么是雄姿勃发。”赵谌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大哥的表情和语气,一双眼弯的实在是不怀好意,“夫人,大哥当时可就是这么说的。”
完蛋。这话好像还真是我大哥能说的出来的。
我生无可恋地抬手捂住脸,自暴自弃:“那你就保持弱者的觉悟,好好观摩。”
……
我从未想过,回了一趟门,还能趁机见一见旧识。
帅府众人一口一个姑爷怎么怎么好,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好不容易从母亲那儿逃了出来,我总算松了口气,正想在府里好好转转,就被人通报有客人想要见我。
客人?什么客人专门等着我回门,午时一过,眼看着人家刚吃完饭就眼巴巴赶来拜见?
我好奇的不行,让人把人请了进来,当即就准备回去见见。
可是走到了待客厅,我却只想拔腿就跑。
来人满面凄楚,姿容姣好,可不就是京城第一大乐坊落玉阁的含玉姑娘?
完蛋,讨债鬼来了。
可惜我醒悟的太晚,逃跑的太迟,腿没迈开,就被含玉给叫住了。
我讪讪的转身,只好认命地走进厅内。
含玉一见我,那双秋波潋滟的双眸简直要滴出水来,眼巴巴地凑过来,语气活像痴心人怒斥负心汉:“好妹妹,你好狠的心啊。自己不管不顾地嫁了人,可让我们姐妹怎么活?”
我哑口无言。我想反驳,我想狡辩,但我没有底气。
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闲来无事,我最喜欢的就是吟风弄月。我自诩平时没少读书,诗词歌赋都略同一二,写的如何先不提,数量总是不少的。女儿家既不能出门交游,又不能跟人唱词和诗,实在无聊的很,我仗着家里对我管束不多,闲来无事就经常去落玉阁偷闲。
落玉阁的姑娘人美声甜,还喜欢夸我写的诗,实在讨人喜欢。京中的纨绔都喜欢附庸风雅,听个曲儿都巴望着歌女有内涵,既喜欢新鲜,又喜欢卖弄文墨。我和姑娘们一拍即合,我把那些永无得见天日之时的诗词小令拿出来,她们可以随意挑选合心的吟唱奏乐,去讨那些纨绔喜欢。
本来约定好每半旬给她们送一回小词,最近的这次的却因为我出嫁,被我抛到了脑后。
“妹妹,当初你不愿意用真名示人,执意要叫什么易先生,我都依你。可是当初我们可是约定好了的,这时间,这数量,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我也知道,妹妹你现在嫁给了平王,不像往常那样方便,可是我们一干姐妹,当初就是靠着你定期提供的小词,才在那干附庸风雅的纨绔弟子面前出了头。若是日后没了这时唱时新的词,谁还肯赏我们脸?若是没了人光顾,我们姐妹靠什么吃饭。”含玉说着说着就双目含悲,泫然欲泣:“好妹妹,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就算以后不方便上我们哪儿指点姐妹们诗词,好歹也不能忘了我们约好的词令吧?不然我们上哪儿去找第二个文采出众、心地善良、不嫌弃我们又勤勉至此,月月常新的大善人。”
“少夸我了。你这嘴,一张口就能把人捧的天花乱坠。”我把含玉的手从我胳膊上扒下来,我深知她卖巧夸人的功夫,不敢再让她继续下去,“是我的不是,前些日子是我疏忽了,我有空就给你补上。”
“这才是我们的好妹妹。”含玉喜笑颜开,对着我打趣,“专渡我们苦命人的大善人。”
“含玉姐姐,饶了我吧,再说下去,我就要被奉承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再写不出来半个字了。”我嗔怪地扫了她一眼,见她闻言就朝我做个了眨眼封口的动作,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沉思片刻,对她说:“至于其他的事……也一切照旧吧,我会尽量多去看看的。”
我在平王府还算自在,没什么不方便的。再说,我平时也实在没什么事做,管王府的事管的糟心无比,猜赵谌这个人又猜的心力憔悴,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
是夜。
白日里是个大晴天,入夜自然月明星稀。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在地面投落一片清辉。
夫妻回门不同房,所以我本以为我可以过一个安生的夜晚。
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赵谌这个不速之客。
敲门声最初响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弄影有什么事来唤我,没想到刚打开门,就被酒气扑了一脸。
赵谌摇摇晃晃跌进房里,刚好摔坐在了那块儿月光上。
皎洁在他脸上留下了足迹,赵谌微垂的睫毛在月光下轻轻翕动,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辉。
“你怎么来了?”我走过去,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想判断他是不是清醒。
“回房……”赵谌声音断断续续,“……休息。”
似乎是不太清醒。
我有点无奈,一边思考对策一边跟他解释,“那你为什么不回自己房间?”
按规矩我们今晚应该分房而眠。
赵谌闻言突然睁开了眼,直直地望了过来,他的眼睛专注又迷茫,看的我的心没由来的一跳,“这里不是我的房间吗?”
话音带着酒气,合着未哑的嗓音,莫名有些缱绻。
“可是我问他们,你在哪里……”赵谌看起来晕晕乎乎的,似乎在极力回想,“他们就告诉我……”
“我就来了……”赵谌粲然一笑,直直落进了我的眼里,我竟然觉得有些晃眼,“我找到你了。”
我一阵无言,似乎有莫名的触动在心间抽丝,像冰下缓慢而无声的暗流。
我慌忙瞥开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镇静什么,“你走错了。”
“可是你在啊……”眼角余光里,赵谌像是没听懂我的话,专注地疑惑着,“有你的地方不是我的房间吗?”
赵谌的手不知何时抓上了我的衣袖,他就这样带着一派无辜又茫然的疑惑,我不由自主地转回眸,他就抬眸望进了我眼里。
使我丢盔弃甲,几欲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像个荒唐的疯子,在回门之日纵容新婚夫君在我房间留宿,哪怕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实。
不知道为什么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不仅让一个无理取闹的纨绔霸占了我的床,甚至不知道换一间房,宁愿在一张软榻上凑合着委屈。
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看着赵谌的眼睛,会有一瞬间的慌乱,竟像意乱神迷。
我本以为我固执而多疑,敏感而冷漠,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心软,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一反常态,又为什么心绪不宁。
第6章 意外
落玉阁是个好地方。姑娘们娇美可爱,乐女们天然有副好嗓子,舞姬们身段婀娜,就算只是站着也是美不胜收。
所以我很喜欢过来。
这里的姑娘们对我有种天然的敬畏,虽然熟了之后也会在一起嬉笑玩乐,但我看的出来,她们看我的眼睛里总搀着几分带着艳羡的向往和看向高不可攀的幻梦的自惭形愧。
那大概是这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们,心底难以跨越的自怨自艾,纯粹又小心翼翼的谨小慎微。
我无力助她们脱出苦海,也没能耐让她们,就只能竭尽所能,讲些好玩好听的逗她们开心。
……
今天我看完王府账房递来的账册时时候尚早,照常到落玉阁偷闲。
我喜欢给姑娘们讲我闲暇时翻看的话本和文人轶事,姑娘们也喜欢听。
我本以为这天和往常一样,也是平平无奇。可是没想到今天这故事还没说到一半,就有小姑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急红了眼。
原来是今天来了不少在京中颇有身份的客人,所以含玉带着几个姑娘精心准备了节目。
眼下含玉带着几个姑娘正在上面表演,下一场节目的姑娘们却出了岔子,弹琴的姑娘手里的琴断了根弦。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些姑娘平日里听习惯了含玉的反复,这下含玉还在台上,出了岔子却没主心骨可以依靠,心里难免不安。
我看小姑娘着急的样子,本能地安慰了几句。
这有什么?其他姑娘也有琴,找没有演出的姑娘借用一把换就行。
差错都是难免的,就算含玉演完了下来知道,也不会多加责怪。
好在我平时和含玉走的近,姑娘们对我还有几分信任,我跟着小姑娘抱着琴去给等候上场的姑娘替换,顺便说些话开解开解,让她们心里别崩的太紧。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安然过去,可是万万没想到,我顺着过道往场后去时,撞上了郑侍郎。
没错,就是那位只差一步就和我喜结连理却被皇上一道圣旨横叉一脚的冤大头。
他盯着我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满脸都写着痛心疾首。
他那欲言又止的脸色实在看得的我难受,于是我忍不住善解人意地提醒:“郑大人,有话您可以直说。”
只见他闻言脸色更是憋闷,生生气红了脸,又是好一番欲言又止,才语焉不详地吐出四个字:“成何体统。”
啊?我目露疑惑。郑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我现在哪里碍得着您的体统。
只见他好似揣了满腹的愤愤不平,对着我苦口婆心,“宋小姐,您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就算平王他自甘堕落,您又何必逆来顺受,任他轻贱,甚至跟随他出入这种地方。”
原来不成体统的不是我,是赵谌。但是这管赵谌何事?怎么什么都能往他身上扯?
我有些想笑,原来任赵谌如何身份尊贵,荣宠无二,在这京中还不是人人可以指摘,随口就能肆意评说?
谁给他们的权力?谁给他们的底气?
我面色冷了几分,静静地看着面红耳赤的郑侍郎片刻,突然开口提醒:“侍郎大人看来最是重规守礼。那本宫冒昧问大人一句,我现在已经是平王妃,大人见我,一不行礼,而不尊称,一口一个小姐,当面非议我的夫君,是何道理?”
郑侍郎愣住了,不敢置信的脸色活生生地就是在说: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我视若无睹,继续对着他道,“为人臣子,不敬皇亲,肆意诋毁殿下,妄自猜测在先,言语刻薄在后,又是什么道理?”
郑侍郎张口结舌,看着我的目光犹如看洪水猛兽。
我懒得和他计较,想说的话说了出去,心头的怒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在礼义廉耻中墨守成规的古板文人罢了,满天下都是这样的文人,总也计较不完的,又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有人就是不想让我息事宁人地退场,相安无事地走人。
一道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语气满是骄矜恣意,“王妃倒是伶牙俐齿。只是事实如此罢了,郑大人不过是不忍王妃,好言提醒,王妃何必咄咄逼人,强词夺理?”
“见王妃礼。”来人装模作样地先把礼一行,话锋接着就是一转,“揪着所谓礼制不放,王妃是真的恪守立法,还是虚张声势?纵使郑大人一时礼仪有失又怎么了?那不过是痛心疾首,怒其不争到了极致,才忽略了小节。不然,王妃难道要说,您出现在这里是符合礼制?还是您的夫君平王殿下在外面寻欢作乐是什么光彩的好事?”
我盯着来人,看着他那满是尖锐的傲气的眉眼。这个姓郭名贽,是父亲帐下爱将郭将军的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和父亲平起平坐,当上了我父亲帐下的将军,连我那十几年来兢兢业业练武成痴的大哥都望尘莫及。
郭贽语气刻薄,嗤笑道:“郑大人说的哪里不对?难不成王妃当真以为,和这些自甘堕落的歌女舞姬混在一起,在这风尘脂粉里染上一身陈俗,是什么光彩的事?”
“郭将军认为,男为尊,女为卑,所以即使我已是皇室之人,你也不把我放在眼里。郭将军认为,能者为尊,无能为卑,所以天资卓绝的您理所当然可以恃才傲物,哪怕我夫君是堂堂正正的王爷,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你看我们依然贱如尘埃。”我语气无波,面色镇静地说出这些看似大逆不道的话。我没错过郑侍郎脸上的震惊,也没放过郭贽眼中的不屑一顾。
我知道我在做无用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