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的血腥恶臭味,晏汀早已被熏得头昏眼花了,她轻轻接过嘉兴手里的小孩:“他叫什么?”
嘉兴从枕头底下拿出半块玉珏和一块布塞到孩子身上。
接着取了火引子来。
“晏汀,拜托了。”
说完,她推翻了油瓶,将火引子往油里一扔,不到片刻,空中开出一朵绚丽夺目的花,晏汀隔着花海与她相望片刻,最后抱着孩子冲了出去,一路护着孩子,狂奔下山,然后找到了白芷与晏父所在的轮船,船已经要开了,可晏汀始终不见人影,白芷只得软磨硬泡,花了一百两银子,才让船夫同意晚一盏茶的功夫。
晏父望着无边无际的官河,暴雨不断在河面激起水花,他不禁叹气:“许是被事情绊着来不了,我们还是不要耽误了其他船客,让船夫开船吧。”
“是。”
白芷与船夫说完,当即就瞧见了狂奔而来的晏汀,晏汀跑到坝边,满头密雨的喊白芷,白芷兴高采烈的前去相迎,却发现小姐怀里多了个小孩。
汩汩雨水遮盖了前方的路,晏汀却也腾不出手去擦拭,她浑身泥泞,不知是摔了多少回,额角也破了相,鲜血与雨水滴混合,形成骇人的水柱。
“小姐,下这么大雨,你怎么也不撑把伞啊?”白芷推开挤在轮船边的人,“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
晏汀踮脚将小孩递给白芷:“将他带回潮州。”
晏父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这是谁家的小孩?”
此事轮船已经启动,晏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与两人越来越远,她冲着船面喊:“小孩身上有他的名字,阿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汀儿……”
“小姐……”
二人在熙攘的人群中不断往晏汀方向挤。
晏汀追着船跑。
“到了记得写信给我,阿爹病好了要写信给我,妃子笑开花了也要写信告诉我……”
“阿爹——”
“白芷——”
轮船彻底走远了,她的声音被雨水和轮船的声音,碾进了官河里,最后她精疲力竭的瘫在地上,身上已经湿透了,也已泪流满面。
“晏汀——”
她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邵准冲过来一把将躺在地上的她抱起,他发现她浑身冰凉,脸色更是白得吓人:“怎么不打伞?”
她语气平淡:“你怎么来了?”
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事,邵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晏汀今日要来送晏父,可夜里却还没有回去,自然以为她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带着人出来找了。
晏汀看着他:“你怕我逃?”
邵准的步子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但又很稳,最后将她先送进马车之中,他站在雨水里,大手触摸着她冰凉的脸庞,最后吻了上去,又是吸又是咬的,但对方没有反抗也不会回应。
忽然……
“晏汀!”
晏汀一头栽进了他怀里,此后几天再没睁开过眼。
第72章
晏汀病倒了, 被邵准带进瑾王府,本来以为只是一场小病,却两日不见醒, 而身体越发冰凉, 脸蛋上的粉红也逐渐消退,变成了活死人,这下邵准彻底慌了, 从宫里请了太医去看, 又从民间请了郎中去看,名医们都表示束手无策,喂药都能吃下去, 烧很快也退了, 可就是不见人醒过来。
此症身甚是罕见!
邵准就日日守在她的床榻前, 好几天房间里都不见灯火,丫鬟们送饭进去时,只是瞧见邵准悄无声息的坐着床侧,紧紧握住晏汀那只软绵无力的手,身体隐蔽在黑影之中,别人同他说什么他似乎也听不见,再后来德裕贵妃派人来接晏汀回宫,这时如行尸走肉般的人, 猛的嘶吼一声抱住晏汀不放人。
下人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德裕贵妃请过来, 德裕贵妃来时连门都进不去,她从旺儿那里问了里面的情况, 旺儿抹着眼泪如实陈数:“殿下已经两日不见人了, 每次到了饭点药点, 就从门缝伸出一只手来,呜呜呜呜……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活不成啊。”
听罢,德裕贵妃敲门,屋内安静,死寂而冷清,她站在门口说:“以安,是母妃,你出来见我。”
依旧是没人应。
德裕贵妃叹气:“以安,嘉禾到底是怎么了?她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想过没有?另外,世间名医千千万万,总会找到能治此病的,你不要太固执了,万一耽误了她的诊治。”
话毕门开了。
蓬头垢面的男人双眼无神的盯了德裕贵妃一眼,而后让道放她进去,他瘦了,脸颊凹陷,似乎也没以前高了,衣服不知多久没换,隐约有股怪味,德裕贵妃走进一看,躺在床上的人倒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刚换下来的衣衫就丢在地上。
德裕贵妃心里一酸,坐下握住晏汀的手,她手心是热的,估计是被某人握热的。
邵准静静的站在贵妃身后。
德裕贵妃开口道:“她是如何出的事?只是因为淋了雨?”
“不是。”
他的声音也完全变了,没有了昔日的少年阳光,只剩下沙哑压抑,比晏汀更像个活死人。
德裕贵妃看得心疼:“以安!”
他淡淡的掀开眸子:“是因为晏清风走了。”
他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这个,那一雨夜,他亲眼见到晏汀是如何追着轮船跑的,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被人抛弃的孩童。
她一定是因为这个病的!
见邵准不明分说的就要往外走,德裕贵妃忙张开双手拦住去路。
“你要做什么?”
邵准眼神无力:“去把他们接回来。”
德裕贵妃:“……”
她再次拦住:“以安,嘉禾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送走,你现在又去把他们接回来?你难道不知,在她心中,这洛阳是龙潭虎穴!你这样只会害死她的呀!”
邵准除了刹那触动,依旧面无表情,半晌后,他转身去抱晏汀,德裕贵妃痛恨一声,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巴掌。
“你醒醒!”德裕贵妃掩面哭泣,“你这是要我的命吗?啊!”
“我带她回潮州。”
德裕贵妃拽着邵准的衣襟仰天痛哭:“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的大儿子戍边不回家!我的女儿疯了似的消失半年多!现在我的另外一个小女儿又昏迷不醒!竟连我的小儿子也成了这幅模样!以安啊!你这是想要你母妃的命吗?”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其他人忙搀住摇摇欲坠的贵妃娘娘,德裕贵妃拽着邵准的衣角含泪苦劝:“以安,你听母妃的话,振作起来,母妃去给嘉禾找名医,只要一口气还在,就总会有法子的,一定会醒过来的。”
森森的眸子终于恢复些色彩,德裕贵妃紧紧拽着邵准的手,昂了一声两股清泪流下。
“至于嘉禾,我要带回宫里。”德裕贵妃说,“她如今是公主,住你这儿不合适,而且宫中太医都在,总比你一个人看着强。”
晏汀被人带走时,邵准只是呆呆的站着,不知不觉眼眶也湿了,德裕贵妃上手给他擦眼角,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这是红了眼,两滴透明的液体酸涩的挂在手指上。
李宝儿得知晏汀出事后,也去琼华殿看望,只是看一眼晏汀的症状,李宝儿忽然就想起自己母亲了,她脱口而出道:“这病我好像见过。”
伺候床榻的男人当即回眸。
陈自修连忙拉李宝儿:“你何时见过?也是这样的?气息还在,身体无恙,但怎么也醒不过来?”
“嗯。”
陈自修望了一眼邵准。
李宝儿又走近些往晏汀脸上瞧,邵准很有眼力见的起身给她让道,李宝儿在仔仔细细的查看晏汀过后,得出确实是与她母亲一样的结论。
“我母亲从前就得过这病。”李宝儿说着,“这病在我们那儿叫魇疾。”
陈自修皱眉:“魇疾?”
李宝儿轻轻点头:“那一年,我母亲不知为何,突然就病倒了,请来无数郎中看过,都说是治不了,可就在我母亲病倒的第二年,一天夜里,她忽然就自己醒了。”
一说“醒”字,邵准眼里有光。
李宝儿继续说:“等我母亲醒了后,我便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母亲说,她不知道自己得了病,她说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好长好长的一场梦,这梦就跟平常睡觉做梦是一样的,只是梦里太美好了,所以她大概就醒不过来。”
“你是说晏汀陷在梦里了?”
李宝儿嗯嗯对着陈自修点头,而后又看向静静站在窗下的男人,挂在窗台上的吊兰抽枝嫩绿。
陈自修也转向邵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只能等她自己醒了,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
邵准掀眸盯住李宝儿:“你没骗我?”
李宝儿坚定:“自然。”
邵准静静地盯了李宝儿许久,盯得李宝儿有几分不自在,李宝儿便去到了晏汀旁边,一手抓着晏汀的手,一手给她梳理青丝,太医说经常梳头有助于她醒过来,所以邵准一天得梳个几千回,那青丝柔顺如水一般,颜色竟也没有因晏汀的昏迷,而变得发黄发白。
李宝儿叹了口气:“好妹妹,你若真进了梦,心里也算是甜了。可梦虽美,却也不能一直这么睡下去啊,你让我们怎么办。”
李宝儿越是越真,陈自修深信不疑。
第二日,邵准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气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德裕贵妃那边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才顺了,那边又来了一个坏消息。
“公主殿下找到了。”
德裕贵妃一听自己那个一声不吭就离走半年多的女儿有消息时,已经激动到不行,可来报的下一句话,让她瞬间两眼发黑,自那后就再没离开过榻。
“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瘫了——”
邵准猛的从勤政殿冲到琼华宫,德裕贵妃全身瘫痪的躺在床上,只有上半身能动,满眼泪水的哭喊着“我的嘉兴”几个字。
皇帝后脚过来,看到贵妃的样子,他就知道是有人把嘉兴的事告诉了贵妃,他明明吩咐过的,此事不宜让贵妃知道,所以到底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
“谁把嘉兴的事告诉贵妃的——”
秋冬爬过去说:“那太监已经被裘妃娘娘一怒之下给处死了。”
裘妃立马跪下请罪:“陛下,臣妾见娘娘被那狗东西害成这样,实在是太生气了,所以……还请陛下开恩呐。”
宫里的这些把戏,邵准孩童时期就见过了,又怎会不知这是裘妃故意的,只要德裕贵妃一倒,她就能顺理成章的掌管后宫。
“以安!”皇帝叫住他。
邵准这才收起想要去为贵妃讨回公道的手。
那边已经替贵妃诊断完的太医几乎是滚过来的:“陛下,陛下,娘娘她……她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陛下恕罪啊……”
皇帝无奈闭上眼睛,默默地走出了大殿。
紧接着殿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
“母妃——”
悲痛归悲痛,但嘉兴的尸身还在佛印寺里躺着,皇帝命邵准带军队前去迎回,那佛印寺里派来的小尼姑,将嘉兴公主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
“嘉兴公主在后山住了大概有半年多了,不过她住在后山,不许人去打搅,说是为宫里的陛下娘娘祈福,后来一天夜里,后山突然起了大火,等把火扑灭时,屋子里只见四具烧焦的尸体,嘉兴公主大概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皇帝沉默许久后下令道:“让瑾王带皇家最好的军队过去,将嘉兴公主的尸身迎回皇陵。”
小尼姑呈上一个铁盒子:“陛下,这是公主殿下留下的,我们不敢打开看。”
李钰上前接过,打开里面只放了一块布帛,帛上密密麻麻几行字——是嘉兴公主的遗书。
「不孝女嘉兴今以此书与父、母、兄、妹永别!嘉兴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吾自知其自身罪孽深重,本想与佛印寺后山寥寥此生,却日夜梦魇缠身,吾难忍咎心自责之苦,已然决心赴死黄泉,望死后将吾身葬入佛印寺后山。」
半晌后皇帝搁下遗书:“传瑾王过来。”
在看完嘉兴的遗书后,皇帝改了命令,他使邵准前往佛印寺,以伦敦公主之礼,好生下葬其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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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节,人迹罕至的佛印寺来了一批甲士,排面声势浩大,每隔五层阶梯就站了一人,大雄宝殿外更是乌泱泱的站满了人,不过邵准没有打扰寺庙的正常运营,只留了几名甲士看守,其余的全部带去了后山,佛印寺后山离正殿尚有几百米的距离,且树林阴翳,现在春日里,树木生长旺盛,有些地方,竟连阳光都照不进去,也难怪那日火势烧大,佛印寺的人才知后山出了事。
后山房舍简陋,院墙陈旧荒败,唯有一颗长了酸果的大树生得郁郁葱葱,与被大火烧毁后的凄凉景象显得格格不入,院内有三四间房,首先走进去的便是用来念佛招待客人的厅堂,里面大部分的桌椅还在,不过靠近里屋的门已经烧毁了,再往里走,又是一处小天井,天井内的两间房,已经成了废墟。
领他来的小尼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们赶过来救火时,公主殿下与她的三名侍从已经死在里面了,里面也被烧成了废墟。”
石榻上白布掩盖,地上也盖了白布,肉眼不难知道,白布底下会是怎样一番风景,房间内充斥着烧焦味,陈旧的古墙被熏得蜡黄发黑,忽然废墟中银光闪烁,邵准皱着眉头过去,锐利的双眸盯住了废墟中的一根细银针。
甲士问:“怎么了?”
“没什么。”邵准默默收起银针又用绢帛包裹塞入腰间,起身问甲士,“地选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