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本事是你的底气,我们你尚且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这阁中的姑娘们。所以她们自始至终就卑贱无比,烂俗无比,活该供人玩乐,活该遭人鄙夷。”我近乎地吐出这些话,盯着郭贽脸上的嘲讽不屑,终于一吐为快:“可是将军,既然一开始你们就将她们划分为了卑贱,她们又如何有高贵的权利呢?你高高在上、目无下尘,认为她们,可是我却觉得,为了生计而努力,为了生活而隐忍坚持,从来就不可耻。”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人应该为生来卑贱而羞耻,该羞耻的是蛮横地将别人斥做卑贱的人。”
话已落下,我心里却依旧波澜未定。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并不熟悉的人,露出这么咄咄逼人的锐意。
郭贽似乎觉得可笑极了,他玩味地看了过来,竟然丝毫不顾礼仪尊卑,男女大防,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可耻?”郭贽反问,面露嘲讽,“我永远不会被人认为可耻。可是王妃你,就说不定了。”
手腕被人牢牢禁锢,我想挣扎,却是徒劳。郭贽蛮横地把我扯了过去,用力推向了一旁。
我从楼间的过道,跌到了二楼正对一楼的栏杆之上。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后背重重撞在栏杆之上,磕的我头晕眼花。这事态我始料未及,只听耳边如潮的人声一瞬静寂,我的心跳却沸反盈天。
完了。我心中发冷。虽然这京中认识我的人不多。可是我的装束一看就不是阁中人。落玉阁是什么地方?这些闲的发慌的纨绔,但凡发现一点不对,能揪着蛛丝马迹把你翻个底朝天。
这一瞬间,我心头最先涌上的念头,竟然不是为父母摸了黑,给自己丢了脸,而是……
赵谌他会如何想我?
我从未跟他提过,如果传到了他耳朵里……
尖锐的碎裂声突然在楼下炸响,我本能地被惊回了神,顺着声响看去,还没看清一楼亭中坐着的人,就听见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却掷地有声。
“本王带着王妃赏曲,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对王妃无力?”
我瞬间清醒,不敢置信地往下望去,在一片噤若寒蝉中,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步履匆匆,脸色阴沉。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会有一刻,我会在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身上,感到由衷的安心。哪怕他是我的夫君。
可是……
他竟然,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如此的及时。
刚刚在气头上没有注意,现在一想,才发现郭贽确实是一早就说过他在外面。
他在,他不仅在,而且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来龙去脉,仅仅一眼,见我困窘,就出言挡下锋芒,为我解了围。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更不是一同前来,可是他没有怀疑,没有困惑,甚至没有犹豫。
他一力上前,揽下了本是冲我而来的流言。
仿佛那颗在一瞬间惶恐至极、冰冷彻骨的心,终于抓住了什么安慰。
我莫名松了一口气,以至于靠在栏杆上看着赵谌荒唐无礼地揪住郭贽的领子,横眉冷对着一拳揍上他的脸时,我竟然还不受控制地觉得心喜。
……
原来,仗势欺人也不是没有好处。
皇室的身份还是很有用的。
比如,赵谌他敢胡作非为地揍郭贽。
郭贽他敢吗?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郭贽怨恨地瞪过来的目光,竟然还有闲心冲他弯了弯嘴角。
被自己鄙夷的人仗势欺人,感觉一定很好吧?
看,一楼整整一个厅堂的人都陪着我们看戏,郑侍郎也在一旁惊的目瞪口呆了呢。
我稳了稳身形,整了整衣冠,摆出一副温良贤淑的嘴脸,走到赵谌身边,苦口婆心地劝:“夫君,妾身拦不住您来赏曲,心里已是愧疚万分,如今您为了妾身大动干戈,妾身怎么受得?妾身一介妇道人家,郭将军看不惯臣妾无礼几句,妾身都受得,夫君何苦如此?”
赵谌手下一顿,惊讶的回眸看向我。
我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眼,赵谌会意,立马配合,“那怎么行,你少掺和,一边儿呆着去。”
我抽空朝着目瞪口呆的郭贽浅浅一笑,在赵谌这话里低眉垂眼,心安理得地退到一旁看起了热闹。
第7章 红绡
我忏悔。我不该对赵谌有过高的期待,不该有过早的感动。
因为事实证明,赵谌他可能真的不是个正常人。
就在我装模作样地保全我“贤良淑德”的脸面,就算看戏的根本听不清我们对话,也兢兢业业摆出了为人妻该有的谨小慎微后,不出意料地看到一楼厅堂里一些客人的痛心疾首。
很好,看来他们被我的姿态打动,相信了我的用心良苦,我终于可以功成身退,安心旁观了。
而旁观着,旁观着,我就发现了不对劲……
赵谌揍了人不说,还丢下了目瞪口呆的郑侍郎,和唯恐天下不乱的我,镇定自若地一挥袍袖,飘然而去。
去到了一楼厅堂的表演台上。
我承认,我不淡定了。
还不等我起身下去阻拦,赵谌就“恬不知耻”地开口造谣了。
“本王带着王妃来赏曲,本来是一桩美事,岂料郭将军竟对王妃不敬,不仅出言调戏,还扬言要王妃上台给他表演一曲,这本王怎么能忍!”
赵谌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说的那是一番义愤填膺。我同情地看着揉着自己脸颊的郭贽猛地一呆,几乎是飞扑到了栏杆附近,扒着栏杆往楼下台上看。他那副不敢置信和羞耻愤懑,就差直接跳下去以身砸死赵谌,来一个同归于尽了。
台下群情激愤,被赵谌的谣言鼓动的议论纷纷,虽然看神情或许没几个人尽心,但不少人也是不是向郭贽投来了露骨的怀疑目光。
赵谌或许是看气氛正好,果断的变本加厉,再次信口开河,“本王乃天潢贵胄,当然不能忍,于是本王就上来了。”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时,赵谌一本正经地开口,“本王决定亲自露一手,为诸位弹奏一曲。”
啊?
我毫不意外地在台下众人脸上看见了疑惑的目光,很明显,他们和我一样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但我和他们又不一样,我不仅不明所以,我还气急败坏,要不是为了维持我苦情王妃的形象,真想上台把赵谌揪下来拖走。
赵谌立马唤来了乐女摆琴,眼看就要动真格的,我甚至感觉到了自己额角乱跳的青筋,正琢磨着怎么能显得不那么丢脸,想来想去,豁然开朗,平王府哪有脸可丢,可不是八百年前就被赵谌霍霍没了?
我于是心安理得地破罐子破摔,想看看我传说中不学无术的夫君能弹出怎样的天籁。
只见赵谌摆足了架势,怡然坐在琴前,垂眸时一缕青丝调皮地顺着青丝滑落,显得沉静又典雅,他伸手拨弦查看的样子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
然后这副美景乍然破碎,因为这静美如画的人开口说话了。
“本王不才,听过一句诗,好想是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本王浅薄,也不懂什么意思,弹琴之前突然想到了,突然就想问问。”赵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又似是而非地改口道,“罢了,这时候也不方便,诸位不要说了,本王要开始弹了。”
强盗啊。
我没忍住掩面笑出了声。赵谌真是无所不为,堂堂一个王爷非要在乐坊弹琴,还装模作样地搬出诗句来说事。
这哪里是暗示,这不就是明晃晃地朝着落玉阁的众人喊:大爷要钱,快交出来,不交就是你看不起我。
我往下看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众位公子异彩纷呈的脸色,几乎已经能猜到他们变幻莫测的内心了。
人家王爷开了尊口,明目张胆地你要钱,你敢不交?
不交你好意思听人家弹曲?
不听?你敢当着人家的面临阵脱逃?
势高一筹压死人,尤其是赵谌这种胡作非为又无所顾忌的。
哪怕让人恨得牙痒痒,还是不得不低头。
不得不说,他们不痛快了,这就让我很是欢快。
毕竟这些银子最后进的是王府,而王府是我管的帐。
我丝毫没有低估这些人精的眼色。
果不其然,这边赵谌话音刚落,那边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愈演愈烈,不绝于耳。
不是赵谌开始弹出的乐声。是一楼坐着的、甚至二楼雅间的客人们争向投出的“红绡”。
金银珠宝台上滚,各种银票满天飞,赵谌就这样坐在满天飞舞的银票中,闲适地抬手,弹出了他天籁之曲的第一个音。
如果我没看错,这家伙的嘴角一定勾着,绝对是没安好心。
我本该由这表情再引申几分,再细细揣摩赵谌几许,不过我现在没这个心思了。
只见他坐在旷世难遇的奇景之中,迎着不断被掷出,绕着他周身飞舞的银票,好似驾轻就熟一般抬手拨弦,一霎那,乐音流出,石破天惊。
奇景顿时变成了齐惊。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很给面子地……捂住了耳朵。
原因无他。
此曲只应地府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呐。
我怀着暗笑,只觉这京中的公子门心里怕是要被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了。瞅瞅,多无私啊,这京中的权贵纨绔,花着大把的银子,只为了经受这样一番心志的磨练。
可见他们对于自我意志的要求,是多么的感地动天!
我同情地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满场客人,十分明智以及迅速地继续了我在这场意外发生之前的未竟事业——迅速逃到了场后的阁楼里间。
世界清静的那一刹,我的真心无比舒畅,烦闷一扫而光,无比闲适地倚靠在房中的软榻上,不出所料地收获了姑娘们一众复杂的眼光。
看,只要夫君选的好,众人侧目少不了。
……
我和赵谌一同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一同清点被下人抱到车厢上的金银珠宝和银票。
只不过我是在认认真真地估量到底有多少,赵谌却是在挑剔和把玩。
“这是谁扔上来的,这个倒别致。”赵谌拿出一个玉扳指凑到车窗外看了看,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我看着好像和周安的指头很是相配,回去送给他玩玩。”
我:……
真不知道这扳指的主人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我对赵谌的不着调已经见怪不怪,于是也没接他话茬,决定单刀直入,问问我想知道的话,“你怎么不问问我去那里做什么?”
“夫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哪里是你自己的事情。夫人乐意告诉我的话,我早已经知道了。如果夫人不乐意,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赵谌说的满副轻松,“我又不怕夫人给我添麻烦,反正我自己就是个大麻烦,夫人肯定是添不过我的。”
“你……”他这态度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叹了口气,犹豫良久,还是再次开口,“多谢你给我解围。”
“应该的。”赵谌凑了过来,“那些人欺负夫人,我自然有责任替夫人教训教训。”
“所以就故意那么说?”我破天荒地发觉自己竟然没对他凑过来的动作感到不适,也就没有再多此一举地避开,“你是不是知道那种情形对我名声不利,所以故意为之?”
“夫人真是慧眼如炬。”赵谌没有否认,“旁人的看法罢了,既然夫人在意,我不在意,自然该由我揽过来。夫人不必觉得不好意思,看着他们敢怒而不敢言,不屑而无可奈何,我乐在其中。”
怎么会乐在其中?我认真盯着赵谌的眼睛,想看出些端倪,可是却只看到了一派纯粹澄澈的温柔消息,别无所获。
我叹了口气,感受着始终不能平静的心虚。无可否认,我或许已经一脚踏进了一个深渊,蠢蠢欲动地想要去猜清看明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或许我终将弥足深陷,又或许我会万劫不复。
若我现在可以挣脱,把这些疑虑和好奇抛之脑后,或许尚有余地可以逃脱。
可是……
我再度抬眼,看着赵谌问:“所以为了在意这些的我,你不惜上台为人奏曲,想借这惊世骇俗的奇事霸占众人口里的谈资,让我一开始的意外被人抛之脑后?”
我想飞蛾扑火。我听见自己说。
“是,也不是。既然夫人领会到了我的好意,我也确实有这个考量,我自然不会谦让自己的功劳。但是嘛……”赵谌故弄玄虚地拖长了声调,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更重要的自然是因为……我想骗钱。”
什么鬼借口。我失笑,却发觉自己心里已经信了八分,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只是想,既然这些人看了我们的乐子,怎么能让他们全身而退?始作俑者被我揍过了,也算咎由自取,但是那些平白看了热闹的,依旧让人不爽。”赵谌笑弯了眼,“所以我只好委屈一下自己,屈尊献丑,以求图谋更大的利益,让这些人见者有份,也出一出血喽。”
赵谌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像是炫耀一般,“夫人觉得如何?我是不是聪明绝顶,灵巧绝世?”
“是。”我见他显摆的表情实在可爱,没忍住店头称是。
只是这世间,有权有势又本就财力不俗的,哪会有人肯为了区区钱财,抛弃脸面呢?我暗自叹息,无声地看向赵谌。
只有你与众不同罢了。
“糟了!”赵谌突然出声,瞬间坐直,惊飞了我的思绪,他一脸懊恼,语气煞有介事,“漏了一个。当时那郑侍郎赖在二楼,我记得很清楚,他可没扔银子。”
我:……
“算了。”赵谌不知怎么,突然又释怀了,自言自语地靠了回去,“看在他另有所失的份儿上,放他一马。”
第8章 非为
那天在落玉阁和郭贽起了冲突,闹得很不愉快,想来可能是郭贽的态度影响了他妹妹,我近来听说大哥和郭姑娘的相处不是很顺利。
赵谌平日里不是赏花就是逗鸟,上回从落玉阁回来之后,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然沉迷上了练琴。
混色正好想平王府一时间让人如置身忘川,听君一曲,如饮孟婆之汤,浑浑噩噩,魂离人间。
所以我很识趣地一早就躲得远远的。
因为关心哥哥,我派了不少人出去打听,消息没传回来我也心神不宁,为了让自己精心,就让下人支了桌案在凉亭,我照着花园里的盛景乱画。
身旁突然凑过来了一颗脑袋,赵谌从我身侧探头盯着我收下画的画瞅了几瞅,抬头问我,“夫人这是画的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