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毫不遮掩的冷笑从他眼中闪过,又被紧盯着他的顾振霆逮到。
顾寻欢故意挑了挑眉,视他为不见,只恭恭敬敬对祖母顾老太太和继母罗夫人行了个大礼。
原本的热闹,瞬间安静了下来。
坐在正头的顾振霆在看清他眸中的不屑后,面上的不悦也跟着慢慢转为了怒气,继而紧蹙眉头。
众人想起他父子二人由来已久的不和,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四哥儿,坐这里来。”罗夫人睨众人一眼,拍了拍自己身侧,笑盈盈看向顾寻欢。
一屋子莺莺燕燕,于女人而言,她的面子已经被踩在了脚下,除却老太太,眼前能让她喜欢的,便也只有面前这三个寄养在她名下的孩子了。
出身将军府,雷厉风行的手段没学到,倔强脾气她却还是有的。
作为续弦新进门没过半年,顾振霆便领了小妾进门,她看在眼底,伤在心上,自此便与顾振霆再未同房过,一心扑在了前夫人姜氏留下的孩子,莳钰、莳萝、寻欢,三人身上。
寻欢本名莳欢,可这孩子幼年丧母,又得不到想象中满满的父爱,索性自己改了名字,叫了寻欢。
姜氏教子有方,三个孩子都是至真至纯之人,尤其寻欢。
寻欢看着整天不着调没个正形的,却是个重情重义,知冷知热的,反而更得了她的心疼。
“谢母亲。”顾寻欢听言,迈着懒散地步子,很随意地躺坐在了罗夫人所指的梨花椅中。
“我的儿,天气转凉,你怎么穿这么少?”罗夫人瞧他坐稳,探手覆住了顾寻欢手背。
顾寻欢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顺势窝进了她臂弯中。
“你大哥桂榜夺魁,明年春闱金榜题名指日可待,我不久后也要进京供职,举家进京指日可待,可是你呢?混沌度日,全没一个正经模样。”顾振霆冷冷呵斥一句。
方才进屋,劈头盖脸一阵斥责,顾寻欢并不理睬,
顾振霆见他一副全不将他放在眼底的模样,心下越发恼火,再瞧他坐无坐姿,整个人歪歪斜斜,懒懒散散,吊儿郎当的样子,心头怒气愈发上涌。
“听说前儿你还新开了个炙肉铺子,专卖些炙猪肉,炙羊肉?”顾振霆语调越发拔高。
说及自己的铺子,顾寻欢这才稍稍抬了抬眼,语调平稳,“我铺子里可不卖炙牛鞭。”
提到牛鞭,罗夫人也跟着冷笑一声,这动静不算大,却足以令众人听清。
顾振霆以及站于他身后新纳进府的姨娘吴苏儿,二人面上同时闪过一丝尴尬。
吴苏儿瞧着形势不对,仗着是新宠,于背后幽幽推顾振霆一下,“孩子开铺子便给他开好了,总归是正经买卖,不偷不抢,也不丢人,虽说士农工商……”
“啪。”
吴苏儿的话堪堪说到一半,便被一声尖锐的青瓷茶盖儿撞击杯盏的声音给生生打断了。
罗夫人面色铁青。
一心护着新欢的顾振霆,旋即很不耐烦地冲罗夫人一句,“大清早,你吊什么脸子?”
“呵,可不就是只有我吊着脸?我竟不知,堂堂顾府,主君与主母正说着话,小妾竟可以插嘴来评头论足。”罗夫人狠斥一句。
顾老爷宠妾灭妻,罗大娘子很不受宠,整个扬州几乎人尽皆知,罗夫人想想就生气,于是脾气越发上来了。
“我的寻欢哪里不好,一进门就被你数落。反倒是你,一天到晚往家里领阿猫阿狗,好好儿的一个清贵之家,到你这儿愣是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罗夫人一口气不歇,继续骂顾振霆道:“知道的说你顾老爷身体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往府里搞百家姓呢!”
“你……你这是说得什么话……”顾振霆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一把将手底茶盏掷出。
破碎茶盏碎片摔了一地,海棠怎么都没想到,她刚刚奉命来给正厅送点心就遇到了这一幕。
滚热的茶水瞬间淋湿了她的鞋袜和衣摆,脚底皆是陶瓷碎片,一时竟无处落脚。
“谁说男人非要妻妾成群?难道就不可以一夫一妻?”
沉默许久,顾寻欢终忍不住,缓缓说道,并于座上起身,一把扶住了海棠,同时接过她手上的点心。
臂弯上男子力道十足,她恰恰好可以将全部重心依在他身上。
海棠诧异抬眸,却发现他压根没看她,他的视线只逼视着他的父亲顾振霆。
继而她听他扬声说道:“我顾寻欢终生只会有一位夫人,我若纳她为妇,我必敬她,爱她,与她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彼时,顾寻欢说得极其认真,不苟言笑,“我的两位母亲没得到的,我都将在我夫人身上,帮她实现。”
堂上顾振霆讥笑一声,不以为意。
众小妾低垂着头,面色各异。
海棠看了看屋中众人,又看了看顾寻欢,愣了愣,脚下没站稳,这一分神,便一头扎进了他怀中。
顾寻欢稳住身子,继而垂眸,看向海棠,继续道:“我们男人做事,就要有个男人样。”
第4章 花船
顾寻欢温热的气息从海棠耳畔拂过,窸窸窣窣,如同细羽撩过心头。
海棠微愣,前一日他拥着她翻滚在书架宁静光影里的画面,又一次以异常清晰地状态,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光滑的背,结实的肩,滚动的喉结,慌乱无措却又无比焦急的祈求眼神……
她一惊,再顾不上他说什么,心跳加剧,慌忙从他怀中脱身,稳当当放下糕点。
垂头转身,特意避着他,与他隔着一臂远的距离,果断离去。
“人生啊……富到极点,真是无聊透顶……”
一屋子花花绿绿,顾寻欢顿觉糟心透了,目光斜斜扫过青色衣衫的小厮,忽而只觉就连小厮都比坐在上首的,他的父亲顾振霆,要来得顺眼得多。
顾寻欢下意识抬眸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微挑眉头,原来竟是不久前从他眼前逃脱的那一个。
顾寻欢抿唇看了看自己胸前衣襟,想起方才那小厮撞进自己胸膛的情形,那样的诚惶诚恐,真像一只活脱脱的兔子。
他守着不动,结果兔子就自己撞上来了。
此刻那小厮低垂着头,埋首前行,一点声音都没有,倒像是老实极了。
人前老实,人后撩骚,这前后反差,有点儿意思,关键是这小厮好像还有点儿在躲着他。
为何要躲着他呢?
顾寻欢慢悠悠拍着手中折扇,眼珠子也跟着转悠两圈,得下定论,这小厮怕是感觉被他窥探出了红痕的秘密,心底羞臊,所以躲着他呢。
可是,既然这小厮这么怕他,那他……定要拉这小厮来好好玩玩。
地久天长,日子过得实在无趣,找个人来一起打发打发日子,倒也不错。
顾寻欢这么想着,于是在海棠经过时,特地耍了个帅,衣袂飘飘,猛地收扇,以扇柄挡住了她去路。
扇柄上桃花朵朵开,甚是奢华浮夸。
海棠抬头睨向顾寻欢,脚下生风,直接想逃。
可是,猝不及防……他竟向她伸来一臂。
她下意识躲,他似早有准备,她只觉肩上一沉,她前行的脚步被迫踉跄两下,他的臂弯已经绕过了她脖子,将她死死地按在了他身侧。
一瞬间她和他近在咫尺,几欲脸皮相贴。
堂屋鸦雀无声,一屋子的视线瞬间转移,全落在了她和他身上。
“四公子,伙房那里还在等我……我不能偷懒的……”逃跑不成,只能装怂,硬的不行,便来软的。
海棠想了想,做出可怜样,委委屈屈对顾寻欢眨了眨眼睛,以求他理解。
但出口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余下之言便被顾寻欢张开的手掌给生生堵住了。
“是不是男人?”顾寻欢问。
“是是是……千真万确。”海棠呜呜咽咽,于他掌下猛地点头,她好不容易瞒过众人,岂能自露破绽?
“即是男人,便跟我走。”
顾寻欢早对堂中众人失了兴趣,再不顾父亲顾振霆即将呼之欲出的怒火,径自拢着海棠直接出了正厅。
九曲长廊不断后退,庭中假山下流水潺潺,庭院舒朗宽阔,清雅幽静。
廊下来来往往的婢女小厮见着顾寻欢,连连招呼“四公子好……”
顾寻欢胡乱点头,一门心思只在海棠身上。
海棠眼瞅着他带她往出府方向而行,挣扎着在他掌心下无奈问道,“四公子,是不是男人,与您抓我有什么关系呀?”
掌心下的唇仍在一开一合,传来一阵温热,湿湿的,闷闷的,痒痒极了,这感觉前所未有。
顾寻欢蹙眉,带着点诧异将手缩回,前一日,他意乱情迷下吻的那人,那人的唇……好似也是这种感觉……
他捂她捂得莫名其妙,现在松她,也松得突然,海棠连着大口喘息几下,心下恨得直接想抬腿踢他。
“是我太饥渴了?”一侧,顾寻欢自言自语道。
他在说什么?
听言,海棠诧异看向顾寻欢,只见他紧蹙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状,再想到他刚刚说的话,立时明了他在想着什么,竟对自己的唇起了歪心思。
白日思春.梦,可羞,可臊。
海棠心下更加鄙夷这个顾四公子。
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那事儿是她与他一起做下的,所以若想以后不被他纠缠,就得一次性绝了他的念头。
“公子?”海棠想了想,伸出手,连着在顾寻欢面前晃了两下,打断了他的神思游离,
“是男人,就和我一起去喝酒。”顾寻欢道。
那撩动自己的手又晃在眼前,一副完全看破他心事的样子。顾寻欢轻咳一声,正了正色,将海棠的手拂开。
只是,余光不经意从那手面上瞟一眼,只觉那手异常白皙修长,像极了……女人的手。
如此想着,目光下移,便又将海棠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眼前人很是眉清目秀,与府里的那些粗糙小厮很是不同。
白玉石拱桥下流水汩汩,顾寻欢瞥一眼,好奇心跟着流水一点点上扬。
青石板路旁秋菊灿灿,他的目光过于直接,海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底更害怕被他瞧出什么破绽。
“四公子,你看什么?”海棠别过头,再不敢与他直视,秋风拂过,连鬓发丝儿都透着心虚。
海棠眼一闭,心一横,旋即挺直了胸膛,不待他答,大声一句,“不就是喝酒嘛,早些年,我可是扛桶喝……”
“扛桶喝?”顾寻欢被转移了目光。
“对,当年我可是千杯不醉……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已无退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海棠偷偷用余光扫过顾寻欢。
“好,那今天就不醉不归。”顾寻欢爽朗应答。
公子果然人傻、钱多、好骗!
海棠长长地吐了口气,可唇腔里的气息还没吐定,便被人合起双手,按住了两颊,原来竟是他兴致被撩起,心下高兴,手便也跟着不得老实,突然起了调皮心思。
海棠瞪大了眼睛,在他手下含糊不清道:“公子……”
“哼,今天是男人间的比试,我一定能赢过你。”顾寻欢凑近海棠,看到她眼底的不知所措,满意松手,得意扬扬先海棠一步,大摇大摆,走了向前。
“人吓人,吓死人。”海棠默默嘀咕一句,夹紧小腿,生怕他再出幺蛾子,连忙跟了上去。
……
海棠本以为,顾寻欢他说去喝酒,仅仅只为了单纯的一醉解千愁式的喝酒,毕竟他和他父亲顾振霆因为纳妾之事,刚刚大闹了晨起的请安。
那时,海棠想,这个顾四公子看着纨绔,但有一点还是好的,他洁身自好,厌恶父亲的三妻四妾,就男人而言,起码还算是个干净的男人。
可是,直到站在一艘艘连排的花船前时,海棠彻底是傻眼了。
船上女子成排,偶有男子经过,二人成对,或亲或抱或搂着进了船舱,举止大胆撩人。
海棠吓得收回视线。
“顾四公子……”一声接一声的妖娆女声,伴着湿润的河水扑面而来,径直从海棠身边穿过。
一瞬间的功夫,顾寻欢已经是众星拱月。
海棠被晾晒到一边,她后退半步,干脆将自己晾得彻底。
“公子再不来,可要想死奴家了……”
这女声,太过腻歪,海棠禁不住起了一身的寒颤。
“难怪我总觉着耳朵热烘烘的,原来全是被你们念叨的。”顾寻欢笑眯眯应答,如鱼得水。
初踏花船,海棠犹在不自在,却见他已经撸起了袖子,高抬腿,踏着大步,衣衫摆摆,往船上去了。
瞧他那走路的姿势,懂他的,明白他在走路。不懂他的,还以为他在练踏水呢。
秋风撩过他发顶璞帽,使得它有一点点倾斜,他许是察觉,又举臂将它扶正,更露出因养尊处优而显得过分白皙的手腕。
“公子,路边上的野花儿不要采。”海棠好心提醒。
“没事,公子我可是金刚童子身,岂能这么容易被破?”顾寻欢头也不回对海棠说道。
海棠被他说得微愣,他一股脑儿带着热乎乎的劲儿直往花船深处去,似乎丝毫没察觉出他话里的不对。
他的童子身?
他还有童子身吗?一推,一倒,轻飘飘,破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倒是身体力行,验证了这话也有假。
毕竟他:快可破。
这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海棠不欲与他较真,只当听了个笑话。
“逢场作戏,图个热闹,你看隔壁那些船上站的几个歪瓜裂枣,就他们还自诩扬州四少,上知天文地理,下知梅兰竹菊,我呸……”顾寻欢连啐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