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镜十三叹气,“我真的不会伤害你,我认识你的母亲屈望晴,难道她,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吗?”
提到雪妃,姬梓岚身子一颤,蝶翼似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她没提过,我十一岁那年,她就死了。”
姬梓岚抬起头,神情仍有些戒备,道:“你为什么会认识我的母亲,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紫藤花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少顷,镜十三道:“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姬梓岚嘲讽地笑了声,道:“你骗人,如果你真的是我阿娘很好的朋友,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你?
“可能是她不愿意提起我,当年我说了些过分的话,伤了她的心。”镜十三敛眉垂目,“你母亲她,是个很活泼、很爱笑的姑娘。她最擅长跳白纻舞,跳的很好,像万灵谷中的白鹤。她喜欢吃花朵做的糕点,有一种鲜花饼,是她最喜欢吃的。她怕冷,冬天里总不愿意出门……”
姬梓岚听镜十三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关于雪妃的话,已有几分相信镜十三了,有些事情,的确是连先帝都不知道的,只有母亲自己和她知道。
姬梓岚道:“你说的有些对,有些不对,阿娘的白纻舞是跳的好,可她不喜欢笑。皇帝说过,宫中没有比阿娘更娴静温柔的女子了。”
镜十三愣住了,重复道:“娴静温柔?”
姬梓岚笑道:“怎么,你不是我阿娘的朋友吗,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个恬静温婉的人?”
镜十三哽了一下,道:“我认识她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圆月被雾似的云遮住了,只留清光半隙。
第51章 金蝶(十三)
第一次相见,两人不欢而散。
白玉杯里盛了一汪流动的金色,是上好的兰陵美酒。执杯的人是镜十三,长发白衣,盘膝坐在屋顶上,望着屋里靠的很近的两个人。
半开的雕花窗户里,姬弗赤着上身,背对姬梓岚,瘦削的肩膀上有好几道勒痕和鞭痕。
姬梓岚挖了一块药膏,在姬弗的伤上涂抹,她面色不虞,“那些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姬弗“嘶”了一声,道“长姐别担心,他们伤的比我重。”
涂药的手顿住,姬梓岚气道:“谁关心他们,我说的是你。”
才十三四岁的男孩回过头,刚才还痛的龇牙咧嘴的人神情坚定,道:“我知道长姐关心我,那些人也只会使这些隐私手段,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拉下去,让他们尝尝失败的滋味。”
姬梓岚落寞地垂下眼皮,“如果不是我,你不用这么拼命……”
姬弗握住姬梓岚的肩膀,“长姐胡说什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说过,我要保护好你,不论付出多少都值得。”
“傻小子!”姬梓岚一笑,拿了块巾帕给姬弗擦脸,“哪里粘的土,也不知道洗洗。”
待姬梓岚给他擦完脸,姬弗笑着把头放到姬梓岚的肩上,异常亲昵,“再傻我也是阿姐的亲弟弟。”
姬梓岚轻轻戳了下他的额头,道:“多大的人还爱撒娇,还不快把衣服穿上,准备洗手吃饭,我今天做了紫藤花饼和鸡丝面,等着你一起吃呢。”
姬弗笑嘻嘻地整理好衣服,韶秀的容貌已经能看出日后的俊美了,然而那笑容却是身为帝王的姬弗永远不会出现的。
饭罢,姬弗帮着姬梓岚收拾好了碗筷,又劈了一会儿柴,才去温习功课。
姬梓岚找出了一件墨绿色的长袍,开始缝补。
镜十三默默喝了口酒,盯着他们,直到屋里的灯灭了,他才躺在屋顶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镜十三盯了他们好几天,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出现在姬梓岚面前。
“你是公主,为什么要做这些杂事?”
姬梓岚把洗过的衣服晾到竹竿上,闻言说道:“长乐宫没有宫人和内侍,所以需要我自己做。”
镜十三上前,“可你是公主。”
姬梓岚晾好衣服正打算走,不耐烦地回头,“难道你没有打听清楚吗,永安公主已经失宠了,没有人会来服侍一个失宠的公主。这是陛下的命令!”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姬梓岚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姬梓岚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个江湖人,会武功,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不是你,我的弟弟在这里,我的亲人在这里,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姬梓岚气鼓鼓地离开了,剩下镜十三不知所措。
姬梓岚对镜十三排斥很明显,她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一旦镜十三多靠近一点,就要扎他一下。
镜十三没有放弃,他从外面弄来了什么五白糕、芡实糕、梨膏糖、青麻糍……
满满当当装了三层竹雕描金食盒,也不知镜十三是怎么带进来的,想到他武功高强,避过侍卫也是轻而易举吧,尤其长乐宫,除了姬梓岚和姬弗,剩下的两个,就是天天守门的侍卫了。
姬梓岚看到食盒时,疑惑片刻,掀开盒盖,看到里面摆放精致、仍旧鲜香的糕点,一点不曾犹豫,说道:“镜十三,是不是你?”
没有应答。
然而镜十三确实是躲在房梁上,看着姬梓岚的一举一动。听到姬梓岚的话,他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知道你在这里。”姬梓岚不肯放弃,又说道,“把你的东西拿回去,我不要。”
镜十三躲着她,没有动静。
姬梓岚发了狠,提起食盒,望着门外,作势欲仍,“你不来,我就扔了它!”
镜十三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到地上,俊美容颜带了丝无奈,“你不喜欢,我拿走就是,何必扔了。”
姬梓岚道:“拿回去,我不需要。”
姬梓岚不肯接受镜十三的示好,这让镜十三很为难。他做了很多事,想要讨好姬梓岚。
他帮姬梓岚把柴劈完了,姬梓岚嫌他多管闲事。
他帮姬梓岚调制四合香,姬梓岚嫌他笨手笨脚。
他帮姬梓岚除草,姬梓岚当做没看见。
……
虽然姬梓岚依旧嫌弃他,有时却也愿意和他说两句话。
镜十三本是个潇洒风流的人,和姬梓岚相处了些日子,广袖长衣换成了箭袖,挑水煮饭样样做得,劈柴洗衣也是个好手,绝妙的轻功用来给姬梓岚摘花摘风筝,天下无双的剑法杀鸡褪毛甚是高超。
月明星稀,好风如水,粼粼湖水映着一轮皓月,灿灿波光似白锦流珠,红翅蓝腹的水鸟滑过水面上方,泛起的涟漪惊动了湖边静坐的两人。
少年着淡蓝色衣袍,手里握着一块玉佩,也不看旁边的女子,硬巴巴地道:“我看见了。”
“什么?”姬梓岚怔愣,往姬弗身边凑近了些,托腮笑问,“摆着一张木头脸做什么,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姬弗避过姬梓岚的视线,无意识地摩擦了几下手里的玉佩,紧紧抿住嘴唇,片刻后方道:“那个男人,我看见了。”
姬梓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声音也有些冰冷,坐正身子,望着光滑的湖面,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你不用在意他。”
“阿姐不问我不是怎么发现的吗?”姬弗声音低沉,面容沉静,仿佛一尊石像,“其实蛛丝马迹很多,本来应该我劈的柴,叫人一夜之间劈完了,大缸里满满的水,阿姐从来不会做鸡汤这种荤食……还有,这块不知道是谁的玉佩。”
姬弗抬起手,一块青蓝色的玉佩从他手中脱出,因为少年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
玉佩周遭以花草雕刻,一面平滑如镜,一面刻着一个“镜”字。
姬梓岚问:“你从哪里捡到它的?”
“阿姐的房里。”
自这溯世术开始,我看到姬弗面对姬梓岚时,从来言笑晏晏,撒娇卖痴,别说对姬梓岚闹性子,说句狠话都不肯。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姬弗如此,冷脸对着姬梓岚,一丝笑也不肯露。
他恶狠狠质问:“你是不是想离开我,想离开皇宫,觉得我是个累赘,不要我了?”
姬梓岚什么都不肯说的模样,惹得姬弗大为光火,他失望地走开,临走前把玉佩扔到了草地上。
姬梓岚捡起玉佩,对着上面的“镜”字沉默不语。
镜十三轻功绝伦,踩着湖水几个起落,轻轻巧巧似云雀白鹄,便站到了姬梓岚身边。
“我刚才看到了,你们闹矛盾了,是因为我吗?”
姬梓岚伸手,把手中的玉佩递给他,冷冷道:“你的,拿着。”
镜十三并不接,喜道:“我还以为它丢了呢,原来让你捡到了。既然是你捡到的,那就是和你有缘,你拿着吧。”
“我不要。”姬梓岚态度坚决,手里的玉佩往镜十三那边递了递。
镜十三笑了一声,自如地在姬梓岚旁边坐下,“拿着它吧,这块玉佩代表我的一个承诺,如果你有想让我做的事情,只要不违反道义,玉佩为证,我都可以做。”
良久,姬梓岚哼了一声,“我不用玉佩,挑水劈柴的活也是你做!”
镜十三闻言哈哈大笑,惊的芦苇丛中的水鸟一跃而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姬梓岚唇边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玉佩被她握在手心里,握的很紧。
“皇宫外面,是什么样的?”姬梓岚忽地发问,眼睛盯着湖面,湖面上月亮圆如玉盘,月华水影交融,如梦似幻。
“皇宫外面啊!”镜十三双臂撑在地上,面上不可避免地多了回忆的神色,“那是个和皇宫里面差不多的地方,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免不了有是非争端。可是天下之大,你能碰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吃到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见到鬼斧神工之美景,天地造化,说不定,你还能见到妖精和仙人。”
镜十三的话说的分外动听,姬梓岚的眼里有了向往,她微微一笑,“是么,真好。”
我知道,她也许一辈子出不去永安城,这是生养她的地方,也是困住她的牢笼。
镜十三热情地邀请她,“如果你想走,我带你走,我们第一站可以去儋州,儋州境内有一座绯云山,山上种的全是红杜鹃,我们现在出发,到那里还能赶上花期。满山的红杜鹃,傍晚的时候霞光映着杜鹃,仿佛整座山都被红色的火点燃了,那场景,可真是——”
“镜十三,我走了,弗儿怎么办?”
男人顿时卡了壳。
姬梓岚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不会留下姬弗一个人。”
镜十三愣住了,蓦地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你这句话,不应该跟我说的啊……”
他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好啦,看你这么不开心,我给你变个戏法。”
说罢,他双掌翻转,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之后两掌合住,又慢慢展开,一只金色的蝴蝶飞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数不清的金蝶从湖面上飞翔,它们身上有淡淡的金光闪烁,映亮了光滑如镜的湖面。
也映亮了湖边男人和少女两个人的倒影。
第52章 乌祸(一)
姬梓岚和姬弗冷战了好几天。
所谓冷战,即是两人见面也不交流,为了避免说话,姬梓岚把自己说的话直接写在了纸上,让姬弗看。
长乐宫里没有其他宫人,所以他们冷战交流只能靠纸笔。
一个字能说完的事情,也非要在纸上写个“是”字。
我见他们这副模样,莫名觉得心累,好像什么呢,好像、好像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侣。
这比方显然不对,因为他们是姐弟,不是情人。
这冷战持续了不到三天,便因为姬弗的受伤结束了。
视角局限于长乐宫中,我们不清楚姬弗是如何受的伤,唯一可知的是他如往常一般身形挺拔,大步进了长乐宫,除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直到他走到姬梓岚的房门前,姬梓岚淡淡地觑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说,抬手欲拿纸笔,却见姬弗弯了弯唇角,嘴角流出一道鲜红的血,轻轻喊了一声:“阿姐。”随后,在姬梓岚惊恐的目光下,他像一颗未长成的树,倒在姬梓岚的怀里。
晚霞横贯天际,夕阳仿佛被烈火烧尽,长乐宫被笼罩于一片刺目的霞光里,正如姬梓岚焦急不定的心。
红木拔步床,垂了三层撒花软金帐子,隐约可见床上微有起伏的颀长人影。
镜十三拿着巾帕抹干净手上残留的药霜,说道:“他受的伤很重,至少需要卧床修养半个月。”
姬梓岚望着拔步床的方向,闻言点点头,“谢谢你,镜十三。”
镜十三道:“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他是皇子,怎么会有人敢对他出手?”
姬梓岚前行几步,背对着镜十三,轻轻笑了声,“皇子又怎样,我曾经是公主,如今和待在牢笼里有什么差别?”
“如果你想离开,随时可以告诉我。”
姬梓岚没有回头,眼睛垂下,遮住其中的情绪,“我说过,我不会离开弗儿。”
她第二次拒绝了镜十三。
姬弗的伤让两人间的冷战消弭于无形,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我却看到,姬弗的笑越来越少了,看某样东西眼珠沉沉,不动声色,端起样子来时,已经可见他日后成为帝王时的风采。
是谁伤了姬弗这件事,姬梓岚不问,姬弗也没有提起。
那仿佛是两人独有的默契,谁也插不进去。
木兰树开次第花,绿子擎满枝丫,高大的梓树上纷纷白花落下,数不清的金色蝴蝶绕着姬梓岚和姬弗飞舞,仿佛是什么美丽而惑人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