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将她的手珍而重之握在掌心暖着,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霖动了动身子,腹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蹙紧眉头正要开口,就听男人紧张道:“是不是肚子疼?大夫说你孕相不稳,昨夜又落入冰湖中,肚子疼是正常的。幸亏你从前身子好,昨晚用汤药吊了一夜,你与孩子都无碍了。”
说着,他将小姑娘揽在怀里,紧紧抱着,下巴轻轻落到那乌黑的发顶:“以后我会好好护着你,护着孩子,你也不要再像昨晚那样乱跑,成吗?”
“什么孩……子?”
“我们的孩子,”陆熠搂着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要当母亲了。”
顾霖缓了好久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竟然怀了陆熠的孩子?
一阵排斥与抗拒从心底升起,她将男人往外头推了推,稍稍挣脱出来,道:“我不要孩子。”
“霖霖!”陆熠嗓音发沉,握住了小姑娘瘦弱的双肩,“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昨夜见你坠入冰湖的那一刻,才明白你对我而言有多重要,霖霖,你原谅我成吗,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他的语气忐忑又小心,凤眸隐隐流露出期盼,望进小姑娘闪躲的杏眸。
顾霖挪开目光,抗拒地往后退了退,道:“陆熠,我们之间不该有孩子……”
“霖霖,我明白,我可以弥补,可以让顾氏重新立上朝堂,也可以让你恢复从前的身份,”陆熠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靠近几分,语气几近哀求,“以前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可顾霖却摇头,抿着唇挣脱开他的怀抱:“陆熠,我只想要一纸休书,还有,一碗落胎药。”
她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也不想再跟定国公府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回到父亲母亲身边。
“不可能!”陆熠嗓音冷下来,面上浮上坚决,“这也是我的孩子,我绝不允许你落胎。”
忽而,外头的风声中夹杂着女子破碎的求饶声,正屋的门口传入纷踏的脚步声,一道身影走近屋门,却立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
陆熠将顾霖身上滑落的锦被盖好,又恢复了贯冷漠杀伐的模样:“进来。”
林建迅速进屋,立在外室极远的地方,毕恭毕敬道:“世子爷,不伤人性命的刑都用了一遍,什么都没问出来,下头人来问,是否继续用更严厉的刑罚。”
陆熠迟疑片刻,回身去看榻上的人儿,正巧顾霖也在看他,那双水眸里起初带着畏惧与不解,而后慢慢转为清澈与忧虑,她的唇抿了抿,问:“他们审的是谁?”
“灵月。”
顾霖心里一慌,锦被下的手用力攥住,强行稳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不那么恐惧:“为……何要审她?”
“身为贴身婢女,只顾自己安睡,没察觉到主子半夜失踪,过后一问三不知,理当严加审问,”男人面上皆是冷厉,好像刚才的柔情只是虚幻泡影,“霖霖,昨夜会诊的大夫一致断定你坠湖前饮入大量寒凉之物,你究竟吃了什么,又为何要吃?”
“我……我没有……”
陆熠叹气,生怕吓到她,尽量将语气放柔:“霖霖,我见过多少朝堂阴私手段,是否说谎一眼就可以看透,你骗不了我。”
屋外又传进灵月吃痛的哀哭,隐隐约约好似在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顾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拽着,窒息地难受,又听了几声,终究忍耐不住,哀求道:“昨夜的事灵月的确不知情,你不要迁怒于她,要罚就罚我。我得知母亲病重需要‘安规’,京都城中都没有,只好把自己的给母亲。”
“所以你就故意让自己受寒之症加重?”陆熠聪敏异常,很快想通了各处关键,他命隐卫停止对灵月用刑,将人带去药院医治,搂着人又是一阵心疼,“你怕林建阻拦,就半夜偷偷跑到冰湖上?”
他心中钝痛,只想到阻止顾霖与沈安再见面,却没有料到她知道了顾夫人的病情后会惊慌失措,不惜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送药。
终究是他疏忽了。
“是,”顾霖点头,面上有被计划被拆穿的难堪,“为了确保风寒加重,我还在冰湖上吃了些雪。”
她撇过头,心中后悔没有多吃一些,没有多在寒风中吹一吹,也许时间再久一些,腹中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日后也不用来到这人世夹在他们之间受人非议。
下一刻,她被揽入宽大温厚的胸口,男人用力抱着她:“霖霖,你怎么那么傻,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吗?我会将‘安规’送入顾府,但你也要好好吃药,成吗?”
顾霖还想让他答应不要腹中的孩子,可一想到母亲的病,犹豫了很久只得点头。这个时候,整个顾府以及灵月的命都捏在他手上,自己不能冲动惹怒了他。
陆熠俊眸稍舒,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若猜得不错,那个给你通风报信的人就是沈安吧。”
他的嗓音极平淡,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可顾霖还是从这话中听出了危险,她咬唇不语,脑中却飞快地思索该如何才能将沈安安安全全地摘出去。
哪知陆熠像是真的不在意,轻描淡写道:“圣上已经拟旨,三日后沈安就会赴临安上任,我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出手帮你,这次之后,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沈安只是念在幼时的情意好心帮忙,是我厚着脸皮死乞白赖求他的!”顾霖脸色大变,立起身子哀求地看着陆熠,她不想连累沈安,一点都不想!
她是见识过陆熠的手段的,论狠绝,论城府,还是论权势,沈安都不是他的对手。她不禁开始后悔主动找上沈安帮这个忙,这无异于将人往火坑里面推。
恐惧慢慢地从心底蔓延到身体各处,她望着男人凌厉的眸子,浑身戒备。
如果沈安真的在外任途中出了事,她拼死也要为他报仇雪恨!
陆熠眯起眼,见小姑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蓦的笑了。
那笑中带着无奈,带着惆怅,还隐约藏着些许的嫉妒。
恐怕易地而处,顾霖是不会这么一心维护他这个丈夫的,他承认自己嫉妒了,嫉妒得快要发疯。
沈安这人身上有些才干,只是手段太过温和犹豫,是该放出去历练一番,可他也承认,圣上的旨意之所以下得这么快,私下里他没少出力。
在皇宫的这几日,他没少因为沈安腰间的藏蓝色香囊心生憋闷,偏偏对方存心要给他添堵似的日日戴着,暗搓搓地恶心人。
从前顾霖送给他的香囊吊坠、衣衫腰带多了去了,他对于她惯用的针法简直了如指掌,又何况是区区一只香囊?
什么不甚在澜沧院意外丢失,通通都是假的,那香囊明明是顾霖亲手绣成,却被拿来替沈安圆谎,凭什么!
他越想越憋屈,干脆向萧凉提议将沈安立刻外放历练,省得那人再隔三差五地来定国公府上添堵。
想到这里,陆熠深吐出一口恶气,揉揉小姑娘的脑袋:“我没对他做什么,沈安任礼部侍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圣上也早就想让他到外头历练,我这次只是推波助澜一番。”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霖霖,我是男人,沈安对你是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你是我夫人,他不能也不配觊觎,将他远远地打发走,对你对他都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烦你,我会护着你,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我也会通通帮你解决。”
顾霖半信半疑,竟无力反驳,她现在的确还未和陆熠解除婚书,沈安也的确对她有意,这两者叠加,一旦被外人道,对沈安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身败名裂不要紧,可沈安不行,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要走。
可,陆熠这样诡谲多疑、手眼通天的人,真的会对沈安网开一面吗?他会不会在沈安外放的途中,就痛下杀手?
顾霖心中不确定,狐疑地问:“你当真不会为难他?”
“不会,”陆熠苦笑,“在你眼里,我就是利用权柄滥杀朝政大臣的人吗?”
他看到小姑娘面色一愣,而后沉默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一颗心也渐渐凉了下去,她终究是不信自己啊。
可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陆熠苦笑,当初她是多么满心满眼的都是他,捧着一颗真心想要与他缱绻半生的时候,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兜兜转转等到将人的心都凉透了才幡然醒悟,又怪得了谁呢?
可下一瞬,他幽邃的眸光落在小姑娘尚还平坦的小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还好,他与顾霖如今有了孩子,那是他们的羁绊,也是他弥补的机会。
日后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他们母子,将从前的亏欠通通补上,顾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会去满足。
“霖霖,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命人以你的名义将‘安规’送到顾府。”陆熠放开怀里的人,起身欲走。
顾霖忽而抬头,雾蒙蒙的眼望着他,带着犹豫与不确定:“我想见灵月。”
陆熠动作停滞片刻,哄道:“你先休息,等过几日我会将她送回到你身边,这几日我会另外安排合适的婢女照顾你起居。”
非是他不愿意满足霖霖的要求,而是灵月经受一夜审问,凭隐卫的手段,虽然他明确下令不伤其性命,可身上的伤不会少。
现在霖霖身子虚弱,胎相不稳,他怕她见到灵月的样子一时受惊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可顾霖却并未被说服,执拗地攥住他的袍袖,重复:“今日,我必须看到灵月。”
陆熠没法,只得命林建去药院接人。
即使是有了心里准备,顾霖在见到灵月满身的伤痕时,还是红着眼眶浑身发抖。原本生龙活虎的小丫头,不过是过了一晚上,就变得了无生气地睡在那里,她猛地抬头看向陆熠,怒声道:“世子就是这么对待我的陪嫁丫鬟的么?”
陆熠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对。
这十多年多少人落在隐卫营中,严刑酷罚无一不用,甚至日日都有人亡命在隐卫的烙铁下,可唯独这一次,面对小姑娘灼灼愤怒的目光,他第一回 有了懊悔之意。
他顾虑着小姑娘的身子,妥协地哄:“霖霖,我发誓,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隐卫再也不会碰你的身边人,我会命府医用最好的药替灵月医治,你不要生气,身子要紧。”
既然已经要回了灵月,陆熠也已经承诺会给母亲送够足量的药,顾霖不想再见到他,只觉得浑身都透着疲惫,无力道:“世子公务繁忙,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觉得自己累极了,兜兜转转无数回,还是不得不被困在这个男人身边,难道这辈子都永远摆脱不掉了吗?
陆熠不敢惹她生气,虽然心中不情愿走,还是顺从地点头:“好,我走,你好好休息。”
他果真就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屋外漏进来的日光落在男人宽阔的肩头,在玄黑色的衣料上折射出一层浅浅的银白,看着有些落寞。
顾霖躺在榻上望过去,一直望到那抹身影打开漆木门扉,抬脚走了出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呵,他竟然说爱自己?在乎自己?
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
离开了正屋,陆熠并没有回书房,他径直出了澜沧院,一匹快马飞速离开。
定国公府里的马匹都是精心挑选才能入厩,他驾的这匹又是个中翘楚,马蹄踏踏,载着主人在大道上疯狂驰骋,耳边的风声夹杂着凌冽寒风,如此许久,他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脑中回归了一丝清明。
等回过神时,骏马已经带着陆熠来到了皇宫门口。
他略一沉吟,上前递出了牌子。
萧凉见到陆熠很是诧异,又看他一副潦倒失意,像是折腾得一夜没睡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陆世子怎么来了?昨日不是求朕给了三日的休沐,连夜出了皇宫,朕还以为这三日定然见不到世子人了,没想到这第二日又来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陆熠:“莫非是知道朕没了你忙得叫苦连天,你终究放不下,所以又回来帮着理政了?”
陆熠冷冷瞧了眼萧凉,撩袍坐在对面:“你想得美。”
萧凉顿觉无趣,将下首跳得正欢的舞娘遣退,依旧笑嘻嘻:“让朕猜猜,你这一脸苦相,像是在顾霖那儿吃了闭门羹的样子,怎么,眼巴巴地日夜理政,就为了能挤出几日时间回去陪心上人,没想到却被心上人关在门外,哦哟,想想就伤心呢!”
“陛下不会说话就闭上嘴。”陆熠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某一处,竟然开始发呆。
萧凉终于察觉到时真的出了事,忙敛去戏谑,凑过去:“怎的了?不会是朕的江山不稳了吧?”
“放心,陛下的江山稳得很。”陆熠不耐地将他推远一些,将昨夜的事寥寥几句复述一遍,随后颓然靠在圈椅上兀自出神。
萧凉托着下巴沉思了会儿,悠悠道:“其实这事儿说糟糕,也不算太糟糕。”
“怎么说?”
“你和顾霖那丫头之间说白了就是隔着一个顾氏,只要解决了这个难题,还愁不能与她旧情复燃,重归于好吗?”萧凉点着折扇细细分析,一双桃花眼却隐露担忧,“要是其他胆小是世族倒好说,可顾宰辅野心太大,要是这次不将他的势力全部扼杀,隐患太大。”
“扼杀全部顾氏势力,但给予他们从前的尊荣即可。”
“你是说,让顾氏只担名不掌权?”萧凉将这事来来回回咂摸几遍,还是觉得有风险,“可,万一顾宰辅野心不死,几年后当初朝堂勾结乌烟瘴气的局面又会重演。”
陆熠也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剑眉紧皱,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他一直在想一个两全之策,既可以打消顾氏重新起复得势的野心,也可以让他和顾霖回到从前,可世事复杂,又牵扯到了朝堂的权利争斗,两全何其难。
他越想越头疼,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开始杂乱,一团乱麻般,搅得他坐立难安。
萧凉见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同情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行了,这事咱们之前就想过,其中还牵扯到寒门的势力,不是一下子就能想出法子来的。你太累了,不如去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