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脸上有笑容,那笑容一定是僵硬的,“琢玉他还不到成亲的时候,他的婚事我也做不了主……”
“好罢。”永安公主好像有些失望,“既然如此,那让他们两个见上一面总可以了,我那侍女,是个十分知情识趣的人,又倾心于崔术师,不说做正房夫人,做个红袖添香的婢女也很是愿意。”
“崔璞他、他不需要。”什么红袖添香,温柔小意,如果崔璞真的有其他喜欢的姑娘,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哦?”永安公主扬眉,“澶微姑娘为何认为,他不需要呢?”
第一次觉得永安公主太烦人,我克制着自己起身离开的冲动,“公主想给崔璞说亲,不去问问他的意见。我和他关系一般,做不得主。”
“说的也是。”永安公主抿了一口茶水,“我便不多留你了,有人可是等的着急了。”
我走到门口,发现崔璞在不远处站着,那刚才我和永安公主的话,他都听到了?
永安公主有嗜睡的病症,这病症至今没有找到稳妥的方法解决。
陛下以永安公主的病为借口,想拒绝北羌王的求婚,没想到北羌王却道他们北羌的巫有神力,一定能治好永安公主。
既有永安公主的首肯,北羌王又情真意切,这婚事是再推脱不得了。
六月初六,宜嫁娶,宜祭祀,宜安葬;忌入宅,移居。
那天我和崔璞见面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尴尬而古怪。
我满腹怨气,这怨气又不知该冲着谁发。
他眉目俊美,即使不说话,只站在那儿,也像幅画儿。我却嫌他长得太好,说不定有意无意地在宫里勾搭了不少小姑娘,明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心里仍旧止不住泛酸,说话夹枪带棒,“你等我干什么,不去找你的红颜知己?”
崔璞一怔,道:“红颜知己?我没有红颜知己。”他顿了片刻,“是不是永安公主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垂眸,“觉得你是个好人,想给你找个好夫人。”
崔璞哭笑不得,“你是为了这件事生气?”
我生气真那么明显?
我低声咕哝了一句,“才没有生气。”
他的目光变得有种奇异的温柔,说话的腔调听起来竟有种宠溺感,“好啦,别生气了,我带你去邙师傅那里,听说他新做了一款名为蛋黄酥的糕点,香甜软糯,很好吃。”
我忿忿道:“你是不是在拿我当小孩哄?”
借着身高的优势,崔璞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怎么会。”他做完这个动作,意识到不妥,咳嗽一声,“你是我的师叔,我向来是敬重有加。”
说到师叔,我更不舒服,我不想当他的师叔,做他的长辈……
“都说啦,不用叫我师叔。”
崔璞轻轻“嗯”了一声,“是,澶微。”
那次之后,我们两个人虽然一如往常,有时却又觉得亲近,像是没有了曾经的隔阂。
公主出嫁,皇宫内外饰红绫,裁金箔,来来往往的宫人身上皆系了条红色的汗巾子或者头上戴了朵红色的绢花。
侍候的宫人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朵红色的缠花蔷薇给我带上,说是因为公主出嫁,宫中所有人都要装点红色以示喜庆。
民间出嫁女儿,豪奢者十里红妆,据说嫁妆从家门口抬出来,流水的箱子铺满整条长街,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
但是作为大周的长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姬梓岚又的确有那个资格。
嫁妆从宫内抬出来,不只有金银珠宝,典籍玉器,绸缎丝帛,更有许多良种器具和工匠数十名,为了让永安公主能适应北羌的生活,不至于因环境迥异而生出病来。
我和崔璞因为身份特殊,被要求随侍于永安公主身旁,护送她出城。
崔璞是男子,所以他和一些执金吾一样,跟在队伍后面。
我穿的衣服和宫女差不多,除了因为陛下特旨,腰上配着惯常带的短剑。
出嫁是女子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大事,所以这个时候,女子的打扮也是一生中最华丽的时刻。
姬梓岚身上穿着的是由金线和孔雀羽毛织成的衣裙,深绿、墨绿、浅绿、黄绿、湖蓝、天蓝、湛蓝、水蓝、青蓝……在日光的映照下,整套衣裙流光溢彩,不可不谓之华贵绚烂。
缂丝团扇遮住了姬梓岚的娇美容颜,我却正好能看到姬梓岚脸上抹了一层□□,桃红色的胭脂沾染双颊,嘴唇猩红,眼皮抹了一道金粉和就的颜色,闪闪发亮。
凤冠上垂下的珍珠水晶流苏因为马车的晃动,不时打到姬梓岚的脸颊上,也沾了一星半点的胭脂粉。
我看着姬梓岚头上的凤冠,据说这是由老匠人用九百多根金丝编织成的,上面有凤游山水、凤栖梧桐、凤饮醴泉等九种图案,同时镶了六百多颗东珠和十八颗宝石,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制作完成。
如此华丽而精致的凤冠,戴着它的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沉默和冷淡。
我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么美丽的凤冠,一定很重,一天下来,估计脖子要累到酸死了。
“你们和好了吗?”永安公主突兀地问了一句。
我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周围的百姓嘻嘻暄暄,无人注意什么,我这才确定她那句话是问的我,“什么?”
我们,我和谁,和好?我听的一头雾水。
她看到我的表情,露出一丝明了,“看来你并没有生崔术师的气。”
我道:“我生他的气做什么,他又没做错事。”
“是么。”永安公主似笑非笑,“我以为那天我让你说崔术师结亲的事,你生气了。”
我脸庞一红,随即了然,“你是故意的。”
永安公主似乎叹息了一声,“本来是想给他添个堵,没想到给他送了份姻缘,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姻缘?
崔璞哪里有姻缘。
“他大仇未报,不会有娶亲的心思的。”
“嗯?”永安公主疑惑地瞥过来。
我发现自己失言,摇摇头道:“没什么。”
出城之后,小宫女提醒我可以离开了,我的护送路程已经结束了。
崔璞和我一起站在官道旁,遥望这条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
芊泽像鬼影似的忽然出现在我们两个身边,绿色的眸子里充满趣味,“好戏要开场了!”
第59章 乌祸(八)
考虑到去往北羌的路途太过遥远,永安公主的嫁妆和本人的队伍分做了两队,一队是永安公主,轻骑快行,一队是她的嫁妆,长路桓行。
北羌王因为北羌的政事,早早出发,离开了帝京,留下了几位北羌使臣,与永安公主一道通行,其中就包括我们那天认识的老仲。
队伍行至辰时左右,要在前方的城镇歇息,此时半白的天色忽然染上大片阴云,滚滚墨色遮住了整个天空,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不肯前进一步。
侍卫立刻提缰向中央的马车靠近,是为了保护马车中的永安公主。
浓重的昏暗袭来,乌祸巨大的身躯遮住了整个天空,我知道,我们要等的人,来了。
我最先出剑,锐利的剑光犹如疾驰的流星“唰”地射向乌祸的脖颈。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乌祸的脖颈冒出来,短剑则掉到了马车顶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周围的侍卫闻声如临大敌,纷纷拔剑,为首的则大喊一声,“保护公主!”
我揉揉额角,果然还是惊动他们了。
芊泽掏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来,泛着淡金色,像是某种花草,得意地笑道:“我软磨硬泡找主人借了山海令,不信这次抓不到他!”
我喃喃道:“如果被你抓住了,那才真的是灾难吧?”
芊泽大喝一声,飞上前去,手持山海令。
金光刺目,自芊泽手中射出。
凡是金光照到的地方,乌祸的身上就会出现被火烧过似的痕迹,十分明显。
乌祸似是受不了这金光,来回闪躲,偏偏芊泽有令在手,本身又是个武艺了不得的妖,几个回合下来,乌祸也奈何不得她。
我见机给自己脸上蒙了手帕,几个起落来到马车上,一把掀开帘子。
马车里的人惊恐地瑟缩在在一起,大胆的侍女吼了一声,“救命啊,有刺客——”
外面的侍卫也早反应过来,拿着长剑就攻了上来。
我盯着里面坐的人,虽然她脸上也敷了厚厚的脂粉,衣服饰品和早上的人极其相似,但是我和永安公主相处一月有余,仍旧认得出来,这人分明不是永安公主,真正的姬梓岚,到底什么时候掉的包?
“刺啦”一声,我险险避开朝我刺过来的长剑,利索的下了马车,甩开追我的侍卫。
芊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抓了我的胳膊就走,只听她道:“乌祸要回去找他的主人了,我们跟上去!”
这次乌祸回去的方向不是皇宫,而是皇家的猎场。
芊泽术法高明,当然不需要像我和崔璞上次拿姬弗的手令过去,直接使用术法,避人耳目即可。
绿草茸茸,蒲公英已经长成白色的绒球,粉白淡黄的小花,像彩带往远处延伸。
这样美丽而令人放松的场景,对峙的人却充满了焦灼气氛。
东方,姬弗身着黑罗斜纹衣,外罩一层缬花纱衣,利剑在手,长身玉立,冷艳眉目间暗藏杀气。
他身后是躺在地上的姬梓岚,看样子像是昏了过去。
南方是本应该离开的北羌王,及几位北羌使臣,还有那个伊里莫。
西方是崔璞,他和我们约定好了跟踪延光帝姬弗,没想到,如他所料,我们最后真的在同一个地方见面了。
乌祸盘旋着,化作一股黑气,冲入姬弗的身体。
我们的猜测是对的,乌祸的主人是大周的皇帝,姬梓岚的弟弟——姬弗。
国师明知道乌祸的主人是谁,却遮遮掩掩,避而不谈。是因为他从来清楚,帝王执念成形,却祸害人间,是一件丑闻,也是他作为国师的失职,所以他一直与我们打机锋,却不愿意直言相告。
普通人对公主是否和亲,最多惋叹几句,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只有和姬梓岚一母同胞的姬弗,才会对和亲一事如此愤怒,甚至几次想要出手杀了北羌王。
三年前他就想过,不过碍于形势,北羌王不能死在大周,所以北羌王逃过一劫。
芊泽道:“既然乌祸的源头已经找到,只要杀了他,乌祸也就不存在了。不过——”她觑我一眼,“皇帝不能杀,是你们人间的规矩。”
“帝王死了,天下免不了大乱一场,何况今天北羌王在场,姬弗要死,也不能死在他面前。”我说。
芊泽笑了:“想不到你还是很关心大周的天下的,会考虑姬弗死后的影响。想来你毕竟是大周人,为大周着想也不奇怪。”
“不。”
“嗯?”
我正视芊泽,道:“不是因为大周。”
我没有国家兴衰和荣辱奉献的概念,王朝更替如同四季轮回,谁来当这个帝王没有什么要紧,天下陷入战火,只是说明影宗需要除的妖变多了。
我是个情感淡薄的人,仿佛天生少了什么似的,对影宗以外的事情很少有特殊的情绪。
之所以会想保住姬弗,是因为崔璞。
我知道他,他不会为了消除乌祸而杀死姬弗,即使乌祸的源头不是一位帝王。
他看重人的性命,甚于除妖。即将逃跑的妖和快死去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救人。
我告诉芊泽,“大周如何与我无关,但是崔璞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帝王死在他面前,致使天下大乱。”
“嗯?”芊泽轻笑着凝视我,碧绿色的双瞳像是要看到我的心底。片刻,她浅笑一声,“崔璞愿意和你在一起吗,那他可真是很喜欢你了。毕竟,他应该讨厌你的。”
“如果有一天,他不找你了,你来找我。”芊泽搭上我的肩膀,在我的脖颈间嗅了嗅,“你的气息,和主人的有一点像呢。”
我连忙后退,拒绝:“不用不用,那时我可以去找我师父,况且,你们朝暮食肆,只能接待有缘人,不是吗?”
“切,不乐意算了。朝暮食肆的确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芊泽扬头,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对了,她这个样子才正常,刚才真是怪怪的,一点不像平时的她。
那厢崔璞已经开始劝告姬弗,“陛下,乌祸乃是邪物,留它在身上,无异于抱火寝薪,最终害人害己,悔之晚矣。恳请陛下,让它出来,我会一举歼灭,绝不会伤到陛下圣体一丝一毫。”
崔璞苦口婆心,姬弗态度坚决,道:“崔璞,我知道你们影宗以除妖降魔为责任。只是它在我体内多年,早和我融为一体,我曾用它监察百官,除暴惩奸,这也是错吗?”
不,你还想用它来杀北羌王,我在心里默默给姬弗添了一句,沉默地朝崔璞走过去。
崔璞道:“陛下,阴邪之物之所以邪恶,是因为即使用它做了好事,迟早有一天,它会反噬。一旦反噬,造下的过错便无法挽回,请陛下三思。”
姬弗如果会听崔璞的话,永安公主就不会在这里。
果然,姬弗眉间愈见冷意,“崔道长你有你的宗规,朕也有朕的坚持。今日你若是非要杀它,休怪朕无情!”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我上前一步,“陛下有自己的想法,那为何不顾及永安公主,中途调换,将她带到这里?陛下难道不考虑两国邦交,不曾考虑过长公主的想法?”
这里是姬弗的地方,万一真打起来,他叫来一堆侍卫,崔璞又不能杀人,恐怕会陷入缠战中,那可不是好事,需得想个别的法子解决。
姬弗看重姬梓岚,不知能不能把她偷过来,要挟姬弗呢?
姬弗讥笑道:“我当然比你清楚长姐的想法,我既不是为了天下才争得皇位,两国邦交,与我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