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她仿佛听到滴水的声音, 滴在她面前。
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修长有致, 她犹豫着:自己的手有点脏兮兮……,就感到面前的人已经很不耐烦一样快要收回手。
他却见她从已经湿透的袖口里抽出一方手绢,是一方绣着艳丽的朱砂梅的手帕,把手上的水擦了擦,才握住他的手慢慢站起来。
他忽然觉得这个刹那和记忆某一画面重叠,她做事很细致,就算再狼狈,也想保持干净,有条有理。
他见她已经缓缓站起,便要松手。
他预料过千种万种她下一刻的反应,或者娇气质问,或者嚎啕大哭,或者惊慌失措,或者低默不语——但他从未想过她突然扑过来,把他腰身紧箍住。
这是他的预料之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踉跄着后退一步才堪堪站稳。
昏暗雨色里,他怔住,一手僵了很久,才轻轻地抚了抚她背后已经湿透的头发。
小宛很尴尬,她本来都快忘记她脚扭了这件事,但她站起的瞬间脚踝猛然刺痛,痛得她一个不稳,便扑到他身上去了。
情急之下她的反应已经不能够控制,下意识抱紧他的腰,才没摔倒。
感到温暖的手掌熨帖在她背后,她僵了僵。
既无质问,也无哭泣,连多余的话也没有。小宛心想,她还是不要说自己脚扭了这件事吧,以免给他错觉好像自己真的是琉璃做的美人,动不动便磕着碰着。
但是那样,她走路的时候肯定能被看出来。所以她想,那只能用她的压箱底的演技了。
她一鼓作气,把手臂圈得更紧了些,把脑袋也紧贴在他胸膛上,用又柔媚又可怜的声音抽泣着说:“陛下抱我。”
但她许久没听到回应,雨声哗哗,她疑惑着抬头,眼里映出姬昼的容貌,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在雨声中,她还察觉到了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衣裳全都湿了,但是他并没有,自己这样贴上去,一定很惹人讨厌的——所以他看着她的目光才这般异样罢?
她垂下了目光,拘谨地,缓缓地放了手。
她可不知面前的青年被她惹得恨不能立即把她扛在肩上摔到床上然后大行虎狼之事;她只听到他在良久注视她后,嗓音喑哑地说了句:“上来。”
说着把伞递给她,转过身蹲下去,背起小宛。
不过小宛不明白她说的明明是抱啊,为什么他要背着呢。
她很自发地扒拉住他,环住他的脖颈,手臂还小心翼翼地没有擦到他的肌肤。她记得上回他就嫌她手凉,避开了她的触碰的。
“你怎么在这里?”
半晌的静默后他问道。
小宛说:“我……随便走走的。”
却闻他声音提高了一点:“随便走走需要佩剑?”
她睁眼说瞎话道:“防身。”
又陷入了静默。小宛盯着自己手中的伞柄,歪了歪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不是我推她的。”
“我不瞎。”他轻嘲般说道,声音令小宛心里微颤,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又要把锅扣到她头上吧?
她急忙说:“那,那就不关我事了。”
骤雨风急,她听见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知道为何她只逮着你欺负么?”
这句话俨然还有后话,他顿了顿,本想说什么,已被背后那人抢白:“我知道啊……”她低声说,“她心仪陛下。”
“但她又没有希望,所以只会欺负我。”她自言自语。
姬昼闻言,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希望?”
小宛把脑袋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因为……陛下喜欢的是我呀。”
毕竟,情话谁不会说,她说出口的时候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为自己鼓了鼓掌,真不错。
可是他却又轻嘲一笑。
顿了良久以后,才启声:“刚刚见着我,竟然掉头就跑?”
一些混乱而可恶的记忆纷至沓来,她睫羽颤了颤。冬日雨寒,她现下只觉得彻骨的冷,情不自禁地想贴得他的背脊更紧些,脑子里已经有些迷糊。
肩膀塌下去,她有些丧气地垂下目光,说:“陛下,大约不想见到我。”
“是我真的不想见到你,还是你自欺欺人地觉得我不想见你?”他淡淡说罢,侧了一半面庞,有致的侧面显在她的面前,凤眼尾扫出臻致弧度,令人浮想联翩。
像九重宝塔翘起的飞檐角,初三夜里勾勒的上弦月。
她委屈,眼里已经有眼泪打转转,但是哭是毫无意义的,她咬了咬唇。
她的确有许多话想要问,问他在御书房为什么不愿意见她;问他有空和三司使对弈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她;问他在梅花亭中为什么不肯搭理她;问他为什么这些时日不愿意探望她;……
但是问了,好似也没有意义,那些已经过去,她对过去的事情,不算很在意。
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作响,她在一片雨声中,说:“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或者哪里做得不好。她不是没有心事,只是大家都觉得她心宽,也就心宽下去了。
再者,君王之尊不应该是很大度的么,就算她犯了一点点小错误,也不值当他生这么久的气吧?她如是想着,愈发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脸上似乎还有些发烫。
剩下的一路上,姬昼说了什么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没有记得,只是“嗯嗯”地应着,甚至回到哪里躺下后,她都没有意识到。
——
天桥底下说书的老头子新得了一把黄油布大伞,撑起来不单能遮住他本人,还能遮住第一排尊贵的贵宾席,这席位一向是董六公子的宝座。
董六公子新近最爱来消遣之地就是这天桥下的说书,这老头据说有些门道,总是能时时更新他们新晋七国四大美人之一的凝光夫人的新鲜事儿。
这一回说的是凝光夫人与那宫家十四小姐的二三纠纷。
董六公子兴趣盎然地听着这老头叙说十四小姐爱慕君上,凝光夫人善妒,于是在御园梅花亭边洵水桥上,将十四小姐推落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梅花亭中君上与三司使便急急追来,夫人见状不好,便也跳进水中——而率先瞧见妹妹落水的三司使,当先跃入水里,救起十四小姐……”
董六公子嗑着瓜子,却探身好奇询问:“是谁救的夫人?”
说书老头却信口道:“自然是君上了。”
董六公子一撩刘海,心里想,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善妒的女子。
老头接着便又说了一通,虽然夫人善妒,对宫小姐做出了这等事,君上却没有丝毫责怪她,反而在她病中,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好些时日。
看客们喟叹着君上真是一往情深,哪有为君尊而照顾旁人的道理,但这发生在这么多年晋国为数不多的痴情种——今上身上,似又如此合适。
毕竟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若是他们得到,一定也捧在手心。
——
小宛那日一回去就发起了高烧。
她在迷迷糊糊里还在想着,这多灾多难的日子,除夕估计跳舞也要泡汤了。
勉强睁开眼睛,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谁帮她沐浴过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中,掠过一片白衣的影子。
她睡过去再醒时,似乎是沉沉的夜里——她也不知自己睡过去多久。
她仿佛做了一场很久的噩梦,从梦里挣扎出来时,她还没有能彻底摆脱余悸。
她烧得头昏眼花,浑身散架般倦怠,唤了一声觅秀,但并没有见觅秀来。人在病中时,会比平时脆弱得多,她只要想一想她的娘亲不得相见,想一想自己孤苦伶仃地处在大兴宫,心头就凉得厉害。
夜中没有灯火,只有窗外幽蓝的夜光,她侧头去看,却在迷糊中听到了有脚步声,旋即一盏微弱的小灯照进来,她辨不清是谁来了,依着想象唤了一声觅秀。
对方没有应。
在那片微弱的光明下,她努力撑起眼皮,再一看,却是一副翩翩白衣。
雀青帘子遮挡了视线,她潜意识里却知道那是谁,声音细微得几不可闻,唤着他:“陛下……”
身侧的被褥陷下去一些,大约是他坐在床沿,她竭力想要睁开眼,但是徒劳,只能在隐约中窥见,他被远处搁下的小灯映出的模糊但俊美的轮廓。
他的手贴了贴她额头,她噘着嘴咕哝着好热,哪知道迷蒙里望见这句话后他就起身要走。
她原本下意识地想要使小性子,她想要撒娇,她想和宫拂衣一样找到可以倚靠的怀抱——但望见他要走时,那些小性子就消失殆尽,她眼里已经先她的意识有温热液体打转转,声音含着哭腔:“没有,没有很热的,不要走——”
她见对方的动作顿了一下,半回过身,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但仍是要起身。
错乱中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他即将抽离的手,使劲摇了摇头,眼泪淌下来:“不要去看她,她不好,她很坏的。”
第75章 用饭
那道人影在微光中停顿了许久, 转过身来,声线低哑:“小傻瓜。我是去端药。”
“噢……”她乖乖地放了手,只是眼珠还是盯在他的身上, 仿佛舍不得移开一样。
药是管太医配的治风寒的药,这老头在此方面颇有建树,研制的药也很有名气, 取了个名字叫“疏气金银方”,在坊间也有售卖。
这疏气金银方优点只有一个,就是见效快;但缺点有一堆,比如价格高, 比如药材贵, 比如煎药费事,最最重要的是, 它苦到人神共愤。
良药苦口,所言非虚。
晋王陛下身子骨向来康健, 偶尔才会染上风寒,只是喝过一次这疏气金银方,那之后抵死也不喝这药, 太苦了。
他这时手里端进来的就是这么一碗药。
他不知她会不会怕苦, 叫齐如山拿了一碟蜜饯来。
更深露重, 暴雨未歇, 疏疏雨声里, 她困倦又期盼地等着他回来。
他远远地就瞧见在一片晦暗烛光里,她的一双乌黑的眼睛, 努力地看着他来, 似有欣悦的光芒。
他扶着她坐起, 这时候的她格外柔软些, 身子几乎轻得像飘飘飞羽,她本就高挑纤细,病中来看,却几乎纤弱得一碰就要碎掉般——是这样破碎的美丽。
低盈的光色流转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纤密卷翘的睫微微颤动。眉如远山,眼横秋水,蹙眉只似秋水泛了细波,远山起了雾岚。
她接过药碗,没有带丝毫犹疑地喝了一口,眉虽然在蹙着,但停顿只消眨眼,接着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连蜜饯都没有用上。
姬昼略带诧异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喝尽了这碗药,喉头滚动,仰着的一段纤细雪白的脖颈,似白天鹅的脖颈。
他见她喝完,又不知打哪儿抽了一方素白手绢揩了揩嘴角药汁,神色似乎更加欣愉起来,看向小宛:“不苦么?”
他忍不住拿手指掸了点碗壁上残余的药汁尝了尝——苦,仍然是苦得人神共愤。
眉头拧起来,仍然是熟悉的配方。
“苦。”她说,但毫不见有什么旁的动作,只是望着他刚刚那个动作,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虽然夜色浓酽里不能看得多么细致,仍然觉得艳质无双,盈盈可爱。
“这样苦的药,你喝它时,却好像喝的是琼浆玉液。”
小宛的目光上移,与他漆黑的眼眸里诧异未消的目光遥遥相接,她轻轻说:“我想要快快好起来——更快一点。”
生病很难受的,而且很孤单。
他一怔。
她或许没有见过别的小姑娘喝药,就拿宫拂衣来说罢,他那一次去澜虹殿探病,正值宫殊玉在哄他妹妹喝药的时间,他站在落地罩外透着雕花格子看过去。
宫拂衣在哭着闹着说:“哥哥,我不喝,太苦了,我不要喝——”
“拂衣,听话,喝了才能好起来,这药立竿见影,忍忍就过去了。”
“我不,我不!哥哥我不喝!”她打翻了药碗,缩在被子里哭,一会儿又嚷着要吃四明坊的甜奶酥,又说要喝七霞铺的七霞酒。
那碗药还是她哥哥亲手煎的,就直接被她打翻在地。娇蛮脾气,淋漓尽致。
宫殊玉拿她没有办法,说:“你先吃了药,哥哥待会儿叫人去买来。”但她仍然不依,非要他亲自去。
“拂衣,哥哥还有公务,让小农给你去买……”
“不要,不要,不要!哥哥不给我买,我就不要喝药呜呜呜……呜呜呜,娘亲不在了,我要娘,我要娘!……”
宫殊玉最后还是拗不过她,亲自出宫去买。
他算是见识了一个姑娘家作起来有多麻烦,多蛮横,对于宫殊玉有这么个宝贝妹妹,他只能表示叹惜同情。
他从回忆里抽离,目光落在面前的她的脸颊上,她倚在床头,乖巧安静,大约烧得头昏,就靠在那儿阖着眼,在萤微光辉里。
他拿手轻轻理了理她垂落眼睛上的发丝。
她只想要快快地好起来。她不想吃四明坊的甜奶酥吗,她不想喝七霞铺的七霞酒吗,她不想借着生病的缘故,撒撒娇,或者发小脾气吗?
可是她别无所求,只想要快快好起来,更快一点。
“小宛,你究竟想要什么。”
大千世界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但声音太轻太轻,如雪入风,转瞬已毫无痕踪。
——
除夕将近,各地陆续呈上岁贡。
风卷云暗雪急。
白袍青年立在长都楼上,远眺素白世界。他的目光落在西北方。
长都楼是宫中高楼,将十方盛景一览无余。护花铃响,他没有回身,身后有人已至,启声道:“陛下,密报。”
他伸手接过,展字略读,神色却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