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了崔璞。”
姬梓岚秀眉轻蹙,“纵然如此,弗儿乃是帝王,你怎么能真的伤了他。”
我觉得姬梓岚有点无理取闹,不由道:“我师父说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陛下伤了崔璞,我不过是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回去而已。”
“他是帝王。”
“他也是个人。”
芊泽出声:“你有心情担心他的伤,不如担心下你自己。皇帝,你再不放出乌祸,你的公主姐姐,就得死在我手里了。”
她的手稍一收紧,姬梓岚发出一声闷哼。
第64章 别离(三)
“别动她!”姬弗道,“我照做就是。”
乌祸雏形已显,芊泽见状笑了下,“这不就对了。”
她手中的山海令大放异彩,五色霞光万道凭空起,将乌祸渐渐笼罩于光下,叫人看不清其中状况。恍惚间只过了一瞬,姬弗闭目倒在地上,乌祸已经不见了。
芊泽得意洋洋地收起山海令,只见其中有黑色旋绕,随机又消失不见。
姬梓岚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去探姬弗的鼻息,他胸口起伏,显然还有生气。姬梓岚唤了他几声,他仍旧不醒,姬梓岚这才急道:“不是说弗儿不会有事吗,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醒?”
芊泽道:“乌祸毕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你们人身上长了个瘤子割下来,尚且需要休养,很何况这乌祸和他相生相伴,乍一取出,少不得休息一段时间。只不过……”
姬梓岚紧跟着问:“只不过什么,你们不是说不会伤害他吗?”
“只不过。”芊泽碧绿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天真的无情,“你是他的执念,执念消失,他也会忘了你。”
“忘记。”姬梓岚怔了片刻,又低头去看姬弗的面孔,温柔地替他拂去脸上的碎发,“那也好,没有我,他一定是大周开朝以来最好的帝王,他的身上不该有任何污点。”
可是没有姬梓岚,姬弗会成皇帝吗?我不得而知。
北羌王和老仲走过来,我心生警惕,崔璞也怕他们在此时出手,所以站到了姬氏姐弟身前。
芊泽拍拍我的肩膀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你们人间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有缘再见。”
我刚要说话,芊泽已然化作一道绿光飞过天际。
这下可糟了,如果北羌王想要杀了我们,崔璞重伤,姬弗昏迷,姬梓岚不懂武功,我虽然能对付得了北羌王等人,可却没有把握能护住他们。
北羌王停在离我们七步远的地方,目光在姬弗身上逡巡几瞬,落到姬梓岚的嫁衣上,“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只是,来接我的王妃。”
北羌王伸出手,“王妃,跟我回去吧。”
姬梓岚起身,轻轻一别耳边的发丝,整了整衣裳,“你的王妃不是已经在路上了么,还要我这个世上的无名人做什么?”
北羌王目光沉了下去,“公主,是你自己同意和亲,如今你要反悔不成。”
“你需要的不是我,只要那个人有大周公主的称号,是谁有什么关系。”
“姬梓岚,我是北羌的王,我要的是真公主,不是一个顶着公主名头的假货。”北羌王道,“我自来到大周,晚上无法入睡,不得安宁,是谁造成的,你心里不会不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北羌也不惧和大周开战!”
姬梓岚低低笑了一声,“真是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成为红颜祸水的一天。”
她慢慢捂住脸,不知道说什么。
“澶微,我发现,其实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姬梓岚说了这么一句后,扬声道:“北羌王,我跟你回去。在那之前,请容我和两位术师告别。”
北羌王欣然同意,并且走到远处,留给我们相处的空间。
“陛下交给你们了,拜托你们把他安全送到宫中。”
我道:“那你呢,你真的要跟北羌王走吗?”
姬梓岚道:“如果我不跟他们走,只怕我们都不能安全离开。我只能赌一把,赌他对我有三分真心。”
我道:“这太冒险了。”
姬梓岚苦笑道:“我们别无他法。”
她说:“若说自私自利,我才是仗着他的爱肆无忌惮的人。我为了逃避这份宠爱,利用和亲一事逼他放手,我心中却清楚,无论何时,他都是我最后的倚仗。”
我道:“但是,他忘了你。”
姬梓岚脸上闪过一丝无措,眼角隐约有晶莹闪烁,“是啊,他忘了我,他忘了……”
忘记染血的昙花,忘记檐上的冷雪,忘记纷飞的金蝶,忘记舟上的金樽……忘了他曾相依为命的姐姐,是大周的永安长公主,是他最爱的人。
“忘了也好,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不必受那样多的苦。”姬梓岚喃喃道,她低头凝视着姬弗的脸,慢慢擦干脸上的泪痕,恢复平静。
姬梓岚道:“长乐宫门口的青梅树下,埋着一坛青梅酒,请你们替我挖出来,这坛酒,我已经喝不到了。便送予你们。”
我和崔璞对视一眼,答应了她。
姬梓岚敛容整衣,收拾得当,踏着端庄优雅的步伐,像一位公主,或者说像一个不畏前路的勇士,走向她的未来。
千山万水路重重,入目尽是他乡客。
北地高原春草盛,不见青梅枝上花。
去了北羌,她再也见不到那棵青梅树了。
丛丛的蒲公英随风起伏,白色轻绒漫天,终有一日,落地生根,会长出更多的蒲公英。
姬弗出宫的事情没让任何人知道,猎场的人他也提前找理由调开,怪不得北羌王等人来到这里却没有受到阻拦。
帝王出宫不是小事,更别提他是私自出宫,没有告知任何人,我们想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他带回皇宫,着实有些难度。他的做法倒是方便了我们,带他出猎场暂时是不怕被人发现了。
崔璞说要去找辆马车,先带姬弗去找个郎中。他自己身上的血倒是止住了,可是他的伤又怎能经住奔波,此刻我竟有些恨自己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
我蹲在一侧,看到姬弗身上受了不少伤,有些伤口仍旧在流血。那都是我的“杰作”,等他醒来,不会把我打入天牢吧?
崔璞不愿意直接杀了姬弗消除乌祸,就是为了保住姬弗的性命,我可不能让他死在我的手中。
我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没发现什么止血的药粉,只有朝暮食肆的重明先生送我的一包青梅干,并一些零碎玩意儿。
青梅干又不能止血,我挠挠头,翻到条手帕,给姬弗绑住伤口,这并没有什么用,血很快就浸湿了手帕。
我越发烦恼,道:“喂,崔璞来之前你可别死啊,不然我怎么向他交代。如果你是因为我死的,他一定会生我的气。不过那也不能怪我,谁让你对他出手还伤了他的,他想帮你你居然还敢拒绝……”
碎碎念了好一会儿,我闭嘴了,原因无他,不过是听到了崔璞来的脚步声。
不只是他,还有一个人。
我回头,那人白袍雪裳,白玉面具遮住一切情绪,身姿依旧是挺拔俊秀,徒惹人心动。
说实话,我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
幻境之中,国师以国运交易,不顾百姓死活,大大破坏了他在我心中的高人形象。
不是所有的高人都是师父那样,不计得失的去帮人,可帝京中少见妖魔,也有国师压制的原因。
师父曾说人是多面性的,正如善恶,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
善恶两面,如阴阳相生,不可分割。
我问他:“难道世上就找不出一个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吗?”
师父笑了笑,“有一点难。除非是刚出生的婴儿,你也许能找到一个从没有做坏事的人,但你却难找到一个从来没有起过恶念的人。”
我认为师父的话没错,但总有那么些人,心有妄念,却以自身的品德和修行而将其压制下去,正如影宗的长老和弟子们。
国师本应护佑一朝,他却是趁火打劫地夺了国运,不免让我生出几分戚戚。
见到躺在地上的姬弗,国师问道:“他身上的乌祸消除了?”
崔璞道:“没错,有芊泽姑娘相助,乌祸已除,陛下从此之后不会受到乌祸的蛊惑了。”
我道:“国师明知道这乌祸是陛下的执念,为什么听之任之,坐视不理,这不像是国师应该做的事情。”
“这个皇位上坐的是谁都与我无关,死的是谁也不要紧,我护佑周朝,只要周朝无事,我的职责便已尽到了。”国师冷漠无情地说道。
我忍不住想要反驳他,那和姬弗交易国运的事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所为?
崔璞道:“斗胆请教国师,既然国师知道陛下身有执念,且执念是因长公主而起,那么长公主的昏睡和梦魇是否也是因为乌祸?”
国师道:“昏睡么,的确是因为乌祸。至于梦魇,那就要问藏在这里某只小妖了。”
小妖?
国师还是那种打哑谜似的说话法,我们想问更多,他却主动提起把姬弗带回皇宫,倒是省了我们一桩事。
语毕,国师带着姬弗消失于一团白色的光晕中。能来去自如,无视空间距离限制,国师果然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至于那只小妖,崔璞拿出司南,方向不偏不倚,指向南方。
这个方向有点熟悉,不等我们过去,一条白影子主动跳了出来。
细眉媚眼,勾魂摄魄。
“胡大见过两位,不知近来可好?”胡大老老实实行了个礼,那股子魅惑倒是消散了不少。
“是你?”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胡大笑道:“不瞒女冠,小可一直住在这里,方才那场好戏,小可也看得清楚。”
“国师说长公主的梦魇和你有关,是不是真的?”崔璞问道。
胡大抖了抖袖子,“小可说了,崔道长可别动手。”
崔璞点点头。
胡大这才道:“小可当时见那姑娘一心求死,又想毕竟是她救了我,小可不好亲自动手,所以对她施了个魇术。这魇术是我们这一族独有的咒术,能叫人看到心中最期盼也最害怕的事情。公主日夜难眠,便是因这魇术,她心中的念头越强,那魇术便会越发厉害。”
我奇道:“她最期盼和最害怕的是什么?”
胡大愣了下,踌躇几瞬,方才道:“我看到的是她和那位陛下穿着喜服,喝交杯酒。有三个人出现,一个黑衣,一个白裙,一个白袍拿剑,骂他们违逆人伦,后悔生下他们,还有些老头子,拿着一摞折子,扔到那位陛下的脸上。”
我明白了,这就是姬梓岚日日梦魇的原因,她自己也对姬弗动了心。虽是两情相悦,此情却不为世俗所容,终究会遭到世人唾弃,而姬弗身处高位,所承受的流言蜚语与压力远非普通人可比。
所以她提出和亲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分开,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方法。
“小可要离开帝京了,正好与两位道个别。临行前有件事,却得厚颜麻烦二位。”
狐妖拜托除妖人,这我倒是头一回。
崔璞倒是坦然,“你说来听听,只要不是违反道义,我愿意帮你。”
胡大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有个隔了几辈的表亲,和一个人类生了个半妖。我那表亲命不好,被一道天雷劈了,没了命。剩下个半妖孩子,据说住在凤凰山十里坡,你们若是有闲,就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了了我一桩心事。”
我道:“你为何不自己去?”
胡大叹道:“正经妖怪向来是不和半妖有往来的,况且已经几百年没有走动过,他住十里坡也是我几十年前知道的,半妖寿数有限,死了也未可知。我去了,看座坟来,又是徒增伤悲。所以想求二位,那半妖曾经也是有造化,入门修行过的,说不定还能同二位在术法上讨教一番。”
我们答应了胡大,离开猎场。回到皇宫,依着姬梓岚的话,挖出了青梅酒。
我和崔璞都是不喝酒的,拿了这酒也没用,想来想去,我提议,不如送给奚岁生。她爱喝酒,得了这酒,定然高兴。
可奚岁生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帝京的事已了,我们也没有理由在皇宫待着。
这酒,恐怕还要拜托朝暮食肆的非人了。
我们来到那里,满目青绿,草密林茂,并不见什么食肆。
非人们都有自己特殊的术法来隐藏行踪,我们一时是找不到了,所以转而把酒送到国师那里,希望他拿给食肆的非人。
凤尾竹丛里,国师白衣风流,听罢我们的请求,颔首同意。
我们正准备离开,忽然有小童通报,说陛下驾到。
姬弗?他休息好了?
我和崔璞商量了下,觉得当下这个情况还是不要和他见面了,所以和国师说了一声,躲进了望月楼。
虽然是在楼里,我的好奇心却让我走到窗边,想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国师道:“陛下有伤在身,为何不在寝宫中休息,反而来了望月?”
姬弗道:“心有疑虑,难以安眠,听说是国师带我回来的,所以有些问题特地来向国师请教一番。”
“请讲。”
“我似乎,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记忆中有关她的事情,尽数模糊,不知是为何,难道是中了什么咒术,还请国师解惑。”
“之前陛下身染邪祟,这是祛除邪祟的遗症罢了,陛下不必担心。”
“那国师可有方法,让我能重新忆起那些事?”
“记忆非人力能轻易操控,不需其他法子,终有一日,陛下自己会回忆起来的。况且,这记忆与天下相比,孰轻孰重?”
“这……当然是——”姬弗本来是想脱口而出,可他迟疑了。
纵使忘了姬梓岚,他的心中,依旧不能决断出天下和记忆中模糊的人影,哪一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