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来人是陆熠,那双眸子里的情绪又被很快压抑住,贝齿紧咬着唇不吭声,只是视线停留在被握住的腕子不放。
陆熠皱眉,正要数落几句,余光忽然发现小姑娘原本白皙的腕子已经肿高了好大一块。
他拧眉,冷声问:“怎么弄的?”
顾霖原本就猜测林嬷嬷早晨的举动是他默许,如今被他这么一问,心中满腹疑云。
可,实情如何,她却是万万不能说的,更何况她也不想说。
他那么恨自己,哪里会关心一个罪臣之女的死活?
“今日不小心,被热水烫到了。”顾霖低下头,扯了个最常见不过的理由。
男人果然不甚在意,并未追问,放开她的手腕,转身掀袍坐在了梨花木圆桌前:“过来布菜。”
顾霖应了声,赶紧小跑几步走到男人身侧,她拿起银筷正要夹菜,却忽然记起自己并不十分了解陆熠的口味,毕竟成婚一年多,他们二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屈指可数。
犹豫了片刻,她轻声问:“世子想吃哪道菜?”
陆熠凉凉瞥了她一眼,示意面前的芦笋汤。
顾霖会意,连忙盛了一碗放到了他面前:“世子请用。”
这一顿饭用得安安静静,陆熠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慵懒地靠在圈椅上,道:“过来捏肩。”
“是,”小姑娘咬咬牙,忍着腹中的饥饿,双腿发虚地走到了男人身后,将双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一下一下用力地捏着。
从前她总是幻想能与陆熠一起同桌用膳,能够为他捏按穴缓解朝政之余的疲劳,却一直都未能如愿。此时此刻,她潦倒至此,当初的愿望却轻而易举地实现,实在是讽刺。
顾霖一边手中用力,一边忍着腹中的饥饿与身子的不适坚持着,这种当初觉得无比亲密幸福的事,在现在看来却是无比煎熬。
男人迟迟没有喊停,甚至闭上了眸子开始假寐,她手腕的酸疼越来越明显,最后实在没力气,捏肩的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每一次用力手心都在发颤。
终于,男人忍无可忍地捏住了她未曾受伤的右手:“这就没力气了?”
顾霖很想大方地回答“我饿”,想了想还是恭敬道:“世子恕罪。”
陆熠手上一用劲,直接将身后的人拽到了自己跟前,这才发现小姑娘小小的脸上苍白无比,连半分血色都没有,眼眶下似乎还有淡淡的乌青……
心底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涩痛又起,陆熠烦躁地抵额,想把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驱走,突然──
“咕噜──”
男人抬眸寻着声音的源头望过去,就见小姑娘单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已经胀红了脸,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饿了?”陆熠眉眼一扬,素来看透诡谲杀伐的幽邃凤眸中,微微流露出了些末微笑意,似乎在笑话她的出丑。
顾霖简直无地自容,用力咬着唇摇头,脸颊却更加红了。
“徐答──”
屋外的徐答立刻应声,开门恭敬站立:“世子爷请吩咐。”
“让林建带着她去小厨房用膳。”
“是!”徐答立马掉头,顾霖见状,也红着一张脸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徐答又折返进屋,垂首禀报道:“世子爷,林建已经带着夫人去了小厨房,夫人想吃阳春面,厨娘正在准备。”
陆熠点头,又恢复了往日里冷冰冰的淡漠模样,他睁开凤眸,凌厉的视线射过去:“今日澜沧院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让隐卫去查。”
徐答心中“咯噔”一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忙跪地请罪道:“世子爷恕罪,澜沧院可是发生了什么,是属下失职。”
男人并无回应,只是又将长指抵在了眉心:“下去,将澜沧院内发生的大小事情编造成册,三个时辰内呈上来。”
“是!”
──
隐卫的动作很快,不出两个时辰,就把澜沧院今日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查了个底朝天。
徐答笔直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世子爷的脸从最初的淡漠,逐渐转化为隐怒,最后扬手将信报重重丢在桌案上。
“啪”的一声闷响,徐答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个来回,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世子息怒。”
他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澜沧院里头的那几个吃错了什么药,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样子,夫人才一来就开始不安分──
不是故意将偏室的门打开,害得夫人在睡梦中冻醒,就是故意克扣夫人的饮食,只给几个又干又冷的白馒头。
更甚的是,林嬷嬷竟敢故意打翻汤药,不仅让夫人喝不成药,还烫伤了她金贵的手背。
偏偏夫人也是个倔脾气,硬是一声不吭地忍下了所有。要不是世子爷发现了端倪,夫人还不知要受他们磋磨多久……
徐答叹了口气,悄悄抬头看了眼明显动了怒的世子,唏嘘像这般在朝堂游刃有余的男人,也会有深陷而不自知的时候。
陆熠靠在圈椅中,烛火映照在他有棱角的侧脸,半明半灭,夜色下就有种阴森森的恐怖。
半晌,他终于开口:“那个叫林嬷嬷的是何来历?”
今日的事便是林嬷嬷带头,徐答早已经将这人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立刻回道:“回世子爷,林嬷嬷是府里的家生子,人口简单,丈夫早亡,儿子媳妇都在咱们院里做粗活,有一个孙儿刚出生不久,养在永安巷。因为在府里年份久了,就有些倚老卖老的脾气,还略有些贪财。她从未见过夫人,也并无纠葛恩怨一说,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带头为难。”
话毕,他试探道:“世子爷,要不要将她抓入暗牢审问?”
“不必,”陆熠冷呵了声,面上寒气森森,“留着人,切勿打草惊蛇,你派几个善于隐遁的隐卫一刻不离地监视,我倒要看看她背后之人有多厉害,竟敢在定国公府里兴风作浪。”
“世子爷,那么夫人这边……”徐答有些犹豫,若不尽快处置林嬷嬷,对方张狂之下,势必会更加变本加厉地为难夫人……
陆熠眼神冷冰冰的,斜睨过去──
徐答只觉得一道凌厉的视线射过来,他立刻噤声,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正室。
第13章
顾霖坐在小厨房灶台一侧的矮桌前,面前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开始拿筷进食。
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被冷茶冷馒头折腾了大半日的胃瞬间熨帖了不少,一碗吃完,她将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回到偏室,顾霖刚在木椅上坐下,徐答却来了,手里还拿着个托盘,里面放着好几样瓶瓶罐罐。
她以为正屋那边又有了吩咐,连忙起身道:“徐大人,世子那边有何吩咐?”
徐答却摇摇头,将托盘一股脑儿放在木桌上,恭恭敬敬道:“并无事,世……”话到嘴边,又被他打了个转,“属下去药院取了些治疗烫伤和咳疾的药,夫人早晚可以各用一次,好得也会快。”
说着,他开始逐一介绍:“这两瓶是外敷治烫伤的,这一盒是缓解咳疾的丸药,还有这几个,头疼或发热可以服用以达到抑制的效果。”
顾霖望着那一罐罐各有效用的药,将托盘往外推了推:“多谢徐大人好意,这些我不能收。”
徐答惊诧:“为……为何?”
“如今世子厌弃与我,令我为奴为婢赎清罪孽,我受些苦楚自是应当的,”顾霖笑笑,“此事如果被世子知道,你必定会受到责罚。我已经连累了太多人,不想再连累你。”
徐答急了,想要解释这些并不是自己私下偷拿,可又想起世子爷方才清清冷冷的样子,脸垮了下来:“夫人放心,这事世子爷他不会怪罪的!”
见到对方疑惑的目光,他差点咬了舌头,忙道:“咳,我是说,我是说……夫人你收下就是,我也是受人所托!”
说到这儿,像是唯恐顾霖再问,他趁人迟疑的空挡,转身一溜烟跑了。
顾霖怔怔地看他急匆匆离开,视线再落到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时,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
受人所托?
受谁的呢?这府中人她大都不熟悉,又有谁会得到自己生病的消息,冒着风险托徐答做这种事?
难道是灵樱和灵月?
──
凌霄殿内莺歌燕舞,鎏金炉鼎中烟雾袅袅,散发着浓烈的龙涎香气。
萧凉慵懒地斜靠在矮榻上,一双飞起的桃花眼微眯,他饮了杯中酒,笑道:“爱卿平时除了上朝,朕就再也没有在宫中见到你的身影,今夜怎么有空来这儿花前月下了?”
他伸手揽过一旁斟酒的异域女子,样子愈发不羁世俗:“还是你听闻今夜有突厥送来的异域姑娘,想挑一位带走?”
话音刚落,就有几名女子偷眼去看端坐在圣上对面的男子,俱是飞红了脸颊。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男人生得出挑,他与突厥部落中黝黑健壮的男人不同,虽然眉宇间都是凌厉之色,可剑眉俊毅、眉目如朗月般,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目光。
她们本就是被大汗送来黎朝伺候人的,既然不能伺候尊贵的陛下,伺候这位潇洒英俊的大将军也极为不错!
陆熠抬眸看了眼萧凉,将手中的一枚黑子落下,根本一眼都没有看身侧的异域女子,道:“陛下,该你了。”
萧凉松开怀里的佳人,再看棋盘时又是一阵懊恼:“陆熠,你心怎么这么黑,我不过就是疏忽了一步!”
“陛下,兵不厌诈。”男人嗓音沉沉,终于看了眼四周,暗示道:“陛下可还记得昨日在定国公府书房的话?”
“自然,”萧凉一挑眉,立即扬手命舞姬侍女都退出了大殿。
很快,殿内就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
萧凉将粘满脂粉香气的外袍脱下,嫌弃地扔到一边,抱怨道:“朕都快被熏死了!要不是外敌强横,朝内风波未平,朕才懒得演一个沉迷美色的君王。”
顿了顿,他重新将目光落到对面,有些不怀好意:“朕昨日在定国公府说的话多了去了,你指的是哪一句?”
陆熠神情未动:“昨日陛下说,如果臣请求赦免顾氏死罪,便会答应臣。”
“哦,你说这个啊。”萧凉拉长声调,又靠了回去,“朕记得爱卿昨日断然拒绝了朕的提议,怎么今日又改主意了?”
“是,臣请求陛下赦免顾氏,只将他们流放苦寒之地。”
“陆熠,朕说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你倒好,第二日就改主意了,”萧凉笑得笃定,“你还说对顾霖那丫头没动心?”
对面的男人剑眉顿时一皱,冷硬道:“臣从未对她动心。”
他薄唇微抿,继续道:“臣思虑良久,顾氏勾结世族根基深厚,如果强行定下死罪,难免他们绝境求生,与寒门拼个鱼死网破。更何况顾氏一倒,世族气数已尽,恐怕难以与新崛起的寒门制衡,陛下又刚登基,正是积蓄势力的时候,何不借此大赦天下,以展示陛下的仁德胸怀积聚民心?”
“说得真有道理,你倒是处处都在为我考虑啊!”萧凉勾唇,将桌案上的黑白两子的银罐掉了个个儿,“可是怎么办,朕听你说了那么多,还是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你放不下顾霖。”
见陆熠的脸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他又点点棋盘,转移话题道:“好了,朕不纠结原因,这局棋白子已成败势,咱们换子继续下,你要是能让白子反败为胜,朕就立马答应你,怎么样?”
陆熠瞧了眼萧凉,伸手从罐中拿出了一枚白子,算是应下的邀请。
他目光挪到了棋盘上,迟疑片刻,落在了黑白子交错复杂的某一处。
立刻,白子就又有了转圜的生机。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两人相对而坐,目光都专注地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萧凉与陆熠也是在军中相识,甚至及冠前因为不慎入敌军埋伏,还被陆熠救过一命。
他在军事上与陆熠不分伯仲,可在棋局中却始终赢不过他。陆熠的棋风多变,且出手凌厉又果决,招招毙命。每次交锋,陆熠也从来不让,所以每一回都以他败北告终。
也就只有这种易子而下的情况,他才能有赢的一线生机。
一个时辰过去,黑白两子厮杀得极为剧烈,殿内龙涎香气袅袅而升,让整个大殿都有了种神秘的气氛。
突然,萧凉将手中的黑子“啪”地扔回了罐中,不耐道:“陆熠,你就不能下得不专心点吗!”
从前易子而下,陆熠都会稍稍放水,这一次却大大出乎意料,他比往日每一局棋都下得认真,招数棋风更加诡谲,让人猜不透他的真正用意!
他可真是下定了决心要求旨赦免顾氏。
可他明明就知道,就算故意放水输了这局,自己还是会应允赦免顾氏的,何必在这残局中还这么下他的面子。
真是……丢人!
萧凉心里哀叹几声,挥手赶人:“朕答应你了,后日的大理寺会审,朕会保顾氏上下的性命。”
陆熠起身,恭敬行了一礼:“陛下圣明,臣告退。”
话毕,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往外向殿外走。
忽然,萧凉在后头叫住他:“陆熠,你是见的女人太少还是真被顾霖那丫头迷住了?从前,你可从来没有替谁求过情。”
“陛下想岔了,臣此番作为只是为了大黎昌盛。”陆熠脚步一顿,脑中忽然浮现出小姑娘那双惊慌畏惧的眸子──
被顾霖迷住?呵,笑话──
他冷嗤一声,连头都没回,径直走出了大殿。
外头夜凉似水,被冷风一吹,陆熠鼻尖围绕的龙涎香也消散了大半,估摸着时辰已晚,他脚下一转,就往西侧的小宫门赶去。
皇宫规矩森严,一到下钥的时辰就会紧闭各大宫门,任由何种缘由都不会再开。
可宫中事物繁杂,宫中贵人偶有在夜间传唤宫外臣子,出入就成了一个难题。所以,大黎皇室就在西侧特地开了一个小口子,称为小宫门,臣子被传唤要离开时,就统一从那里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