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是自己喊过来的,现在不发表两句讲话,就这样打发走,好似又显得自己极无聊似的,虽然自己每日里无所事事,提笼逗鸟,吃喝玩乐,也确实无聊,顾寻欢暗暗琢磨着。
海棠静立着等面前的人开口。
顾寻欢一时又找不出话头来。
二人相对无言。
阳光照耀下,他坐着,她站着,她的身影完完全全将他的影子笼罩在了其中。
岁月静止,闲散而舒适。
顾寻欢垂目看向地面的身影,只觉今儿的阳光也很离谱,竟照得像他的身影,小鸟依人般,靠在了这小厮身上,黏糊糊的,腻得慌。
顾寻欢蹙眉,心道:难道阳光也在暗暗射影,昨儿他太不男人了?
“你这男人,还挺男人的。”顾寻欢一时心思飘移,于是信口说道。
海棠:“……”
看他紧皱着眉头,很是严肃,海棠本以为他要刁难她的,冷不丁听到了这么一句。
一时间只觉,天雷滚滚,里外皆焦,头顶只剩黑烟袅袅。
海棠下意识抬头,直视向他的眼睛,面上写满疑惑,心底滚过无数句腹语,大白天,他在想啥玩意儿?
海棠一时间明了,这顾四公子脑路清奇,非正常人,以后对他,能离多远,就得多远,最好老死不相见。
心有主意,海棠迅速调整了面上神情,恢复了原先的无波无澜,更配合着他应了一句,“公子慧眼。”
言罢,为了使他不觉尴尬,海棠勉勉强强,向他挤出了个善意的笑容。
其实,原本说出那话后,顾寻欢就后悔了,只觉今儿非常的出师不利,怎么就在一个小厮面前嘴瓢了呢?
刚刚那小厮面上丰富多彩的表情,他可是全都看到了。
可方才这小厮,竟然还夸他慧眼?
并对他笑了?
离谱,就是很离谱,这小厮只怕是这会儿心底早就乐开花了吧?
罢了,罢了。
顾寻欢连连翻眼,今儿诸事不宜,煞南煞北煞四方,只适合混吃等死,老狗躺。
心下失了兴趣,所以也不愿这小厮再在面前现眼,顾寻欢想了想,抬臂随手揭过海棠手里的食盒,故意转移话题,敷衍一句,“又是老母鸡牛鞭汤?”
明摆了没话找话,海棠低应,“是。”
说起老母鸡牛鞭汤,顾寻欢就生气,父亲顾振霆特别热衷于两件事,一件是纳妾,一件便是此汤。
一边贪欢,一边大补。
顾寻欢脸色青了青,可神思一转,父亲顾振霆身子骨确实硬朗,整日红光满面,中气十足,走路生风,就春日里,还搞出了小八哥儿。真是食髓知味,越老越馋,很不正经,他心底哪里还有他母亲?
顾寻欢“啪”一下,将盒盖儿重新盖上。
他的动作过大,连带着海棠两腕也跟着颤了颤。
海棠偷瞄他一眼,见他不言不语,也不肯让道,不知他到底是何意,于是试探性问一句,“四公子要不要也来一碗?”
“本公子?牛鞭汤?当然不要。”
顾寻欢果断拒绝,甩落衣袍边角,直接起身,提高了声音,犹受大辱,“可笑?怎么可能?”
他个高,站起时足足高了海棠一头,因他起身过猛,海棠下意识后退半步,她的影子也终于踩在了他脚下,换成了她小小鸟依人。
顾寻欢以眼角斜睨过跟前人,身高上的优势,以及站起后他宽出许多的肩膀和身量,使他稍稍觉得宽慰了一些。
他故意挺了挺身,反罩住面前小厮的身影。
顾寻欢一脸认真,不肖多想,又添一句,“本公子才不会用那腥臊玩意儿,再说我像那虚得需要大补的人吗?”
“不……不像……”海棠应一句,又一次想起昨日的事情来,自己都觉得替他心虚。
依稀记得,从与他一起跌落,到她跌跌撞撞离开,好似半柱香……甚至更短……
真的体格强健?一点都不虚?
海棠略略挑眉,看破不说破。
“本来就是。”顾寻欢点点头,肯定自己,侧过身子,给海棠让出一条道儿来,“你走吧。”
他终于让了,海棠如释重负,生怕他反悔,忙道了声谢公子,提脚便走,与他擦肩而过,恨不得赶快逃离他面前。
“那个……你等等……”
公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还没走几步,他就喊停,海棠连翻白眼,恨得几欲跺脚。
但无论如何厌烦,面上总要应付过去,海棠无奈回转身子,更耐下性子,重新看他,视线从他脖颈处扫过。
这一扫,似石破天惊,面上旋即大燥了起来,心更如擂鼓。
只见他耳下,靠近脖颈的地方,隐隐印着一红痕,小指甲盖儿般大小,外人不易察觉,可她却知出处。
海棠脑子一蒙,额头及后背连着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心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记忆里他的臂禁锢着她,他的唇杂乱无章地落在她额头耳鬓,她难抵因药力而起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痒意,他的亲吻更像京师上元夜的烟火,瞬间将她点燃。
那时候理智崩溃,她回抱住了他脖颈,贪恋他的温度,更在他耳下汲取。
海棠默默端紧了食盒,身子几欲打晃,却又极力稳住。
她缓了缓心神,以更低沉的声音,问向顾寻欢,“公子还有何吩咐?”
顾寻欢的目光浅浅地落在食盒上,蜻蜓点水般,看一眼,挪开,举目望天。
海棠不解,以目光向他。
顾寻欢见她迟迟不能领悟,目光讪讪,无奈收回视线,左顾而言它,“那个什么劳什子汤,我看腥得很。你……你弄一碗,送到得意轩……我看看怎么改……”
得意轩?
海棠诧异,那不是他的院子吗?也只有他才会将自己的院子起出这样的名字。
顾寻欢瞧出海棠的迟疑,虚咳两声,“我……琢磨琢磨厨艺……你放心,我绝对不吃这玩意儿……”
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放心?他无论吃多少牛鞭都可以,与她何干?
“明白的。”海棠低应一句,并没心思与他纠缠牛鞭的问题,她的思绪,全都在刚刚那惊天一瞥上。
是要提醒他呢?
还是不要提醒,装作浑然不知?
可是,那印子是自己种上去的,就那样被人瞧见,总觉得怪异得很。
这个男人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见他无话,海棠怔了怔,转身往回走,可这次脚步却觉分外滞涩。
海棠深呼吸,脚下顿了顿,终忍不住再次转身向他,“四公子。”
顾寻欢闻言抬眸,茫然向她。
海棠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耳下。
顾寻欢会意,摸了摸自己,这一次倒是顿悟了,一把将红痕遮住,故作镇定解释,“别多想,这是我自己掐的。”
呃……自己掐?
真敢讲,也真敢忽悠。
但,聪明人点到为止,海棠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去。
“你,站住。”
也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身后顾寻欢突然很突兀地喊了一句。
海棠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了她面前。
他的袖衫擦过她衣角,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再一次从她鼻息间扫过,下一瞬他的手已经伸到了她面前,指尖触碰到她领口下肌肤。
细滑,滚烫。
海棠大惊,侧开身子,连退两步,心头跳得快极。
眼前小厮面红耳赤,整个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是……她领口下,隐隐约约的,不也有几块红痕吗?
她还躲着他!
哼!
顾寻欢缓缓收回手,一副对所有事情都了然于心的模样,可眼睛却又重新将那小厮看了又看,并于心底暗暗道:“原来是个表面清秀,内里疯狂的。”
因着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又将海棠看了眼,再一次感叹,人真不可貌相。
他的视线又一次回落到牛鞭汤上,嘴角勾起笑意,并作出很大度,很慷慨的模样,不疾不徐道:“你要不调到我院子里来吧?我们一起研究研究牛鞭汤?”
第3章 小厮
“牛鞭汤?海狗丸?”海棠语调平稳,故意反讽一句。
“正解。”顾寻欢并未察觉到海棠语气里的讽刺,只眼眸一亮,更以肩顶了顶海棠,眉眼全开,笑得比春风还要荡漾,并压低了声音,凑近海棠,“小兄弟,你懂得挺多。”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海棠鬓发,庭中桂花散着浅浅清香,廊下笼中鹦鹉也跟着学舌,“兄弟……兄弟……”
听着鹦鹉的声音,一丝得意滑过顾寻欢眉梢。
被他顶胳膊很不自在,海棠耸了耸肩,后退半步,与他隔开了些距离。
顾寻欢察觉到她的避让,反手搂住她的肩,一收臂,将海棠重新拢回到他手下。
他手臂很沉,海棠微微踉跄两下,又被他稳稳扶住。
顾寻欢展开掌心,紧紧按在了海棠肩上,并信誓旦旦,又以糖衣炮弹诱惑,“怎么样?跟爷走,条条大路通小酒。”
他说得一本正经,海棠却是欲哭无泪。
谁要跟他一起走?她躲他还躲不及,更别提进他的院子,与他天天在一起。
他身上香气萦鼻,海棠挣扎着想要后退。
顾寻欢手劲儿极大,略略施力,又一次搂住了海棠,并道,“你别不信,我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和你特别亲,像兄弟。”
做兄弟?海棠忍不住在心底给他无数个白眼。
清风拂过,一朵淡黄色的桂花飘落到顾寻欢头顶,坠在他肩上。
海棠勉强从他怀中站稳身子,更以双手护到胸前,仰眸看他,“公子,您好奇的这些东西,外头街市上都有,再不济,风月话本子上也有……有人来了,您快松手……”
远远地,一个小厮快跑着向顾寻欢与海棠这边而来,边跑边道:“四公子,请安的时辰快到啦……”
顾寻欢慢慢收回手臂,微蹙着眉头看向笨头笨脑向他飞奔而来的旺财,只觉很是扫兴。
海棠长长地吁了口气,微侧身子,低头理了理衣襟。
恰旺财脚步飞快,已经气喘吁吁跑到了跟前,海棠睨他一眼,迅速转身离去。
顾寻欢察觉到海棠动作,一把揪住了海棠衣袖,转脸问向旺财,“晨昏定省,每日都有,迟到一次又何妨?”
袖口微沉,是他连与旺财说话都在纠缠她。
海棠连蹙眉头,只觉这公子哥儿甚是缠人,甚是烦。无奈挣臂,再次逃脱,飞快奔走。
顾寻欢看着空空的手臂,再看看海棠飞速离去的背影,那身影,那脚步,似兔子一般窜得快极,很快消失在长廊拐角。
廊下八角琉璃灯随着秋风晃晃荡荡,折射出缤纷光晕。
顾寻欢和旺财一脸懵逼,这小厮胆儿肥了?嫌弃他大名鼎鼎顾四公子了?
“公子,今天可迟不得,您莫要忘了,今天是吴姨娘第一次给老祖宗请安。”旺财揉了揉眼睛,缓缓收回视线,心道那小厮以后估摸着要难逃公子魔掌了。
“谁爱给她脸,就给她脸,反正我不愿意。”果然,顾寻欢挑了挑眉,一心只念着那小厮,全然没将新来的姨娘放在眼底。
旺财窥见顾寻欢的神色,心底越发同情那小厮。
顾寻欢收了摆在廊下半天没看进一个字的书,再看看海棠离去的方向,想起她的提醒,又想起方才她不愿让他看的,胸襟处与他一样的红痕,隐隐约约那红痕似乎比他还多。
那小厮,有点儿意思。
顾寻欢琢磨着,重新整了整衣领,掩住耳下红痕。
廊下鹦鹉犹在学舌,口中振振有词,“兄弟,兄弟。”
听着鹦鹉的声音,顾寻欢微微停顿,一次想起那小厮狼狈逃走的模样,“嘿嘿”暗笑两声。
公子喜怒无常,旺财在他奇怪的笑声里禁不住颤了颤身子,一脸诧异,好心提醒,“公子,那小厮是个男人。”
顾寻欢满面春风,一脚踢上旺财屁股,“废话,小厮不是男人,难不成是女子啊……”
“也有女扮男装的嘛。”旺财无奈揉揉屁股,低声反抗道。
“说你傻,你还喘上了,天下太平,爹能再娶,娘能重嫁,但你看到过有那么大脚的女人吗?”顾寻欢连着白旺财几眼。
旺财被怼得懵头懵脑,暗暗附和,“也是哦……”
不远处,着急离去的海棠一脚绊在了栏杆上,海棠低头,脚下的男鞋特别不合脚,又宽又大,里面衬的布头更是硌得人慌。
海棠极力站稳了身子,深呼吸,神色重回平静。
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同样,人合不合适,也只有自己知道。
……
前院正厅,热热闹闹围了一屋子的人。
顾寻欢一脚踏进时,只觉各种胭脂水粉混合味直接扑面而来。
这味儿刺得他在门槛边顿了顿足,一时间只觉鼻尖瘙痒无比,紧接着一股痒意直涌天灵盖儿,迫使他很不客气地,连着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动静过大,瞬间引得满屋子的人都向他看来。
待气息稍稍稳定之后,顾寻欢定了定神,抬头迎向众人目光,透过影影绰绰穿红戴绿的他父亲的妾室们,这才在人群缝隙里看到了父亲顾振霆。
自母亲离世后,父亲到底纳了几房小妾了?
恍惚中,顾寻欢掐了掐手指,除却续弦罗夫人,余下已经有了六位妾室,果真是艳福不浅。
他无奈闭了闭眼,心底火气愈发汹涌,可也只有在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愈是生气,到最后反而愈发不出来,像燃着的灯烛,光火散灭,只余暗沉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