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璞眉头一皱,“在其位,谋其政。陛下,你对长公主,过于看重了。”
“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崔璞,你这像般执拗品格,倒是适合做个纯臣。”姬弗眯着眼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当和亲的人变成你亲近的人,你是否也能像现在这样大义凛然。”
他杀意已起,鞘中长剑露出一线明光。
我按住崔璞的肩膀,道:“陛下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得很,长公主明明不愿意去和亲,却仍旧选择作为和亲的对象前往北羌。陛下这样做,白白浪费了长公主的一番好心,我想,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我悄声对崔璞道:“等会儿我们想办法逼出乌祸,实在不行,就把长公主抢过来威胁他。”
崔璞长眉一挑,注视我几瞬,“好。”
我手持短剑,扬声道:“陛下,我们无意和你作对。只不过斩妖除魔是我们影宗弟子的责任,乌祸不得不除,你执意不肯,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听说澶微道长乃是影宗中武艺最强,我也想见识见识,看你手中的斩妖剑,能不能斩我这个人。”长剑出鞘,有龙吟之声,剑身如雪覆寒江,日映青山,光摄人眼,足可见得是把好剑。
姬弗的剑术,也配的上这把好剑。
他长剑在手,起势。
我走到崔璞身前,拔出青铜剑。
时人有言,兵器贯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尤其短剑,很多人都认为它很适合刺杀偷袭。正式对战中,不免吃亏。
影宗中的一些弟子也是这样,看到我的武器是把短剑,就会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然而从上千次厮杀中活下来的我,清楚的知道,我出手,即使没有剑,他们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和姬弗过了两招,心中明白,他的剑术,比我在溯时阵中见到的时候更加精进。
我们两个打得难舍难分。
我的招均是夺命杀招,一招一式都是往人的死穴招呼。
姬弗有镜十三这样的名师,招式有模有样,开合之间尽显帝王风范,我的招式就难看了些。
姬弗贵为帝王,一身剑术高强,与崔璞不逞多让,我猜测应是姬弗更胜一筹。
奈何我历经生死关头无数,是个哪怕自损三千也要伤敌八百的野路子,虽然有师父指点也改不了这毛病。
缠战中,我的胳膊被姬弗划出一道血痕,我则在他的肩颈上开了道口子。
姬弗眼中露出叹赏之色,我亦是佩服,能在我的手底下坚持如此之久的,没有几个。
我们战斗正紧要,崔璞借机出手,要去抓住姬梓岚。
事发突然,姬弗见状,立时分心,任我捅了他胳膊一剑,鲜血四溅而出,染红芳草。
他要制止崔璞。
我得拦住他。
那厢芊泽却不动声色,看着我们,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
第60章 乌祸(九)
不过转瞬,黑气丝丝缕缕从姬弗的身上冒出来,凝聚成乌祸的雏形,它一点点展开翅膀,即将遮住天空……
姬弗骤然出手,剑指崔璞脖颈。
我紧跟上前,那乌祸来挡,我不及躲闪,一下子扑入乌祸体内。
没有疼的感觉。
乌祸里面和它的模样倒是相似,上下左右,入目处尽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没有边际,我被黑暗包裹着,脚下踩的不知是什么,黑乎乎一片,尚能行走。
我用手中的青铜剑刺了几下,周围毫无变化。又试了几道攻击的朱砂符,可惜扔出去后依旧没什么用。
我不由失望,想到崔璞在外面等着我,他武艺不及姬弗,万一姬弗杀了他……我心急如焚,苦于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只是一味地乱走,忽然见到那片乌黑中,有抹别样的颜色。
似乎是……红色?
我循着那个方向走,走了许久,那抹红色越加明显了。
那是……一条红丝带?
红丝带的样子很眼熟,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东西我每次去长乐宫都能看到。
就是长乐宫的墙边那棵青梅树上挂的红丝带,只是树上挂的红丝带已经褪色了,颜色不是那么鲜艳,而这条红丝带,完整如新,红色艳如血。
乌祸里面分明无风,那红丝带兀自飘舞,我一伸手,朝抓住了它。
红丝带止住飘动,伸长的枝桠,碧绿的叶子,细瘦的树干,还有孩子的笑声。
小孩子,乌祸里面怎么会有小孩子?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只有这一角是明亮的。
天光穿过青梅树疏密得当的枝叶,洒落一地光斑。
笑声愈近,一只宝蓝色的小小锦靴先踏入其上,宝相花暗纹的长衣裳,墨色流苏,蟠龙白玉配,蜀锦荷包,七色宝石金玉扣腰带,珍珠璎珞圈挂在来人脖子上,粉白可爱的小脸,扎成小辫的头发被紫金冠束起来,越发显得模样俊俏。
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
他笑嘻嘻地看着身后,“阿姐快点,我们栽的青梅树长高了。”
他招呼的人从黑暗中显露出模样,艾绿色百迭长裙,樱桃色长褙子,缃色素面抹胸,迎着光走过来,弱柳扶风的娴雅姿态,脸颊光洁似半透明的白玉,且是一点粉没搽的,眉黛唇朱,眼睛半阖,乌压压的头发披了一半,颇有晨起懒梳妆的感觉。
不过十二三岁,已经初窥未来的绝艳之色。
此人我识得,是姬梓岚,永安长公主。
那么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也不难猜了,是姬弗。
姬梓岚一开口便是:“弗儿,这都半年了,哪里能不长高。你每天都来看,还看不够吗?”
姬弗摇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姬梓岚,神色坚定,“看不够。这是我和阿姐一起栽的树,即使我和阿姐都不在了,这棵树也会一直长,一直陪着我们。”
姬梓岚一愣,微微俯下身子,捏了捏姬弗的小脸蛋,“小孩子想得太多了,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会保护你的。”
姬弗捏住姬梓岚的衣摆,声音还有些奶气,“我是男子汉,阿娘说了,我应该保护阿姐。”
姬梓岚愣住一瞬,笑得开心张扬:“好呀,以后就让弗儿来保护我好了。”
她指着青梅树道:“弗儿是树,阿姐是树上的鸟,鸟儿靠树遮风挡雨。”
姬弗的挺直胸膛,喊道:“是!”
“远远地听到你们说话了,还不过来吃早膳?”
这声音娇柔婉转,说不尽的动听可人。
我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有曳地的浅绛色罗裙,和那人转身时的环配叮当。
姬梓岚和姬弗跟在她的后面,相视一笑。
阳光随着姬氏姐弟的离去而消失,黑暗又笼罩了这片地方,不同的是那棵青梅树高大了许多,红丝带依旧飘扬着。
一方红墙,半地青砖,没有光,我依旧能看清这里,青梅树的叶子纹丝不动,我居然也能感到莫名的热意,那是即将下暴雨的前兆。
姬梓岚一路小跑着出现,头发凌乱,气喘吁吁地拍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宫门,“求求你们,开门,我要出去姬弗他发了烧,需要太医,求求你们让我出去找太医!”
门外传来男子的说话声,“陛下有令,永安公主禁足于长乐宫,无令不得出,请公主不要为难小人。”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只求求你们,帮我去请个太医给姬弗看病,好不好,求求你们了。”姬梓岚扒着门板,眼眶含泪,瘦骨伶仃的身体仿佛一吹就倒。
那两个侍卫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没说什么。
忽然脸上沾了水痕,接着瓢泼大雨,雷声滚滚。
姬梓岚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转身继续不停地拍门,“求求你们,帮姬弗请个太医,他是皇子,如果陛下听说是因为你们姬弗不得太医救治,一定会严惩你们的!”
混合着雨声,门外传来一声不耐烦的“知道了!”
姬梓岚握住半截袖子,眼睛里充满希冀。
下一刻,侍卫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的希望,“疯娘们,死了就死了,宫里那么多皇子,还缺一个废物皇子吗,更何况陛下都不愿意见他,死了不是更好?”
这侍卫声音其实不大,如注暴雨中,青梅叶子被打得噼啪作响,雨声夹杂着雷声,那侍卫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如在耳边。
我一度以为姬梓岚会顺着门板像烂泥似的滑下来,她苍白着脸,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一滴泪留下来。
最后,她缓缓转过身,走入暴雨中。
一盏昏黄色的光,自黑夜的雨幕里亮起。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黑夜。
姬弗一手持一把六十四骨海棠花色油纸伞,一手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站的很直,雨水打湿了他的鞋子和衣服下摆,袖子上也有大片水痕。
他很白,颧骨上却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红,有种病态的美,看到姬梓岚,他伸出手,唤了一声:“阿姐”。
声音粗粝,嗓子被沙磨过似的。
姬梓岚和他对视,奔向了他的方向。
那条红丝带,在风雨中起舞。
雨歇风住,青梅树更高了,高过墙头,那丝带依旧红艳艳地,招摇着。
下一瞬,这树被黑暗吞噬,红丝带也消失不见。
一道亮银色撕开黑暗,婆娑的树影,宫殿的轮廓,缓缓显露。
冷冷的花香缭绕,银白色的月光照亮这一处天地。
屋里没有灯,怪异的声响却不断出来,像是有人在挣扎。
我试着走近窗户,窗户没有关。
这月色太明亮太美好,以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我看的一清二楚。
一个老宦官压着姬梓岚,一只手狠狠捂住了她的嘴。
姬梓岚的双手被绑,两条腿无力地蹬踹,泪水流进散乱的鬓发间,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声。
老宦官得意地哼笑,更用力捂住了姬梓岚的脸。
姬梓岚面孔涨得紫红,瞳孔也在涣散。
临死的人,样子总是不太好看的。
“阿姐,阿姐,你睡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姬弗的声音,老宦官悚然一惊,手上不自觉松力。
姬梓岚抓住机会,立刻抬头,磕了下地板。
姬弗察觉不对,一脚踹开门,看到老宦官压在姬梓岚身上,勃然大怒,一把推开宦官,抱住姬梓岚,急切地问道:“阿姐,你没事吧?”
姬梓岚倚在姬弗怀里,眼神依旧是空茫的,却不置一词。
姬弗余光瞥到宦官想跑,抄起个圆凳狠狠砸向老宦官的头。
鲜血顿时迸溅而出,姬弗的脸上,衣服上,还有地板上,都沾染了点点血花。
老宦官颤颤巍巍地回头,伸出的手不停的抖,“你敢,我可是——”
姬弗似是怒得很了,压根不愿意听老宦官说完,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狠狠地砸了下去。
姬梓岚呆呆地看着,像一尊不会说话的木偶,失去了灵魂。
良久,她呆滞地抬头,“今天的月亮,真冷。”
姬弗闻言,回过头来,他冷厉的表情和脸上的半干的鲜血,因着他尚还年少的冷艳容貌,使他像一个从深渊里走出来的恶鬼,要给所有见到他的人送出死亡的墓碑。
此时这恶鬼,却小心翼翼地放下他的杀人凶器,把自己的外袍解下,动作万分轻柔把外袍披在了姬梓岚身上,给她拢好衣襟。
他跪在姬梓岚面前,低着头轻轻给她解开绳子。因为挣扎,姬梓岚的手腕上都是淤痕和血丝。
泪水一颗一颗地滴落到姬弗的手上,解绳子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到姬梓岚满是泪水的脸。
她什么也没说。
姬弗抱住姬梓岚,抱的前所未有的紧,像是要把这个人融进身体里。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阿姐,对不起。”
低声道歉的声音在深夜里像清浅的水散开,和着温柔的月色,缓慢消失。
最后传来的不再是道歉,而是“我会保护好你的。”
借着微薄的那一缕月光,我终于看清,黑色的薄雾不断凝聚,终于在姬弗抱着姬梓岚的时候,形成一只小小的黑鸟的雏形。
是乌祸。
我们一直在追寻的姬弗的执念,原来是保护姬梓岚。
第61章 乌祸(十)
高大的桦树下,姬弗神情冷漠地填土,青色布帛渐渐被泥土掩埋。
又是谁的尸体?
谁的尸体已经不重要了,凡是害过他们的人,大概最后都死了。
而尸体就被埋在这桦树下。
叶色由浓绿转为枯黄,一行大雁飞过,有着黑豆似的小眼睛的麻雀扑棱着落在亭檐上。
八角小亭下一泓秋水,映出悠远蓝天,轻疏白云。
水边斜逸出几枝黄色桂花,星星点点,团团簇簇,煞是可爱。
姬弗穿着一身苍青色的直身,戴了一顶黑色网巾,打扮成士人,走过吱吱嘎嘎的竹子桥,进入亭子。
早有一个着蓝色道袍的男人等在那里。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灰白,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容貌虽然苍老,依稀可见得和姬弗有两分像。
他见到姬弗,先行了个大礼,“屈言见过六皇子。”
姬弗任由他作揖,嘴上却叹道:“也只有您,还肯把我当皇子看待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去扶屈言的手臂,“阿翁。”
屈言抹了抹眼睛,“折煞我了,六皇子是天潢贵胄,受我拜见理所当然。若不是——”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便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不如抓住当下,放眼未来。”姬弗道,“阿翁,您说是不是?”
屈言笑道:“皇子比我看的长远,解了当下围困,才有将来龙腾万里的时候。我自当助皇子一臂之力,只是前几个送去的人,皇子用的不顺手,可需我效犬马之劳?”
姬弗掸了掸衣裳,“阿翁的人以前都是□□的极好的,急主人之所急,却不能爱主人之所爱,这点却是不够顺心。只需几个人做些洒扫浆洗、劈柴挑水的粗活就足够了,若真有伶俐的,不如送给我的几位兄长,想来他们需要几个可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