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洁如新,毫无打斗挣扎的痕迹,那就不是被歹人掳走。
她是心甘情愿,意识清醒下离开的。
那么,是谁带走的她?
沈安?
这念头一出来,很快就被他否定。自从沈安的心思被他察觉,他就派出大量隐卫时刻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刚才隐卫来报,沈安今日下值后一直待在沈府并未出门,不可能是他。
那会是谁?
屋门飞快打开,带进外头纷扬的雪片,林建一脸肃容,抱拳半跪在地:“世子,隐卫来报,今夜并未有人离开定国公府。倒是一个时辰前,有一自称是婢女的人借口夫人咳嗽需要取药,离开了澜沧院,守门的隐卫看她打扮声音都像夫人的婢女灵月,就放了行。可药院的大夫说,今夜并未有人上门取药。”
灵月?可灵月刚被押入暗牢……
陆熠握着梨花木桌沿的手陡然用力,露出一节节泛白的指,青筋凸显,他目光锐利,其内墨色翻涌,兀自沉思。
这么说,是顾霖假扮灵月悄悄离开的澜沧院。
既未出府,也未去药院取药,那她会去哪里,想做什么?
一个怀着身孕的小姑娘,风寒未愈,身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夜出门万一出个好歹……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面,发出“砰”的闷响,就该将顾霖绑起来,不许她离开屋门一步,省得她不顾自己的身子再乱跑!
陆熠不敢细想,忽而起身往外,嗓音淬了碎冰一般:“将院门渎职的隐卫全部押入暗牢,其余人到府内各处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林建面色一凛:“是!”
……
很快,定国公府内各处都燃起烛火,将原本黑漆漆一片的夜空照得灯火通明。
无数的隐卫分头寻找,个个表情严肃,不敢有丝毫拖延。
陆熠站在冰天雪地中,身上还穿着织锦团纹朝服,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胸前的麒麟瑞兽也像是在祥云中瑟瑟发抖,男人毫无所觉,厉眸沉寒,望向远处苍茫漆黑的天空。
耳边不停有隐卫前来禀报──
“世子,寒月院并未有夫人踪迹。”
“世子,古月阁并未有夫人踪迹。”
“世子,凌霜小园并未有……”
几乎所有的楼阁别院都被找过,依旧没有丝毫顾霖的身影。
各处都没有,人难道世间蒸发了不成?
陆熠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厉,正要下令重新翻找一遍,忽而,他眸光一凝,视线在远方某一处停滞。
他毫不犹豫的抬步前行,冷声朝身后吩咐:“将找过的地方重新翻找一遍,林建,跟我去冰湖。”
──
冰湖地处定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顾霖在结冰的湖面上呆了一两个时辰,双足已经被湖冰冻得麻木红肿,脑袋也越来越昏沉,只能用手撑着冰面才勉强不倒下。
她想起自己小日子已经很久没来,现在腹痛越来越剧烈,应该是今夜受冻强行催发了,她努力凝神屏息,想要站起身回去,可才勉强伸膝,就重重摔回了冰面。
蓦的,她忽然感觉身下涌出股热流,伸手一摸,就是满手的鲜红。
她脸色一白,心跌入谷底,怎么会这么多血……
远处隐隐传来杂乱迅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昏黄的烛火不停靠近,照得惨白一片的冰面也有了些许浅黄的色泽。
顾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慌,咬牙站起身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四周都是平坦湖面,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姑娘吓得步步后退,脚下的积雪被慌乱的玉足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蓦的,顾霖回眸望向来人的方向,瞳孔骤缩,疯了般往反方向跑去。
可没跑出几步,脚下的冰面忽然“咔嚓”一声,随后应声碎裂,她的惊呼掩入呼啸的寒风中,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湖水没过头顶,她彻底沉入了湖底。
不过片刻,又有一阵沉闷的水花声传出,顾霖在冰水中已经半昏迷,隐约感觉到一双强劲的长臂揽住自己的腰,将她带到怀里牢牢抱着,没过多久就被抱出了冰水。
耳边的声响突然嘈杂,夹杂着“大夫”、“世子”、“回院”等字眼,她被人抱在怀中,用干燥温暖的狐裘裹着,入目都是紫色为底的麒麟图案。
脑中混沌不堪,怎么也理不清思绪,腹中越来越疼,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被救还是已经死了,终究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
浓浓夜色,澜沧院内灯火通明。
整个药院的府医都被半夜从睡梦中拖起,囫囵穿上衣衫、带上药箱就往澜沧院赶。
另有京都各馆的名医,也被半请半拽地进了定国公府内。
陆熠身上湿透的官服已经换下,只着中衣,外披着锦袍坐在榻边,深邃漆黑的凤眸一瞬不移地盯着榻上昏睡的小姑娘。
顾霖了无生气地睡着,乌紫苍白的唇因为屋内的地龙逐渐有了点薄红,脆弱得像个一碰就会消散的瓷娃娃。
男人手指动了动,伸手从被褥下摸出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暖着,脑海中方才小姑娘失足落入冰湖中的场景再次重现,他像是被人捏住咽喉般呼吸困难,濒死似的难受。
冰湖风冷,天寒地冻,他抱着浑身湿透、陷入昏迷的小姑娘,心中哀痛蚀骨,眼睁睁看着一滴滴雪水顺着纯白锦缎绵延而下,惊惧得险些站立不住。
寻到人前誓要将她捆绑禁锢的疯狂念头通通消失不见,他几近卑微地想,只要她安好,只要她能醒过来再朝他笑一笑,什么欺瞒、什么孩子、甚至是她以后与沈安会有无数次见面,他全部都无所谓。
“顾霖……”他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出口才察觉嗓音粗哑,有浓烈的颤音。
死一般的寂静。
榻上沉睡的小姑娘一丝反应都没有,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
男人嗓音渐高,又喊了一声:“霖霖……”
依旧毫无回应。
陆熠慌了,更用力地握紧掌心的小手,生怕一松就不见了。他嗓音带着凄恍:“霖霖,你醒过来成吗?只要你醒过来,我……”
男人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自嘲地摇头,现如今的定国公府,现如今的他,还能带给她什么?
他颓然俯在榻上,生平第一次有了崩溃的挫败与恐惧。
在残忍苦寒的北疆边境摸爬滚打十多年,他无数次深陷险境,即使有几次被敌军拿刀架在脖子上以身殉国,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绝望与无力。
他多么想此刻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是自己,多么想榻上的小姑娘能够像从前那样,笑嘻嘻地在路上拦住他,强忍住水眸中的欣喜与狡黠,昂起下巴说:“陆熠,好久不见啦!”
至今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个从前觉得分外缠人活泼的小姑娘,已经渐渐走近了他的心里,情愫交缠,再也割舍不下。
可是,还能回到从前吗?
陆熠的心又开始难受地发颤,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还爱着自己吗?
他确定不了,怕得发慌。
屋门外脚步声纷至沓来,人影晃动,很快齐刷刷聚集在廊下。
徐答小心翼翼地进屋,见到里头的场景,一时百味杂陈,身处隐卫营这么多年,主子永远都是运筹帷幄、任何种狡猾手段都逃不过那双寒冰厉眸,他何时见到主子这么无措绝望过?
只可惜,主子明白心意明白得太晚了,也不知道夫人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耽误时间,拱手禀报:“世子爷,府医与京都城内的各处名医都到了。”
俯在榻上的男人肩膀极快地一动,下一刻已经抬起头来,面上看不出情绪:“都请进来。”
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屋内显得格外诡秘。
陆熠侧身把睡着的姑娘揽进怀中,隔着床帐纱幔,将她细腻白皙的手放在了软垫上。
为首的大夫见到那只了无生气的手,脸上闪过诧异,赶紧起身号脉。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看这姑娘的样子,情况似乎不大妙啊!
十多名大夫一个个号过脉,神色都浮上了凝重,他们在外室反复低声商量几回,最终由最为年长的李名医上前,行礼禀报道:“回禀世子,我等医者交谈过后,属实觉得夫人的病症极为凶险。”
陆熠脸色急转而下,揽着人的手臂轻微发颤,强行稳住声音:“接着说。”
李名医为这位夫人号过几次脉,对她的身子最为了解,斟酌道:“从前老夫为夫人号脉时,便看出夫人身子虚弱,气血两亏,千万不能再受凉捱冻,且要按时用药才能保得腹中胎儿平安。可今夜夫人又骤然落入冰湖,湖水刺骨寒冷,不知为何饮入的凉物分量极大,已经寒至本身,连带胎儿也受累,要想同时保住大人与胎儿,恐怕难。”
陆熠本怀着微弱的希冀,李名医的话彻底将他打入谷底,他周身就像坠入彻骨冰寒的湖水中一样凉透,对顾霖的疼惜,对二人孩子的遗憾,将他的心一寸寸凌迟。
沉默良久,他一字一顿:“胎儿保住与否不用勉强,本世子只要护住大人平安,李名医可能做到?”
李名医正色道:“医者仁心,不管是大人还是胎儿,老夫与外间的诸位大夫都会尽力而为,如果真到了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地步,一定拼尽全力护住夫人!”
“只是,老夫有一疑问还望世子爷解惑,如果是坠入冰湖,夫人惊慌之时呛入的凉水不会太多,”李名医不解,“可刚才在诊脉时,所有的大夫都断定,之前在落水前两个时辰内,夫人曾吃下大量冰寒之物。请世子明讲,这寒凉之物是什么?做何用途?为何要冒着伤及胎儿的风险下也要吃下?这样的行为太过危险,还是不要有下一次。”
两个时辰内吃下大量寒凉之物?
陆熠动作顿住,深邃的眸子里也露出了疑惑,霖霖本就在咳嗽,平时娇生惯养根本吃不得病痛的苦,为何要去主动吃这么多分量的凉物?
他直觉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派徐答带着大夫们入药院拟药方,又将暗牢中的灵月押来审问。
怕吵到顾霖,他起身将正屋门关紧,自己则换上玄色锦袍立在廊下,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凶神恶煞、鬼气森森的暗夜修罗。
隐卫押着人,迫使灵月跪在院中的雪地中。
男人阴冷的视线锋锐无比,带着杀意:“今日午间,夫人独自前往小花园,脱下狐裘单衣受寒风凌虐,深夜又穿着你的衣衫独自前往冰湖,连仅有的斗篷绣鞋都通通脱下,这是为何?”
“什么?”灵月受惊地瞪大了眼,茫然了一瞬,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哭出声,“姑娘……姑娘您怎么这么傻……”
陆熠心底泛着绵密的痛,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人:“说实话,这是为何?”
灵月平时极怕陆熠,又加上心里藏着秘密,拼命磕头:“奴婢……夫人做这些事都没带着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陆熠从前在军营掌管大小庶务,见识惯了里头的杂碎阴私,谁在说谎,哪一句说了谎,一眼就能看透。
见到灵月心虚左右而言它的样子,他不欲浪费时间,对隐卫吩咐:“用刑。”
第34章
立刻就有隐卫上前将灵月拖到了偏室, 不一会儿就传来里头女子哀哀求饶的声音。
陆熠神色不变,转身又回到了内室,坐在榻边握住顾霖的手。
小姑娘的气色依旧苍白, 他双眸一瞬不移地看着,口中喃喃:“霖霖,你醒过来成吗?只要你能醒, 我什么都答应你,包括护住顾氏平安免受流放, 我也可以做到。”
屋内静悄悄的,回应他的只有榻上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顿了顿, 他又艰难开口:“或者,你想要顾氏起复也并非不可能, 寒门已经生出异心, 也许朝堂本就是如此,不是世族胜就是寒门占上风, 当初还是我疏忽了……给我一些时间, 让世族与寒门求一个平衡, 到时你还是京都最让人羡慕的顾氏千金, 更是定国公府尊贵的世子夫人。我们以后还会生好多好多孩子,子女绕膝,享尽欢乐。”
依旧是一片寂静。
陆熠眸子里的光芒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这时, 徐答端着药碗走入:“世子爷, 药熬好了。”
“端过来。”陆熠俯身将顾霖抱在怀里,接过药碗一口一口细心地喂她喝,可小姑娘根本无意识, 汤药入口, 又原封不动地被吐了出来。
陆熠一急, 就着汤药喝了一口,双手轻轻捏住小姑娘的下巴,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将药汁一点点地渡进去。
这法子总算有了点效果,顾霖终于可以吞咽,用了大半个时辰,一碗汤药才勉强喂完。
徐答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望了眼手里空荡荡的药碗,识趣地退出了屋。
哦,看样子经此一遭,世子爷总算肯放下身段,识清内心了。
──
顾霖醒来时,屋外天光大亮,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外头的风很大,呼呼打在红漆木雕花窗子上,让人听着心里发慌。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躲避陆熠、不甚跌入冰湖的时候,见到榻边坐着的男人,她下意识地闭眼,想要逃避对方的责问。
她深夜穿着婢女的衣裙偷跑出澜沧院,又在冰湖赤足狂奔,这行为明眼人都能看出诡异,多疑如陆熠,他不会轻轻放过。
一双微暖的大掌探入被褥下,握住了她的手。
顾霖浑身一颤,正犹豫要不要挣脱开,身侧的人带着暗哑的嗓音传了过来:“霖霖,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叫她……霖霖?
不知为何,顾霖还从那句话里听出了压抑着的颤抖与慌乱,她闭紧眸子假装未醒,可落在脸上的目光太过炙热,不得不睁开眸子,回望过去。
陆熠一双凤眸里布满血丝,眼底巨浪翻涌压抑着她看不懂的情绪,见到小姑娘茫然的目光,他眸中陡然湛亮:“霖霖,你真的醒了。”
“我……”顾霖张了张唇,觉得对方今日的态度尤为反常,发生了昨夜的事,陆熠不应该雷霆震怒么,他最厌恶的便是隐瞒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