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端了醒酒汤进来,被姬梓岚厉声喝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所有宫人,退到内宫三尺之外!”
宫人惶惶,依言照做。
姬梓岚盯着姬弗,道:“弗儿,你太年轻,分不清男女情爱和亲情依赖。所以会误以为你——”她顿了下,“对我有别样的感情。那是错的。”
姬弗笑了,“阿姐,我很清醒。”
他像蓄势待发的猎豹,眼里充满了势在必得和疯狂,这眼神让姬梓岚心惊。
“我们当初明明说好,等我年龄到了,我有了封地,我带你走。不管先帝死了,不管谁会当上皇帝,我的愿望那么卑微。可他们为什么要对你出手,他们差点毁了你……”
姬梓岚闻言,脸色煞白,不知是想到了哪件事,她深深呼吸了好几下,强装镇定,“不管当上帝王的原因是何,在其位谋其政,弗儿,你不能任性。”
姬弗仰头,笑容冷而艳,“当我和国师做了交易后,这天下百姓的安宁,我就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什么?”姬梓岚不解其意,“你做了什么?”
姬弗的手握住姬梓岚削瘦的肩,动作超出了礼仪的应该有的亲昵,“阿姐,你无须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的眼睛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汹涌的情绪都在这双眼睛之下,“这世上,除了阿姐,什么都不重要。”
换成任何一个姑娘,听了帝王这番深情告白,不说当场同意帝王的求爱,少说也会感动的涕泪横流。
人乐于看到高傲者低头,禁欲者放纵,帝王三千若水取一瓢,浪子花丛回头为一人。
姬梓岚毕竟是姬弗的亲姐姐,心中的猜想成真,剥开自欺欺人的表象,姬梓岚强硬地拉开姬弗的手,“陛下年龄大了,后宫空虚,合该有几个良家子,充实后宫,诞下皇嗣,免得江山后继无人。”
她退开两步,屈膝行礼,“永安已到适婚年纪,不宜久居宫中。恳请陛下,许永安出宫建府。”
公主府,每当历代公主成年时,陛下便会派人选址建造府邸,供公主居住。
而永安公主因为先帝厌弃,公主府迟迟未建,一直拖到了今天,永安公主仍然住在宫里。
从现实来看,姬梓岚说的这些也没有被姬弗允许,如果不是因为和亲,她也许会在长乐宫度过一生。
在姬梓岚低头时,她看不到的地方,黑色的双翼展开,浓重的黑雾包裹住整个房间,丝丝缕缕的向她身上侵袭。
姬梓岚自然是察觉不到的,她没有听到姬弗说话,望向姬弗时,只见姬弗脸色黑沉如墨,窗外雷声惊响,不消片刻,雨声如注,噼里啪啦的雨声盖住屋内发生的一切。
姬梓岚眼睛一闭,晕倒了,而姬弗不知何时从榻上下来,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
姬弗拥住姬梓岚,下巴摩擦着她的发顶,道:“阿姐,我不允许任何人分开我们,包括你自己。”
我看到姬弗眼中的情愫,不禁心中悚然,那样热烈,那样深沉,又带着不可言说的绝望。
他是帝王,坐拥天下,唯有他最想要的,不能得到。
这份悖逆人伦的感情,注定不容于世。
我冷眼瞧他们相拥,门外雨声不停,恍惚中,有一道声音响起,“长公主突发恶疾,众御医不得法,乃长居长乐,自此少出。”
铺天盖地的黑暗,遮住眼前的场景,鲜红的颜色逸出,银色的月光映在翠绿的枝叶间,恍恍然如碧玉沉海,青梅树下,姬弗正往树根下埋着什么东西。
姬梓岚在一旁,上穿一件丁香色对襟衫子,荼白色半臂,下着一条柳色百迭裙,松枝琉璃珍珠流苏禁步轻轻摇晃,越发显得她姿态婀娜。
此时的姬梓岚,看起来十五六岁?
她柔声道:“这坛青梅酒是我看了书中的法子做来的,库房里有几坛上好的黄酒,咱们两个不爱那味道。我看书中写以青梅入酒,其味酸甜,如果水一般。将这酒埋在树下,待到那一日……”
姬弗笑道:“待到我们离开皇宫,这酒便挖出来,权作庆贺。”
风吹碧叶响,月照美人面。
我不难想象,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让姬弗放弃了出宫,决心夺取皇位,保护长公主。
月色移转,大片凤尾竹森森林立,国师说话时特有的碎玉溅珠感扑面而来,“我曾问过你,当时你不愿意争那帝王之位,为什么现在肯了?”
“我以为我的忍让能换来风平浪静,可是有些人,不仅想把我踩进泥里,还要对我身边的人下手。”姬弗说着,手上揉碎一把凤尾竹叶,恨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国师的语气依旧淡然,“众位皇子中,你称帝的可能性最小。”
姬弗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母亲,因为阿姐……可如果没有她们,我当这个皇帝,也没什么必要。”
“我不做无本的买卖。”国师道,“这是场交易。”
姬弗苦笑道:“蒙国师不弃,只是弗两袖清风,除此一身,再无长物。不知国师想从弗身上得到什么?”
国师的眼睛里墨色如夜,似海无垠,“大周的国运。”
第63章 别离(二)
国运。
一朝国运,暗含国家兴亡,国家由盛转衰,也是国运逐渐消失的过程。
国师要求姬弗把大周的国运交给他,那也意味着周朝气数已尽,到时候战火重燃,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天下不再安宁,兵祸起,妖魔出……
崔璞他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些。
师父也不乐意。
可惜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改变不了。
世道不论好坏,人心从来都是一样的丑陋。
姬弗道:“那我会是大周最后一个皇帝,也是大周的亡国之君?”
国师勾起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不,为表诚意,你的继任者才是最后一位。而且大周的国力将会在你的手中达到顶峰,你将是大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
听见这话,镇定如姬弗也免不了激动,哪一个男人心中没有建功立业的梦想,况且他生于帝王家,对帝位和权力要说没有一点欲望便显得虚伪了。
他仍旧有些迟疑,“如果不交换国运,大周可以延续多少年?”
国师的眼睛里充斥着无尽的黑暗,仿佛整个黑夜被装了进去,那张白玉面具隐然有微光,他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种蛊惑的意味:“每位开国君主,都认为自己的王朝会永远延续下去,但没有一个王朝的存在能超过百年。我能预见王朝的未来,但是王朝与王朝,并无不同。世人会记得伟大的君主,因为是他们开创了盛世。总有一天,你将是百世流芳的帝王,而大周的荣光,也会因为你,长存于史书之上。”
姬弗神情微有些动摇,国师描绘的场景太过诱人,很难不让人心动。
我却敏锐的觉察出,国师利用了他脸上的面具,他没有正面回答姬弗的问题,他在引诱姬弗答应他的条件。
“成为帝王,你才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想要的都能握在手里。你想保护的,你想摧毁的……都在你一念之间。”
至高无上,唯我独尊。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姬弗道:“我答应你。”
国师淡淡一笑,目中却不见欣喜,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凉惆怅,他的声音像从亘古出现,缥缈却坚定地穿过时间和空间,却只说了四个字,“契成,不悔。”
话出,月华更甚,照的四周亮如白昼,姬弗忍不住用袖子遮了下眼睛。
等他移开手,国师已经不见了,徒留满地月光沉水,竹影交错。
“作为诚意,我送了你一份礼物。”
国师的声音远去,姬弗茫然站在原地,却见到一个面目陌生的小内侍朝他跑过来,战战兢兢地道:“陛下,登基大典已经开始了,大臣们都等着您呢。”
“什么?”姬弗呆滞了一瞬,若有所思,低声道,“莫非这是幻境?”
那小内侍见姬弗不语,也不敢催促,直到姬弗发话,才带他离开。
一路行过不知几座宫殿,有淡红衣裳的侍女迎上来,捧着黑色龙袍,手脚麻利地给姬弗换上。
等身高的螺钿落地镜中,少年天子长身玉立,着一身墨色,九条金色的龙盘旋于衣服上,绣的栩栩如生,须鳞耀耀。
侍女们看着,皆羞红了一张脸。
他踱步出了宫门,几百位大臣站在台阶下,对他俯身行礼,高呼“陛下。”
最前面却有几个跪着的人,姬弗过去,眯了眯眼睛,“几位兄长,好久不见。”
幻境里,姬弗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打入天牢,择日处死。
他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无人敢违逆于他。
他坐在龙椅上,俯视众生。
但他却怅然若失,直到内侍们忙碌起来,在宫内各处挂上彩绸红带,姬弗好奇的问了一句,这是做什么?
宫人们回他,是为了陛下的大婚做准备。
不等姬弗说什么,场景倏然变换,他站在宫殿门口,夜沉沉,灯辉辉,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红色,殿门大开,烛光满室,异香扑鼻。
六扇绯绢屏风后,人影绰绰。
宫人们一个接一个的退下,殿门豁然合上。
姬弗踟蹰不前,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着,累累烛泪如果挂枝头。
幻境没有停止,姬弗只能绕过屏风,一双眼睛扫过金钩挽起来的红纱帐,满绣鸳鸯并蒂花的锦被和端坐于榻上的窈窕身影。
长长的六幅云锦裙摆下是一对凤头履,凤首衔珠,凤羽则是用金箔捻出形状,尾部缀有小粒宝石。
袖里伸出的两只雪白柔夷,如玉一般,可见得主人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正端庄地交握于膝盖上。
两座落地十五连枝灯分别放置于床榻两侧,灯火通明,可是凤冠上的宝石金丝也过于明亮耀眼,,竟然叫姬弗一时看不清床榻上端坐之人的脸。
直到她动了动,金色流苏一晃,乌眸长睫,和姬弗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她淡淡笑了,“弗儿。”
姬弗如梦初醒,退后两步,“阿姐,怎会是你?!”
国师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幻中所见,皆为尔念。”
倏然大亮。
崔璞突然出现,拉着我快速退后,我听到芊泽冷漠的声音,“你若不动手,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我知道是自己被崔璞从那奇怪的幻境里拽了出来,但是眼前的场景依旧超过我的想象。
崔璞满身是血,衣衫几乎被染成红色,他鬓发散乱,脸上也有几道血痕,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受过如此重的伤。
北羌王被他的护卫们掩在身后,目光凝重。
长剑上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持剑的帝王呼吸略沉,眼神却依然锐利,“今日谁拦我,谁就是我的手下亡魂。”
“啧。”芊泽不耐烦地把头搁到我的肩膀上,“我早说过,杀了他,什么都解决了。”
我无心去听芊泽说的什么,只看着崔璞,“你看起来伤得很重,怎么办?我带你先去找郎中。”
崔璞却担忧地瞧了芊泽一眼,芊泽露齿一笑,颇有一丝不怀好意的感觉。
崔璞道:“我没事。澶微,姬弗不能死。”
姬弗覷眼姬梓岚,她仍旧昏迷着,不知道是吃了药还是被下了咒术。
我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听崔璞的话,如果不杀姬弗,让乌祸留在他体内,乌祸会越长越大,直至造成我们无法挽回的后果。
如果杀了姬弗……
芊泽道:“你们若是能把乌祸引出来,让它和皇帝分开,我用山海令收了它,倒也算解决了问题。可惜的是,主人不愿意,乌祸是出不来的。”
我下了决心,“不出来,就逼它出来!芊泽——”我和她对视一眼,“交给你了!”
芊泽微微一笑,“好。”
我让崔璞在一旁好好休息,自己朝姬弗走过去。
轻柔的风拂过低矮的草地,空气中的血腥气是如此明显,令我想起曾经杀过的人。
就是不知道帝王临死前,是不是也会出现和那些人脸上一样的表情。
我杀意渐盛,朝姬弗一步一步地走近。
姬弗皱起眉头,剑起,声唳。
蒲公英的绒针被剑气激得四散飘摇,剑影交错间,绒毛不及落下,已经分成两半。
姬弗很强,我几次险险躲过他的杀招,却给他身上留了不少伤口,他是如何伤害崔璞的,我都会一一还回来。
一道绿影掠过,携了红衣公主落在不远处。
芊泽掐着姬梓岚的脖颈,笑道:“皇帝,你再不停手,你的好姐姐可就没命了。”
短剑刺入皮肉的声音是沉闷的,姬弗痛哼了一声,无暇估计我刺过去的一剑,一掌拍向我,迫使我拔出了剑。
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溢出,甚至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黑气。
芊泽眉目一挑,“没想到伏魔剑,居然能逼出乌祸。”
“放开阿姐,你要什么,我会全力达成你的条件。”姬弗虽欲上前,却因为姬梓岚在芊泽手中,不得不克制住自己。
“我想要的不多,你的一条命足够。”
姬梓岚在此时睁开眼睛,她打量四周,看到姬弗身上的伤,表情立刻变得焦急起来,发现自己此时受制于人,沉声道:“你是谁,竟敢挟持我,可知我是大周的长公主?”
“公主?”芊泽微微偏头,“人间多少朝代,公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缺了你一个又怎么样。”
姬梓岚目光转向我,我只好解释道:“请公主放心,我们只是想逼出陛下身中的妖邪,不会伤害到陛下的。”
“那他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弄的。”
姬梓岚目光冷了下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