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一慌,转过身子正对她,扶着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小宛,小宛!”
她倏地从梦里清醒过来,看着面前青年略带焦灼的眉眼,眨了眨眼,自己抬起手想要擦一擦模糊的泪水,但是没有力气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大约知道了她的意图,拿袖子去揩她脸上交错斑驳的泪痕。
只是神情又陷入此前一样的淡漠。
她迟钝地在想,为什么他突然生了自己的气了,宫拂衣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她可不能背这口锅。她竭力开口:“我没有推她——”
声音却仍然如飞鸿踏雪般轻。
她见他缄默着蹙了蹙眉,知道他一定不信,为使自己的话更加可信,她说:“我不会凫水,也没有人救我,我跳下去,就是找死。我不会自己找死的。”
谁知她这样努力说完这句话后,他眉头蹙得更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第70章 替罪
良久。
他移开了目光。容色背光里淡漠得冰冷, 启唇但话音寒凉:“但这件事,你必须认下。”
他起了身,纯白衣袍宛若堆雪, 只是腰带所扣的一枚血玉钩,在苍白黯淡中红得尤其夺目。
他柔和了一点声音:“你认下也没有关系,他们不敢怎么样。宫拂衣是世家女子, 三司使不想让她担上恶毒名声,坏了姑娘家清誉。你认了,孤会护着你。”
她呆了一呆,他们其实是知道那都是宫拂衣的所为, 为什么要她来认?
就因为, 这件事传出去对宫拂衣的名声有损?
……她的名声就可以肆意地毁掉?
明明是宫拂衣推她的,明明她差点连命都丢了, 为什么连错都要逼她来替宫拂衣认?
她蓦地想到了那日宫殊玉的目光,寒得厉害。那是人家的宝贝妹妹, 自然是千好万好,别人的性命,在这些人眼里哪有名声重要?
她没有吱声, 只是觉得好累。
随便吧……反正骂她的已经很多了, 反正, 反正他们眼里她又何曾重要过。
只有三公子待她好, 只有三公子肯救她。
三年前三公子救了她, 如今三公子又救了她,她欠三公子的, 可怎么还。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一切都那么渺远, 捉摸不透。
她宽慰自己, 你还活着这就很好,俗事太多,都是身外事,不必计较。你还有屋子能住,有人给你治病,不愁吃穿,这就够了。
足够了。人不要太贪心,贪心的人总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她展颜一笑,是自嘲地笑。“……好。”
眼底的希冀却逐渐褪色。
她忽然想到了三年前那个死去的姑娘。不知道她死去时,心里在想什么。是绝望么,还是释然,释然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令人绝望的尘世。
她盯着并蒂莲花,莲花绣得精致,并蒂莲本是极好的寓意。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颊,瘦削雪白的小脸了无生气。
就连笑也是这么平淡,淡得仿佛尘世不值得牵挂。
前些日子她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眼里有明灭不定的光彩,秋水般潋滟,落霞般绚烂。
——
仲冬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雪霁初晴,大抵梅花已经盛放。她落水后身子虚弱得厉害,寻音每每见到,几乎都要红了眼圈。
她腕上也添了道狰狞伤疤,雪砂膏涂了两小瓶都没能彻底消掉痕迹。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冰水呛了太多,时常咳嗽得几乎要咳出血,好在还没有。只是日渐消瘦下去。
不过,幸好那一日她终于把赵洪的事情提了,他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大抵因为她肯替宫拂衣认下这桩错。
她心里没有起波澜,也没有得逞的喜悦,有的只是长久的空寂。
管太医说她宜静养,她便将此奉为圭臬,整个霜月里她都没有再出门了。
宁嬷嬷上门来看她时,她倚着床头绣手帕。
素白手帕上朱砂梅似血,点点绽开,她剧烈咳嗽了几声,宁嬷嬷矮身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夫人怎地也不出门瞧瞧了,御花园的梅花全已开放。”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宁嬷嬷苍老含笑的面庞,苦涩地笑了笑:“嬷嬷,太医说我吹不得风,所以没有出去。太后近日安否?”
宁嬷嬷从袖中拿出一只岫玉小瓷瓶,塞到她手心里说:“这是今冬的解药,夫人好生安歇。三公子托老身给夫人带了些补养的药物,——”
她又拿了一只洁白瓷瓶出来:“宫中自然不缺好东西,只这是三公子从苗疆带回来的苗药,说能养补身子,夫人冬日里总是手冷,这药啊,说是能旺一旺火。”
她的眸光落在瓷瓶上,思绪凝顿住,迟缓地接了这瓷瓶。
她又迷茫了。
她却又把瓷瓶还给了宁嬷嬷:“嬷嬷,替我谢谢三公子,只是,只是我欠了三公子的太多,我,……”
她理不清思绪,也做不到断绝情谊。
宁嬷嬷叹息了一声,将瓷瓶搁在床头,说:“夫人就当是老身的心意,不用太担心。”
今日她破天荒地出门去,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戴着兜帽,抱着暖炉,去藏书阁。
藏书阁里因怕失火,并不烧炭,冬日里则旷冷。她上了二楼,找到了自己一贯用的那个位置,不料那个位置上竟然有人。
她在书架旁看到对方一袭竹青长袍,黑狐裘,青玉簪束发,脚步便一顿,心里道了个晦气,转身就走开了。
正是三司使宫殊玉。
她那个位置明明那么偏僻,而且周围书架上都是她喜欢看的话本子,宫殊玉为什么要坐在那里。
她的确是替他妹妹认了这过错,可他们也没有半点感谢她,她对这对兄妹的好感已经跌成负值。
她去三楼寻了个位置,临窗可观雪,还能够隐约望见御花园千树梅花的景致。层峦跌宕,梅雪争香,她托着腮发了好一会呆。
面前摊的是一本《论虹度之战》,也不知是哪位著名学者的冷门著作,她随手抽下,潦草翻了几页,就直打瞌睡,不过这藏书阁过于冷清,所以冷得她没有睡着。
“觅秀,你最近总这样盯着我看,怎么啦,你家姑娘脸上长花了?”她笑道,觅秀眼里担忧却只增不减。
“姑娘,……风大。”觅秀说,“奴婢把窗子关起来罢。”
觅秀和寻音两个不知道私底下嘀咕出什么,总以为她在经历落水那件事后,就萎靡不振,整日求死;连她每日定时擦拭她的剑的时候,觅秀都慌慌忙忙跑过来:“姑娘,你歇着罢!奴婢来做——”
她只是觉得雪纹纸既然花了钱就要用,不然就太浪费了而已。
她因为手上没力气,失手打碎了一只影青瓷盏时,心疼地蹲下身去捡时,寻音就立即叫道:“姑娘!姑娘你放着,奴婢来收拾……”
“噢,好。”她歪着头,不知道她到底怎么给她们传递出了错误信号。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尽什么的。
觅秀这时连她开了扇窗都要疑神疑鬼,她叹了口气,她看起来有那样脆弱么?
她把窗子关起来,回身看向觅秀,眨了眨眼:“好了好了,我的觅秀姑娘,听你的啦。”
觅秀还是担忧地望着她。
她从容坐下,又倦怠地翻了几页这本书。当然一个字也没能记得,她对这些东西,天生没有兴趣。
她想继续看上次没看完的话本子,可是宫殊玉坐在那儿,她又不好去的。
她趴在桌案上,勉强自己看了几句这本书,“庄王四年冬,齐围虹度。齐相启昔使人语庄王曰:‘晋人不义,戮子勋于虹度,今伐之。’……”
她看着就打瞌睡,把书猛地合上。约近午膳时间,大概那个男的已经走了吧,她托着腮想,那她过去看看好了。
怎么知道她刚走到那排书架旁,就撞见宫殊玉迎面走来。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停在她面前,立定如松,清寒目光看向了她。
她没有礼貌地笑笑,也懒得说什么,转身要回三楼去,宫殊玉在她背后说道:“夫人。”
嗓音沉稳寒劲。
小宛缓缓回了半身,目光却随意地瞥向别的地方:“三司使大人有事?”
她的嗓子还有些哑。
“夫人,臣有话要说。”
她说:“嗯。”实在不知有什么话好说,她想,难道是告诫她,不要再惹宫拂衣?她便提前说:“我知道了,以后见到二位,我一定绕着走。不会再招惹阁下和令妹。”
她说罢,朝宫殊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宫殊玉不依不饶地拦住她的去路,她抬眼,看向他,退了一步,疑惑道:“三司使还有事?”
“夫人,臣替十四向夫人赔罪。落水那件事是她的错,是臣疏于管教,她已经知错,不会再犯。她尚未定亲出阁,如果传出什么话,于声名有碍,还请夫人谅解。”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话。
场面话罢了,犹记得上上个月他也是这么说的,宫拂衣改了吗?没有。
她对这些场面话,也不会再信的。
她仍要走,可宫殊玉竟再一次拦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他,说:“我听到了,宫大人还有话不妨一起说?”
宫殊玉的声音在旷冷的藏书阁里显得更加冷了些:“夫人真的不能原谅她么?”
她觉得好笑:“宫大人这是连我原不原谅令妹也要管了?是不是我若说不原谅,宫大人还有别的手段逼着我心服口服?”
他哑口无言,清冷目光一时有些怔忪,说:“不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枚印章,说:“这是晋北寿云郡九里街的印鉴。权当给夫人赔罪。”
寿云郡与齐国相近,富庶繁华,九里街更是日进斗金之地,虽对宫家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得到这一条街,几乎也就吃穿不愁,富贵几辈子有余。
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地上伸手要那五十两的场景,嘴角漾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但没有教人察觉。他觉得就算是讹人,那个模样的叶琬也极其可爱。
所以他也想当然地以为若想抚慰她的心,给她钱是最好不过的。他也不吝啬,将这素来富庶的九里街眼也不眨地就给她。
他自然以为她要欢快接过去,然后,眼中或许会有潋滟光彩。
她看着那枚鸡血石质地葫芦形状的印鉴,朝宫殊玉笑了笑:“宫大人拿我当什么人?那件事,陛下已经答应了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我别无所求。”
宫殊玉的目光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沉冷:“夫人是指兴阳郡守赵洪?那并非夫人的心愿罢?那是薄家的心愿。这九里街虽不值一提,但夫人在宫中有些倚仗比没有好。”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什么倚仗,宫大人也不需这样侮辱我。”她可以接受别人的怜悯,唯独不愿接受这些迫害者的假惺惺。
他终于问出来这个盘桓他心中许久的问题。“夫人待人温和有礼,为何独独不待见微臣?”
他不解。连对那个骂她最狠的范大夫,她也可以保持笑意,只是一看到他就避如蛇蝎,难道他脸上写着“离我远点”么?
“宫大人,若我有个妹妹把你推下水,我还逼着你认错,你会待见我么?”她微微一笑,这简直是最简单的道理。
她离开了藏书阁,心中憋闷得厉害,甫一出门,就剧烈咳嗽了好一阵。
觅秀搀着她,说:“姑娘,要不去御花园散散心吧。”
小宛默认了。
第71章 烧画
小宛以极缓慢的速度沿着洵水漫步, 卵石小路上薄薄积雪被宫人打扫干净了,冬日冷阳下,卵石便泛着粼粼水光。
觅秀一路都在拣各种时兴的笑话讲给她听, 她嗯嗯两声,也没有什么反应。
晴日里风大,她拉了拉兜帽, 忽然停在了一处假山石边。
山石覆雪,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但她忽然发现从山石背后半人高处斜斜长了一蓬翠绿的草,还开了朵粉色小花, 她觉得新奇, 绕到后边驻足弯腰看了半天。
觅秀对姑娘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觉得姑娘这样幼稚却可爱。
小宛自言自语:“这是什么花呢, 怎么冬天也开。”
觅秀还没说话,就听隔着山石外, 有几个过路的宫人说话。
那几个宫女声音低低响起:“哎,你说,夫人这是失宠了么?陛下都许久没有踏足沧海殿了。”
“不会吧, 陛下一定是忙于朝政, 这才——”
“谁知道呢, 可陛下还是看望了澜虹殿那位好几回。”
“那我就不知道了。”
觅秀听了, 立即叉起腰, 从山石后头转出去,怒叫道:“站住, 你们几个乱嚼什么舌根?”
那几个宫女一见觅秀, 吓得面色苍白, 连连说:“姑姑饶命, 姑姑饶命!奴婢都是胡说的,……”
小宛在后头拿手拨了拨那朵花上的雪,歪着头,忽然想到那日复一日的噩梦。
想到这里,她立即正了正身子,仿佛又于虚无里找到了支点似的。“觅秀,”她叫道,“回来——”
觅秀叉腰把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宫女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仍不解气,不舍地放走了她们后才回过头,搀住小宛的胳膊,说:“姑娘别听她们瞎说,她们……”
小宛奇道:“她们说什么了?”她一点都没听到。
觅秀张了张嘴,说:“……没,没什么。”
小宛说:“哦,对,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看向天空,厚厚云层破开一道日光,她抬手挡了挡眼睛,续道:“这宫中哪里地方空旷,我想练练舞了。”
觅秀一惊一乍道:“姑娘身子没大好怎么能跳舞啊!”
小宛抬脚踢走一颗挡路的小石子儿,说:“可是马上就要除夕了,我原本就计划在除夕宫宴上跳舞。”她看向觅秀,“觅秀,你知道哪里比较合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