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道:“你们随我进来。”
茶水徐徐注入黑陶杯,倒茶的手洁白如琼花,分明似玉竹骨,倒茶的人冷漠疏离,好似该端坐于九天的神君。
国师为我们三个倒上茶,说道:“深夜不请自来,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几杯松花竹露茶,权且尝尝。”
芊泽闻了闻,抽动了下鼻子,皱眉道:“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没放花椒芝麻盐巴松子仁,核桃茴香小八角?”
我目瞪口呆,道:“那还是茶吗?”
崔璞解释道:“前朝人好茶,多好煮茶,喜欢放些如盐巴葱姜之类的调料和红枣橘皮等物,煮出的茶滋味千奇百怪,以为好。后来贵族中流行‘煎茶法’,这种什么东西都放进茶水里煮的习惯只有民间才见得到了。宗门里的茶叶自采自酿,喝时热水一冲便是,这在世俗中才是少见的。”
我惊叹道:“琢玉,你真厉害,知道的好多。”
崔璞笑笑,“我也是在书上知道,平日里又去各地除妖,所以知道的多些。”
芊泽“切”了一声,“凡人就喜欢弄些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拿起水晶盘里的红枣糯米糕,一口狠狠咬下去,含糊道:“这糕点还行,虽然比不上主人做的,倒是也可以入口。你们也吃啊。”
我:“……”
崔璞:“……”
芊泽:“看我干什么,你们不吃我就都吃了。”
国师喝了口茶,淡淡道:“闲话莫提,你借澶微的身进了皇宫,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芊泽“呵呵”冷笑,碧瞳莹亮,“少装模作样,你这家伙心里难道不清楚?还不是为了那乌祸!”
芊泽道:“几年前我碰见那乌祸,你说吃了乌祸能增强灵力,我一连追了它好几年,几乎每次都在皇宫附近消失,我还听你的不进皇宫。结果浪费我那么长时间,谁知道……”
她眯起眼睛,“原来是你在背后包庇它。”
国师波澜不惊,面对芊泽的指责泰然自若地道:“我的职责是守护皇宫,那么像你这样的妖,当然不能进宫,以免你害人,坏了我的名声。”
“哼,谁稀罕他们。我一只手能打死七个。”芊泽伸手,展示了下她洁白柔嫩的手,指甲圆润而有光泽,不像能打死人的手。
然而国师已点明她妖的身份,我们谁都不敢小看她。
人对上妖,没有术法和武艺傍身,犹如羊入虎口,死到临头。
国师道:“正是你一手打死七个,更不敢让你进宫,免得乌祸未死,你先伤了无辜。”
芊泽一掌拍向桌案,桌案顿时四分五裂,“死老头子,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国师看着碎裂的桌案,说道:“我会找重明先生赔偿。”
“你!”芊泽更加生气了,“老头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国师道:“我不是故意的,你肯定是。”
两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我也坐立不安,默默当只鹌鹑,看芊泽被气得想要揍人的样子,猜测该不该出手拦她。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你就是个老王八……”芊泽重复着这段话,好一会儿道:“看在我家主人的面上,我不和你计较。你故意不让我进皇宫的事,我也不和你计较,反正现在我进来了。那乌祸,我偏要吃给你看!”
说完,芊泽大步离开。我们留下也没有必要,行礼朝国师拜别,跟上了芊泽。
这时,国师道:“乌祸一旦回到主人的身体,即使是我,也找不到他,更难说逼他出来。”
芊泽回头,冷笑道:“怎么,你是在小看我?”
国师道:“不,祝你好运。”
芊泽愣了下,道:“算你说了句人话。”
再一回头,差点撞到了门框上。芊泽狠狠踢了一脚门框,雄赳赳地走了出去。
我不得不感叹,芊泽姑娘的性格真是鲁莽易怒,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竟然只打破了屋顶,说不定她已经留手了。
芊泽在前面走着,不知要向哪里去。宫中有宵禁,我和她这般乱走,被人逮到,怕是永安公主都不能为我们求情。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打了个哈欠,问道:“芊泽姑娘,你打算去哪儿捉乌祸?”
芊泽一下泄了气,道:“我哪知道,乌祸不出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纵身一跃,坐在宫墙上头,从上往下望着我与崔璞,“你们两个,查了好几天了吧,一点线索没有?”
我摇头,把我这段时间做的事简略地说与芊泽。
芊泽听罢,道:“你们是认为和宫里的皇帝公主两人有关?”
她托腮想了想,说道:“不如我往你们宫里住下,明天随你们去看看那公主的病?”
芊泽是妖,比我们更能察觉到妖的存在,这也是个好办法,不过还得请她使个障眼法,否则宫里莫名其妙多了个人,和我们在一起,又会给崔璞添麻烦。
芊泽踢踢踏踏地跟在我们两个后面,倏然“叮”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了。
我一回头,看到芊泽蹲下身,拾起了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枚玉佩,式样有些熟悉,月光映照其上,显出一个阴刻的“镜”字。
芊泽对着那枚玉佩,凝视片刻,疑惑道:“镜十三?”
诶,芊泽也认识镜十三?
芊泽道:“这枚玉佩,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是镜十三那小子送给你的?”
我摇头:“不是,是永安公主给我的。”
又是如此这般,细说了玉佩那节。
芊泽对着月亮举起玉佩,地下竟然出现了一个“镜”字,她叹道:“我不知道多久没见他了,还以为他死了呢。凡人的寿命,总是很短暂的。”
第50章 金蝶(十二)
芊泽既然认识镜十三,我们就不必向邙师傅打探他的消息了,直接问芊泽更简单。
“你问镜十三这个人啊……”芊泽提着玉佩的绳圈,在手指头上晃了几圈。
“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朝暮食肆,他带了个姑娘来吃东西。那姑娘生的不错,算是个美人,很黏糊他。
“我以为他们是一对,没想到那姑娘说只是好朋友。
“我虽然有时候是愚钝了点,可不是傻,那姑娘看镜十三的眼神,分明是在看情人。
“镜十三这家伙,也不反驳。我懒得掺和这种闲事,给他们上了菜就不管了。
“镜十三很会说笑话,一顿饭的功夫,逗笑了那姑娘好几次,还会从袖子里变出什么面人绢花九连环小金鱼,哼,都是些无聊把戏,亏那姑娘还能看的津津有味。
“后来那镜十三把仇人招上了门,我才知道,那姑娘是看上他武功俊了!”
我插了句嘴,“万一是看上他长得好呢?”
芊泽瞪我一眼,道:“长得好又怎样,只知道看脸,你和那姑娘一样肤浅!”
“呃……请继续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芊泽把玉佩丢给我,道:“他打架的时候,那姑娘被挟持,当了人质,我看不惯,出手救下。镜十三没有后顾之忧,制服了那群人,却还是放过了他们,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废话,那群人倒是服气了,说从此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
“谁知道从那之后,他经常来朝暮食肆,大多时候都带着那个姑娘。
“我不喜欢凡人来食肆,有一次恐吓他,说我不是人,是妖,再让我见到他就吃了他。
“这小子一点不怕,振振有词说如果我想吃了他就不会帮他……说什么能交一个妖精朋友是这辈子最有意义的事。
“切,我看他的人生意义就是蹭饭喝酒带着那姑娘到处玩。
“那姑娘也是胆大,知道我是妖,竟然还敢和我来往,我还收到过几次她和镜十三送的礼物。
“只不过后来,镜十三就不再带着那姑娘来了。
“他说,是那姑娘把他甩了。
“我笑他活该,不早早把人拿下,人家走了又开始后悔。
“再之后,他说要去找那姑娘,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芊泽望着我手里的玉佩,说道:“难不成,他找的姑娘在宫里?”
我捧着玉佩,说道:“那个姑娘,不会是永安公主吧?”
第二天一早,芊泽变作一支碧玉琉璃簪,插在了我头上,和我们一起去见永安公主。
崔璞照例为永安公主诵咒,我避开宫女,寻摸了个无人的偏僻地方,悄悄和芊泽交流。
“怎么样,公主是那个姑娘吗?”
芊泽道:“看模样有几分像,不过年纪不对,那个姑娘现在应该更大才对,估计能当这位公主的娘了。”
我忽地想到了什么,永安公主的母亲雪妃,会不会就是——那个姑娘?
我蹲在树下,一下一下揪着草茎,犹犹豫豫地想要不要去问永安公主。
没想到崔璞诵咒完之后,永安公主主动找过来,问我怎么了,一个人蹲在树下,是不开心吗?
我慌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她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在想事情而已。”
她笑了:“什么事情,值得你想那么久,连我的侍女送的莲蓉糕都不吃?”
总不能说是在想镜十三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
我灵机一动,“在想送公主玉佩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永安公主的笑容淡了下去,“是谁送的,并不要紧。你拿着它,当做装饰就是了,不必在意它的来历。”
她不愿意多提这块玉佩,不一会儿便说自己累了,先去休息了。
芊泽问道:“她在隐瞒什么?”
我道:“她好像不想让人知道她认识镜十三。”
芊泽“哇”了一声,“该不会镜十三负了她,她因爱生恨,再也不想见到和镜十三有关的东西了吧。”
我:“……镜十三不是那种会勾搭年轻姑娘的人吧,如果那个姑娘是永安公主的母亲,那么镜十三负的人也该是雪妃。”
芊泽的声音若有所思,“是么,怪不得当初镜十三说找不到人,原来他找的人进了皇宫。”
“国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我们听陛下和公主讲了那些故事,却没能找出症结。”
芊泽道:“人呢,最喜欢藏藏掖掖的,我才不信他们什么都告诉你。想查清楚,不如自己用溯时法看个清楚。”
崔璞苦笑道:“我灵力不足,无法支撑长时间的回溯,况且宫中人多口杂,实行溯时术被人看见的话,恐怕又会引起必要的风波。”
芊泽笑了两声,“不怕,现在你们有我了,便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
姬梓岚和镜十三的初见,是一个春夜。
圆月,紫藤花,长廊,美人靠上倚着一个黄衣少女,容颜清丽,宛若一支从幽谷中生出的雪白兰花。
她目中似有无限哀愁,夜里凉风骤起,吹动她鬓间的发丝,轻薄的衣袖。
“夜风这么冷,你怎么不多加一件衣服?”
那男人从黑暗处走来,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衣裳,头发半绾,看不出年纪。
直到他走到月光下,长眉俊目,高鼻薄唇,是个长得极好看的男子。
他眼角生了一颗泪痣,令他多了几分忧郁和温柔。
他看着姬梓岚的眼神很温和,也很歉疚。
姬梓岚抓紧美人靠,强压着害怕,冷声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皇宫!”
“我——”男人顿了一顿,“我叫镜十三,是个漂泊不定的江湖人,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故人。”
姬梓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更冷,“这里只有我和我弟弟,没有你的故人,你可以离开了。”
镜十三上前一步,急促道:“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姬梓岚厉喝一声,“别过来!”
她道:“不管你是谁,别想利用我伤害阿弗,你们不会如愿的。”
镜十三笑了一下,“你误会了,我不是什么党派的人,我是个江湖人,不会参与到朝廷的事里的,更不会伤害你们。”
姬梓岚毫不客气地道:“但是你进了皇宫。”
镜十三无奈道:“我说过,我只是来寻一位故人。”
姬梓岚嘲讽道:“来杀我和阿弗的,也有不少江湖人。”
镜十三脸色一凛,“谁想杀你?”
姬梓岚勾起唇角,道:“皇帝。”
“……他为什么要杀你?”
姬梓岚“哼”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有本事你帮我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镜十三摇头:“皇帝生死牵扯万民,一旦朝廷动荡,民间也不得安宁。你这是在为难我。”
“如果他是个昏庸的帝王,你们这些人恐怕是除之而后快。”姬梓岚冷笑道,“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你也没必要从我面前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看了令人作呕。离开长乐宫,这里不欢迎你。”
“我——”镜十三皱眉,“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不记得得罪过你。”
“况且——”他放缓了声音,“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叫我觉得很想亲近。”
姬梓岚不假辞色,厌恶更甚,“原来还是个言语轻浮的登徒子,你若是再不走,我便要叫人,把你抓住,送到大理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