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殊玉的目光瞥过那道背影,心里难免也惊艳了一刹。
前几日谢沉跟他说什么最近坊间兴起的评选七国四大美人,排名第一仍然是燕国灵安公主沈嫣嫣,传闻里“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第二的是姜国端仪公主秦汝欢,第三是虞州制琴世家家主白霓之,第四便是晋国凝光夫人叶琬。
谢沉还说,他怀疑有人砸钱刷票。
此时宫殊玉瞥过她的背影,暗自感慨着凝光夫人作为新晋知名美人,也得以跻身四美之一并不只是有人刷票的结果,而是她的确实至名归。
他没有见过另外三位美人,不知美成什么模样。拂衣自然是公认的美人,且是他的妹妹,在他眼中自然格外加分——但是她跟叶琬站在一起,几乎也失了光彩。
他是清心寡欲之辈,但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会格外偏爱,这是人的共性之一。
当然,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土豪刷票这点还是很重要的。
她静默在一边煮茶时,偶尔回头看一看他的背影,端直笔挺,与他的字迹一样挺拔。
宫殊玉的目光复又落在姬昼的指间白子上,他业已思虑许久,仍未落子,他也不出声提醒。他看得出,陛下在走神。
这时,白子啪嗒清脆落于青玉棋盘上,姬昼抬眼看向宫殊玉。宫殊玉拈着黑子沉思棋路时,他下意识伸手想端起茶盏,刚想到出门没有带伺候的人,得自己动手时,手边已经端来一盏热茶。
温度刚刚好。
他按下目光没有去看她,只是淡淡接了茶盏喝茶,未发一言。
并不是他惯用的那种浓茶,他蹙了蹙眉。
小宛看着他仿佛突然间跟自己这样生疏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但想他这时大约应该不想被打扰,就默默将蒲团拖到了侧边跪坐下,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想等他下完棋再说。
但是她没料到他蹙着眉,忽然看向她,眼眸深沉平静,似乎闪过一丝不耐烦,就听他嗓音淡淡:“挡到光了。”
她一怔,只好往边上挪了挪,挪到他的右手后方。垂眼看着他袖子上的花纹,在想这种绣法是怎么绣来着。
午后天色压抑,薄阴里雪花肆舞,她有些困意,捧着一杯茶直打瞌睡,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但这时,雪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小宛如梦初醒地看向声音来源,却见在一片盛艳的梅花树间,蹦蹦跳跳地来了个粉衣小姑娘。
十五六岁的模样,刘海蓬蓬的,辫子上戴了几朵新鲜的朱砂梅花,尤其娇艳。
她怀里抱着两顶狐裘,兴高采烈地,远远地就大声说:“表哥,哥哥,我回来了!”
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
她乌黑的辫子随着她蹦跶而在她身前一搭一搭的,她眉眼弯弯,到了亭子里,她讶异地说:“啊——”她睁大眼睛,“夫人……”
小宛朝她笑了笑,说:“十四小姐。”
宫拂衣立即像敛了声的害羞小姑娘一样抿了抿唇,她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地说:“表哥,我把狐裘取来了。”
姬昼看向她,小宛还瞧见他唇边勾出了笑意,“多谢。”
她将怀里一顶白狐裘递给她哥哥,然后拎着黑狐裘的肩角,局促地绕到姬昼的身后,胆怯地看了看小宛,好似在犹豫,又好像在说:我只是关心表哥的身子,不是有非分之想。
小宛心道她这是什么毛病,委屈地看着自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就在宫拂衣还在扭捏的时候,小宛朝她一笑,站起来,大大方方从她手里“夺”了那件狐裘,替他裹上。
她故意拿手指尖蹭过他的脖颈,心里忐忑,虽然觉得自己这般用小心机不大好,但是,他一直不理她也很不是个事。
她也可以主动一点点的。
然而她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肩膀侧了侧直接避开去。
她的手指僵在原处。他是嫌弃她了吗,还是她的手太冷了?她缩回了手,背地里使劲搓了搓。
只在短暂安静里有他落子声,他左手习惯性地轻叩了两下桌面,但见他拣起几粒黑子放到一边,听他温和地跟宫殊玉笑说:“你大意了,白白失守七子。”
宫殊玉眉头轻拧,没有说话,反倒是宫拂衣自若地在两人之间的那边跪坐下,屈指抵住下巴,声音柔柔的,说:“表哥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哥哥,你只顾防守这路,反而忽视了那边。”
姬昼看了宫拂衣一眼,小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赞赏的目光,但心里有些拧巴,也随之看去,只见宫拂衣脸蛋泛红,颇有不胜娇羞的风情。
她便推测,大概是赞赏了。
可是她却不懂棋道,甚至看不懂棋局的局势是哪方优势。
她心底升起了浓浓的自卑感。
宫殊玉举棋不定,眉目认真注视棋盘,大约在思虑;将将要落时,宫拂衣又娇声急急地说:“哥哥,等等,不能落那儿——”
她指着宫殊玉将要落的那处,信誓旦旦说:“这里后有追兵,前有暗阱;应该落那儿——”她指了另一处。
宫殊玉微笑着看了看她,宠溺道:“好,听你的行了吧?等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宫拂衣嘻嘻笑道:“才不呢,表哥赢了我也开心。”说着,眼眸还盈盈望向了姬昼。他则轻笑了一声。
小宛低下头,依然端起自己放在桌角的茶盏焐手,默默地。她没有什么话好说;他们说话,她也插不上话。
宫殊玉落了那一子后,姬昼从青玉棋盒里拣起一枚白子,但或许在思索,手里白子就啪塔掉到竹席上。小宛忙不迭弯腰去捡,殷勤递给他,他看也不看,重新在棋盒里拣了一枚。
小宛心里失落极了。
她没有心思喝茶,手里的茶渐渐就凉了,她静静站起来,自认没有什么声息,转身时却闻他冷淡声音响起:“去哪?”
她心里一喜,他也没有不理她。她小声说:“倒茶。”
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小宛心头还是极快为他找好了理由,他大概过于专注对弈,才有些忽略她,其实一直关注她的。对,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她迅速倒了一杯茶回来乖乖坐下,精神集中了一下,试图仔细看看这棋局。
宫拂衣的目光在她跟前转了一转,又落在棋盘上,托着腮状若天真地说:“这一路白棋眼看要败,可那一路也需要救,怎么办好呢?”
小宛甚至不知道她说的什么跟什么,棋盘上纷繁杂乱,她可什么也看不明白。
哪知宫拂衣话锋急转,眸光盈盈看她:“夫人一直没说话,一定是拂衣话太多了吧……那,夫人觉得怎么才好?”
宫殊玉眉头一皱:“拂衣——”
宫拂衣却甜甜笑说:“哥哥,夫人才貌双全,又是局外人,肯定看得更清楚;况且,刚刚拂衣帮哥哥下了一子,那夫人帮表哥下一子那才公平嘛。”
小宛抬起眼,却望见宫拂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宫殊玉也轻侧了头看她;连姬昼也在看她,她局促地试图开口,可是她对围棋一窍不通,只小幅度地张了张嘴,目光求助似的看向他。
他淡漠地看着她,眉睫似雪般寂静,并不理会她求助的眼神。
她眨了眨眼,无助地仿佛在说怎么办才好,他就将清冷的目光收了回去,好似对她极其失望。
她极其局促地小声说:“我看不懂……”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低着头,觉得自己在他们之间似乎格格不入,他们大约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会有人教她琴棋书画,她只是凭借一张脸蛋,才得以跻身贵族生活,她恍然间彻悟到了这一点,她跟他们,本就是不同的。
或许在这里她是最多余的,只配做些下人都能做的活,并非无可取代,也极其容易地就可以被人取代,——她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狠狠被戳痛,越是自卑者越会维护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在想,她还是不要继续在这里打扰他们了。
第68章 落水
她的话刚落, 便匆忙站起身,勉强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扫大家的兴了,陛下——我先走了……”
她也没有来得及看看他, 他一定觉得自己给他丢了人吧,她原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头。
她抬手戴上兜帽,捡起地上梅花枝, 急促地逃离一样,没有给他们什么开口说话的机会,沿着来时小路加快了脚步,几近小跑, 落荒而逃, 很快就远离了那间梅花亭子。
压抑了很久而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小宛在仓促离开的途中兜帽滑落, 漫天飘的雪沾上她的发梢。
她甚至没有什么勇气可以回头看一眼他们有没有看过来。
她已经小跑到了水边。
洵水支流上搭着一架平板木桥,两侧也没有设护栏, 且与水面几乎齐平。
这里还残存几枝枯荷。
水面结冰之后,雪絮落于冰面,人若低头, 连容色也模糊得辨不清。
小宛却忽然看到有个巴掌大的冰窟窿, 汩汩冒着泡泡。
她一时好奇, 弯着腰拿梅花枝伸到那冰窟窿里搅了搅, 想看看这冰天雪地里是不是还有小鱼。
好似真的有小鱼在冰底下吐泡泡, 她被吸引住,想, 这里或许他们看不见的, 于是蹲下来, 拿手想要把冰窟窿扩大些。
她发着呆, 想,她总是对这些东西很好奇,让她玩泥巴她也能玩很久;却始终没法对他们所喜爱的高雅的爱好产生兴趣,——大概,大概这就是天生的罢,天生就如此……
冰寒的水浸透她的手指头,她冷得一激,慌忙缩回手。
她却从水面的倒影里看到一个人。
小宛缓缓站起身,回头看向对方,眼睛眨了眨,并没有先开口说话。
宫拂衣却是笑了笑,目光打那水面一瞥而过,说:“想不到夫人还有这等闲情野趣?”
小宛抿了抿嘴,说:“与你无关。”
宫拂衣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夫人,方才,我不知道夫人不擅棋道,夫人可是生了拂衣的气了?那么,拂衣给夫人赔个不是罢?哥哥刚刚已经骂过我了,拂衣下回知道了……”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懂,这怎么能怪十四小姐呢。”她微微一笑,眼眸里格外真诚。
小宛凭借经验就知道她变脸这么快一定是因为有人追过来了——她心里难受起来,为什么宫拂衣一过来他们就会追过来看看?
她竭力想要摒弃这般的想法,但是想法却扎根在她心头,怎么也抹不掉痕迹。
人一旦产生了对比,就会产生落差,她心里不再平静,想到,这般她以后又怎么能继续心宽地活着。
宫拂衣又说:“夫人不怪我那可真是太好了!夫人刚刚在看什么,有什么得趣的让拂衣也看一看?”
小宛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在水边,总是要格外谨慎,她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哪知道冷不丁被宫拂衣握住双手。
宫拂衣贴近她,笑意仍做得滴水不漏似的天真明媚,压低了声音说:“夫人,陛下不是你一人的陛下。我哥哥有意要把我许配给陛下做妻子,我们宫家有泼天的富贵,我是我哥哥唯一的亲妹妹,陛下的大业只有我们宫家能帮他成就……你如果知趣些,也不该来凑这个热闹,不是么?”
小宛看着她的眼睛,却几乎波澜不惊,说:“你如果了解他,你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你哥哥文武双全,为何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妹妹?”
宫拂衣脸色微变。
她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抽出来,但很快又被宫拂衣握紧,仿佛是化干戈为玉帛以后的亲密无间一般——哪里会知,宫拂衣那双妙目眨了眨,忽然又说:“哎呀,夫人刚刚不是说水里有个有趣的东西?在哪?”
她身子被宫拂衣轻轻一带,她心下一惊,以为宫拂衣会将她推到水里,但下一瞬水面扑通巨响,冰面破碎,却是宫拂衣发出尖锐的叫声:“救命——”
但是与那救命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巨大的落水声,小宛没料到宫拂衣的手一直牵着她的腰带。
她也从木桥上摔下去,甚至来不及叫一声救命。
冰冷的水浸透了四肢百骸,几乎将人的神智都冻住,冷,冷得刺骨,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绝望地想,她不会凫水。
她忍着冰寒刺骨的流水竭力睁开眼睛,想谋求自救。她眯着眼望见冰面上的微光照进水中,她挣扎着向上伸手,想伸到水面以上。
耳边六声消弭,只有巨大的水声,她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脑海里一片模糊。
她只记得要活着,要活着。
手好像终于伸出了水面,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手腕擦过了锋利浮冰,有深红色迅速氤氲在水里,像飘飘烟缕,将池水逐渐染得赤红。
她的手抓住了那片浮冰,也不知道已经扑腾到了哪里,周围有荷花的根茎——她凭着求生的意志抓紧了那些根茎,努力地想向上爬,……
她模模糊糊中还在想,她要学凫水。她终于能把口鼻仰出水面,可是呛了太多的水,极其难受,仿佛刺骨冷水已经灌进她的血脉,五脏六腑就被泡成冰茬。
可是岸又在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擦擦眼睛看看周围情况,就又沉了下去。没有学过凫水的人,每个稍微的扰动几乎都能叫他们覆灭在水中。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亦不知自己是死还是活。她只知道把手伸在水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看到她,可以救救她。
她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想要活着,可是就连这样微小的心愿,竟然也这么难。
茫然将死的心绪里,万万千千缕交织中,她想到,好运气似乎从未眷顾她,她遭遇危险的时刻,他似乎也从未救过她。
她还能想到这个。在万千繁杂里她自嘲一笑,大约,这回还是要靠自己。
可此刻,是这样接近死亡,她几乎能察觉光在消逝,声在消弭,色在消褪。不知在怎样的情景里,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