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梓岚青丝未绾,尽数垂至脚踝。肤色如雪,手拈一朵芬芳的玉白兰花,面容恬静,红唇含笑,青色的长裙上落满梓花,像是踩水而来的花神,驻留人间。
“好看吗?”
这金蝶戏法是姬梓岚特地向镜十三学来,为了哄姬弗开心。
姬弗身着黑衣,脚踏云靴。他性子变了很多,所以看到这些戏法只报以极浅的一笑,眼里冷冷淡淡,殊无一物,“很漂亮。”
姬梓岚勉强笑了下,木兰花花茎被她的手挤出汁液,别过头,不经意地道:“你长大了。”
姬弗的个子已经快赶上姬梓岚了,他张开臂膀,拥住姬梓岚,头也靠着她,“只要阿姐愿意,我永远都长不大。”
姬梓岚没有推开姬弗,抬手弹了下姬弗额头,微微笑道:“你不长大,怎么保护我呢?”
少年嗅了嗅落在女子肩膀上的白梓花,道:“我不会忘记的,我会保护阿姐,我要当上皇帝,那之后,阿姐就是长公主,永远待在我身边,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可是阿姐——”姬弗把姬梓岚抱的更紧了些,“是你要离开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你是不是喜欢他,你不想要我了是吗,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深宫里。”
“宫里那么沉闷,我怎么会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姬梓岚将手中的木兰花插到姬弗的发髻上,笑道:“我给你找了个师傅,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镜十三束发白衣,面容俊美,姿态闲逸潇洒,沿着石子路缓缓行来,一派高人风范。
高人来时,伶俐一剑,无数蝴蝶纷纷化作金色粉尘坠落。
姬弗怒目而视:“那是阿姐给我变的!”
“啊?”镜十三尴尬一笑,漫天金粉中,高人突然失去了气势,“要不,我赔给你?”
金蝶戏法不过微末之术,姬弗学的,是镜十三的剑术。
我认真地看着长乐宫里发生的一切,花开花落,春去冬来,时光疾驶,半年过去,姬弗十四岁了。
天赋这种东西,从来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姬弗学了短短半年,居然能和不用内力的镜十三打个平手,不可不谓天纵之才。
如果他不是个皇帝,而是一名剑客,或许现在已经能成为宗师了。
姬弗已经长得和姬梓岚差不多高了,琼姿美仪,芝兰玉树,同姬梓岚说话时也显得更加稳重了,镜十三自诩风流,这风流不曾有一点影响到他。
有时他看起来,会比姬梓岚更像个成年人。
谈起外边情况如何时,姬弗拂过桌上的落花,说道:“老虎暮年,牙齿不再锋利,已经长成的老虎蠢蠢欲动,想要取代它的位置。争斗中,是暮年的老虎先死,还是长成的老虎被捕杀,都是我乐意见到的。”
我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激动,想来是看多他们生活平淡,终于有涉及到帝位斗争的时候,不然难以让人相信,姬弗十五岁登上帝位,靠的究竟是运气还是手段。
大周六位皇子,活下来的只有远在封地的二皇子和成为帝王的姬弗。
其他皇子,以及一位公主,均死在这场帝位之争中。
不管长乐宫外斗得如何腥风血雨,长乐宫内始终祥和安宁,宛若世外桃源。
姬梓岚很少过问姬弗在外面的事,我一度以为是她不关心姬弗,转念想到,她知道也没用,不能出长乐宫,她什么也做不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不要做的太好,容易招来嫉妒。虽然他们认为有我在,你不会登上王位,可是只要他们感到你有威胁,你也会有危险。”姬梓岚倒了杯茶水,吹去上面的浮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他们对那个位子有欲望,我就可以躲在他们后面,坐收渔利。而且,有那位在,帝位便是我的囊中之物。”姬弗志在必得,说的话也笃定的很。
我不知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出了长乐宫,他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那人?”崔璞奇道,“我不曾听说过夺位之争中有谁帮过姬弗。听说大皇子是围猎时中了毒箭而死,三皇子谋反,他的属下临时反水,被先帝圈禁,溺水身亡。四皇子去西北赈灾,死于暴民之乱。五皇子天生有疾,一场风寒没熬过去,也是早早的去了。二皇子寄情山水,先帝重病却和府中的舞姬嬉戏玩闹,众人都以为六皇子是最好的人选。而先帝的遗旨也是如此,六皇子继承大统。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秘?”
“那人?”姬梓岚脱口而出,沉思良久,轻轻抿了口茶,“我知晓你是个有分寸的人,从来不让人操心。与虎谋皮,终是祸患,该及时除掉的,不要留情。”
带着些许杀意的话从姬梓岚口中说出,她却习以为常的模样,“从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送他们一场荣华,他们若是借着一点子从龙之功沾沾自喜,好大喜功,忘记了初衷,前朝武帝连杀十八位文武将军,那就是他们的下场。”
姬弗哑然失笑,“阿姐想的长远,弗儿不及,只是倒也不必如此狠心,杀鸡儆猴就是。我虽然不在意名声,但是若他们因为我狠辣,从而对阿姐也生出忿恨,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姬梓岚自嘲地一笑,“虚名虚妄,恨生愁生。”遂又道:“你还没当上皇帝,不需什么杀伐果决的名声,朝臣知你仁义,百姓知你恩慈,陛下看你忠君,这就足够了,等你当上帝王,手握军权,百姓能够吃饱穿暖,使用何种手段,只管放手去做,无需顾忌我的名声,在皇后灵堂的那一日,便没有了。”
“你是我的阿姐,是大周的永安长公主,是帝国的明珠。谁敢置喙,我斩他全家。”姬弗信誓旦旦,言辞昭昭,惹得姬梓岚笑声不住。
姬梓岚笑得双颊通红,眼睛亮如辰星,笑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羞我,说这种傻话故意逗我笑,即使我不是公主,我也是你的姐姐。”
话说至此,姬梓岚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远处,流露出难以道明的奇怪情绪。
而姬弗喃喃一声,“姐姐……如果不是……”
可惜他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姬梓岚听到,也只是“嗯?”了一声,被姬弗一笑遮掩过去。
枫叶红,秋菊黄,长乐宫里迎来了一位刺客。
刺客是来杀人的,杀的不是姬弗,是姬梓岚。
姬梓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从姬弗的口中得知,因为屈老爷子为了让姬梓岚消失,从而好扶持姬弗,派来的死士想要杀姬梓岚。
只是这次,刺客在长乐宫里踩了两回点,被镜十三发现了。
镜十三没有作声,默默增强了戒备。
九月二十二的一个月夜,桂花凋,芙蓉笑,偶尔闻得秋虫唧唧,枝叶簌簌,除此之外,长乐宫内再无其他声音。
黑影掠过树丛,像一条毒蛇潜入主人住的屋里。
不消多时,屋内忽然亮起灯火,映出两条修长的影子。
镜十三手执长剑,俊美的面容上是难得一见的冷漠严肃,一滴红色的血从剑尖滑落,渗入尸体深黑色的衣摆。
第53章 乌祸(二)
镜十三道:“他为什么会来杀你,你已经被禁足了,什么也做不了。”
姬梓岚注视着地上刺客的尸体,俯身伸手掀开了他的面巾,是张平平无奇的脸。
姬弗听到刀剑之声,急急赶来,见那地上躺着个人,镜十三和姬梓岚站在一边,先过去打量姬梓岚全身上下,口中问道:“阿姐,你可伤着了?”
姬梓岚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我没事。”下巴抬了抬,冲着那地上的刺客,“刺客已经叫镜十三解决了。”
姬弗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问道:“他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标志,能证明身份的那种?”
扒开刺客的衣服,检查腰带,既没看到烙印,也没有什么腰牌。
姬弗沉着脸站直。
镜十三道:“刺客是冲着梓岚来的,她被禁足,不曾招惹过人。唯一有可能得罪人的是你——六皇子。他们是想杀了梓岚,给六皇子你一个教训。”
雪白的巾帕擦过修长银亮的剑身,镜十三忽地剑指姬弗,长剑发出一声清响,剑身巍然不动,道:“六皇子,是谁?”
姬梓岚伸手欲拦,急道:“镜十三,你做什么?
姬弗双指夹住镜十三刺过来的长剑,剑身顺着姬弗的动作缓缓移开,姬弗道:“四皇子。”
镜十三利落收剑,道:“你们的事情,不该牵扯到梓岚。”
姬梓岚五指紧握,留下五个月牙儿似的掐痕。她眉头紧蹙,“镜十三,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姬弗道:“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差点害了阿姐的性命。至于四皇子——”他声如寒冰,“我不会放过他的。”
镜十三眼睛在这对姐弟的身上一转,叹道:“罢罢罢,我是个外人,你们的事情我插不了手。皇位之争,非流血难平。我已经在宫里待了太长时间了,若被人发现,成为你们的把柄,害了梓岚,我万死难辞其咎。”
姬弗忙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当,差点害了阿姐。镜师傅武功高强,有镜师傅在,一定能护得阿姐周全。”
“我能护她一生,只要梓岚愿意随我离开皇宫,我保她一世无忧。”镜十三看向姬梓岚,等待她的回答。
姬梓岚避过镜十三的视线,道:“人生百年,懵懂十年,长成十年,求索十年,不惑十年,知命十年,耳顺十年,从心十年,淡泊十年,残十年,病十年,痴十年。时光匆匆,我自有我的去处,无须镜十三你来操心。”
镜十三脸上浮现出失望,他转过身去,叹口气,说了极轻的四个字,“都是冤孽。”
姬氏两人不曾听到他说的话,只听镜十三接下来道:“皇宫非我久留之地,明天我会离开皇宫。在那之前,梓岚你若是改了主意,随时来找我,我等你。”
说罢,镜十三携剑离开。
姬梓岚和姬弗对视一眼,姬弗帮着处理了尸体。
刺客的尸体被埋在两棵雪松下面,半夜清光凛凛,尖锐的松针笔直如刺,几乎要扎进人心里。
刺客身上的土越来越多,把他的模样全都盖住,姬梓岚却突然道:“那年,你还小,却和如今一样,用尽所有力气,埋了那具尸体。”
姬弗填土的动作顿住,目光中带有忧虑,唤道:“阿姐,你——”
姬梓岚仰头望向月亮,“那晚的月亮,比今天晚上的冷。”
“你说,如果镜十三早一点出现,该有多好?”
她的话散在风中,清冷的月夜里,只有土被扬下的声音。
平静湖面映出碧天赤云,深丽芙蓉,湖畔芙蓉馥粉,朵朵绽开如夺锦色,重重花瓣似染红霞,金色蛱蝶拖着长尾一闪而过,掠过镜十三心事重重的面庞。
我知道后面的结局,是姬梓岚不肯跟镜十三走,如果她现在跟镜十三走了,或许就不用面对北羌王想要和亲的窘境。
雪青色的裙摆擦过白车轴草,白球儿似的小花晃了两下身子,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姬梓岚在离镜十三三步远的距离停下,道:“我来送你。”
三步,是个很合适的距离,既不会显得太亲近,又不会显得太疏远。
我有预感,姬梓岚和镜十三的关系,会在这次分别中揭开。
镜十三道:“我来找你之前,在越鸠山的桂花树下埋了一坛酒,现在正该是挖出来的时候了。”
“是吗?”姬梓岚的目光望向某处,“我也埋过一坛酒,想等我和姬弗离开皇宫的时候喝。”
镜十三爽朗地笑了:“没想到,我们以前从未见过,有的想法却出奇的一致。那坛酒,也是为了你离开皇宫准备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带我走,这样,我们能一起喝那坛酒。”姬梓岚突然发难,连声质问镜十三。
“我,对不起。”镜十三愣了下,“我没想到,望晴……你的母亲她会生下你。”
“事到如今,你要离开了,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姬梓岚眼圈发红,竟像是要流出泪的模样。
镜十三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道:“罢了,都是命。”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样式和我从湖中捡起的玉佩差不多,只是上面刻的不是“镜”字,而是一个“晴”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年我是个轻浮浪子,偶然救了被山匪掳掠的你阿娘。她不愿意回家,我自恃武功高强,也不问她的来处,任由她跟着我行走江湖。
“望晴虽然不会武功,但是人活泼可爱,又善解人意,我和她……我们之间虽然有了情意,却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直到一年半之后,她在街上撞见了她的家人,她当时躲在我身后,不愿叫亲人看见。
“晚上她问我,是否愿意去我家提亲?我是个江湖浪子,注定是要漂泊江湖,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所以我拒绝了她。
“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突然消失了……”
“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芊泽得意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
芊泽“啧啧”叹道:“说起来,镜十三也是倒霉。那屈望晴走之前给镜十三下了药,一夜春风后,消失了。
“镜十三头疼得很,别人以为他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有美人自己主动献身,他有什么好烦恼的。殊不知,镜十三这个人虽然有时候稍嫌风流轻浮,实际上对待女儿家是非常尊重的,所以发生了这档子事后,他便打定主意,去寻屈望晴,向她家提亲。
“他走之前,一个人在食肆喝了大半夜的酒,天明之后就离开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原来他竟是来了这皇宫。”
我思忖道:“如此说来,镜十三找上屈家提亲,但是那个时候,屈望晴已经被送入宫中,当了皇帝的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