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日在复健的就是第一部 ,这一部讲求的是宛转惊艳氛围感,用章姑姑的话来讲,就是“一开场务必震惊四座,这般他们第一印象很好,就会忽略你接下来是不是崩了”,小宛深以为然。
小宛身上穿了赤红的裙子,但并非专门的舞衣,转动时总是少了一份灵动飘逸;而有的裙子又太过飘逸,缺乏重量,便显浮跃。
她在不小心踩到自己裙脚两次后,突然很想试试章姑姑所说的那件舞衣,传说中的“铢衣”。
章姑姑说,先陈国国君陈哀侯有个极其善舞的宠妃姝婵,姝婵身娇体轻,不能穿太重的衣裳,哀侯便为她从西域引了极轻布料龙绡制作衣衫,因其叠起后一手可握,只有二三两重,命名为“铢衣”。
龙绡色白异彩,一色白可劈作八种白色,铢衣在裙摆和腰间缀饰银铃,舞起时飘逸灵动与韵律节奏并存,章姑姑说起时,也含有无穷向往:“那是每一个学舞的姑娘都想穿上的舞衣。可惜陈国灭后,龙绡难觅,织艺不存,天下只怕再寻不出一件铢衣。”
小宛记得那时姑姑怅然了良久,她也跟着姑姑怅然了良久。
她又想到了这段记忆。
练了半天,日头已经将斜,小宛便坐到台沿上,手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看着今天还算明媚的天气,歇一会儿。
——
梅花亭中。
齐如山探头望见棋盘上已经布好了棋,心里惴惴不安,夫人应该不会坑他吧。
白衣玄袍两位男青年各自落座,齐如山便一直杵在跟前探看会不会有差错,他见陛下看着棋局半晌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直打鼓,却闻陛下开口:“这次你都没出错,倒让人意外。”
齐如山脑门一滴汗,没敢说这是夫人的功劳,他知道陛下最近好像跟夫人有些生疏,于是讪讪笑说:“奴婢也不能总出错。”
他还记得之前有一回记残局,他因为一格画错了,导致一整行都画错了,直接把陛下的上风变成了劣势。
那时是谢沉谢大人跟陛下对弈来着,谢大人还在事后跟他说:“齐公公,谢谢你,但是你做得实在太明显了一点,不太好,你下回可以只动一两个子。”
这一下午倒是下完了这盘棋,齐如山听着两位主子聊东聊西——当然是聊晋东局势晋西局势,很是无趣,不过陛下那句叫他把残局记下他听得很清楚。
又来。
齐如山心想,陛下也不知道在走什么神,花这么久时间,难道不心痛吗?陛下可不是挥霍时间的人。
而且侧面真的只有被他薅过一把的梅花树,别无其他了,他也不知道陛下在看什么——难道有什么隐身的女妖怪,只有陛下看得见吗?
陛下准时在酉时离开,他心想有夫人帮忙可真好,不知道夫人今儿有没有在。
他正这么想,就又听到有脚步声,随即就看到了夫人。
齐如山心道了个巧了,连忙迎上去,笑说:“夫人安。”
小宛正拎着剑打道回宫,见到齐如山又在这儿,笑了笑说:“齐公公好。”
齐如山心想,夫人真有礼貌,不像某些小姐骄横得眼里只有陛下一个人——他没有说薄云钿。
小宛看齐如山为难的模样,心下已经了然,便说:“齐公公可有需要帮忙的?”
齐如山便又照实说了,表示今儿夫人布棋一子未错,陛下很满意,没有骂他,他十分感激夫人恩德,恳求夫人今儿再帮帮忙,他日一定酬谢。
小宛摆摆手:“举手之劳嘛,齐公公照顾陛下是极重要的差事。”
她便第二次替齐如山记下了残局,第三天时,仍如此提前布好了棋。
齐如山知道夫人不缺吃穿,也对金银珠宝不甚上心,他报答夫人的当然是寻个好的契机跟陛下说说好话。
第73章 等人
这般竟一连过了四五日, 晴好的天气渐而恢复为了阴霾日。冬风刮过,阴沉沉的看起来即将有一场大雨,空气里不单有冷梅花香, 还隐约漂浮着雨前的尘土气。
阴翳天色之下,连红梅花色也黯淡了。齐如山静静抱着浮尘背靠亭柱子站着,打了个哈欠。
两位主子风雨不辍地来下棋, 他委实不知道下棋有什么乐子,每次还都下昨天剩下的局,再开一局留着明天下。
亭中静谧,只余落子声。
申时七刻, 天穹倏地飘起雨点, 顷刻瓢泼倾盆,天地之间哗啦啦一片暴雨声, 苍茫得别无其他。潮湿尘土气息弥散,叫浮躁多日的人心似也暂时安定下来。
不过, 齐如山偷摸打量着陛下和三司使,两人简直稳如老狗,丝毫不因暴雨而惊讶, 有雨水顺着亭檐淌下来, 淌成连续不断的雨帘, 仿佛把亭子里外割成两个世界。
齐如山心道, 可能两位还不知道他们三个出门没有带伞吧。
——
小宛实在觉得今儿太倒霉了。
她现在只能指望觅秀这个小机灵鬼来救她了。
原本在帮齐如山布完了棋以后, 小宛便去上曲垣的低台练舞。
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不作死就不会死。
她练了上半场以后歇息的时候,看到那一片梅花桩时, 突然技痒难耐——那种感觉就像是, 一位闻名于世五十年的老夫子突然看到三岁小孩不会念“天地玄黄”四个大字的时候迫切想要教他认字, 又好像是卖一辈子猪肉的屠夫乍看到一头扭动得非常灵活的黑猪蠢蠢欲动。
总之她也蠢蠢欲动, 那片梅花桩在她眼中闪闪发光一样,她就搬来两块石头垫在脚下,爬到桩上去。
可是这片梅花桩跟她预想的不一样,有的桩实,有的桩虚,比如她本来跳得好好的,转身踩上一根桩时,那根桩直接陷了半截下去,吓她一跳,以至于她重心不稳从桩上摔了下来。
倒幸好她身子还算灵活,勉强勾住了桩身,这才只是扭到了脚。
太倒霉了,她心想,果然很多设备需要在专人指导下正确使用。
她坐在木低台沿边,解开鞋袜,一边揉脚踝一边叹了口气,这下半年简直多灾多难,光是腿脚受伤,已不下三回。
她便只好坐着发了会呆——脚痛得一时走不了路了,总不能把剑当拐拄着吧,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就在她刚扭了脚后,冬风凛冽刮来,细密雨点飘至,片刻滂沱,她抱着头大呼倒霉。偏偏上曲垣是片开阔的空地,压根没有遮雨的地方。
因为练舞,她连披风都没有披,现下只有抱头乱窜。
她想这雨估计要下很久了,还是趁雨没有下特别大的时候赶紧回去,最好能碰见前来接她的小机灵鬼觅秀。
她抱头窜出了上曲垣。
脚痛得她走得十分艰难,冬天寒雨浇身,她已可以想象自己又要着一场风寒,卧床许多日的景象。
她沿着湿漉漉的卵石小径乱窜,有时没有看前头的路,就会猛地撞上横斜的梅花枝,撞得花枝簌簌,她揉一揉额头便继续跑。
齐如山察觉到侧面好像有动静,困意消弭了些,正起身子,偏头望去;不单是他,亭中另两位也听到了有脚步声,下意识地都看过去。
在纷繁梅花之间,萧瑟风雨里,有令天地黯淡的颜色也倏然一亮的一抹红,红得仿佛千万树梅花也不及那裙裾一星半点。
以及飘曳在其身后的那一段霞练般的红丝带,于狂风骤雨中剧烈飘摇,勾动着某些人的心弦。
那道影子愈加地清晰起来了,隔着参差横斜的梅花,红雨零飞之际,齐如山揉了揉眼睛,低低念了声:“夫人?”
有玉棋子被掷回了棋盒的清脆声响,宫殊玉看向姬昼,敏锐发见他眼前亮了亮,便已知道,陛下连续多日以来在等的人,终于等到。
他心里叹息。
齐如山觉得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连忙说:“雨这么大,奴婢去请夫人一道来亭中避避雨罢。”
姬昼没有望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齐如山暗自想着真不知道陛下在赌什么气,夫人千好万好,哪里不好。
他便急匆匆地要下亭子去拦夫人,背后陛下声音又叫住他:“伞呢?”
他回头:“这不是……没带嘛。”
两位主子沉默地看着他。
此时却又听到一道娇柔声音响在瓢泼暴雨中:“哥哥——”
小宛还在抱头乱窜,却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哥哥,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她戛然停下。
不远处即是洵水上架起的那道平板桥,她抬眼望见在骤雨里平板桥上小跑过来一个撑着伞的粉衣小姑娘,扎着双环髻,粉缎面白毛边的披风显得她格外娇小可爱。
她腋下夹着两把伞,显然是给人送伞的。
小宛眼中陷入晦暗,心尖上似掠过一丝痛楚,转过身跑开了。
身后齐如山还在急急叫她:“夫人!夫人!”
她假装听不见,沿着来路跑掉,脚虽然疼,但是她仍记得上个月落水的惨痛教训,对宫拂衣那还是离远点好,他们全都护着宫拂衣,她对上她没有一点优势。
宫拂衣眼尖地望到了那个人影,自然知道这宫中最爱穿红衣且将红衣穿到了别人再怎么穿都不能入眼的境地的女子是谁。
她怔顿的片刻里,就望见齐如山抬脚正追过来,她便笑盈盈地挡到了齐如山跟前,说:“齐公公这是去哪?”
齐如山差点把她撞上,心道了个无量天尊,这十四小姐打哪儿冒出来的,他维持着礼貌笑意说:“奴婢奉命喊夫人一道去亭中避雨——”他冲宫拂衣点了点头,便要绕开她去追,哪知道宫拂衣又一道惊叹:“呀,是这样!”
结结实实又挡了他的路,齐如山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又往右,还尴尬地说:“那我正好有伞,还是我来追吧!”
齐如山无语,刚要婉拒,这小姑奶奶就提着厚重披风撑着弱不禁风的纸伞也沿着湿漉漉卵石小路小跑去追。
齐如山心底明镜似的,这位小姑奶奶出现一定没有好事,连忙要去拦住她,怎知道小姑奶奶跑得还挺快——当然,夫人比宫小姐跑得还要更快些——且他又碍着身份没法去拉住宫拂衣。
身后又响起急促脚步声,齐如山不知道是宫大人寻他宝贝妹妹来了,还是陛下过来追夫人,但不等回头,就望见前面宫拂衣“啊”的一声尖叫,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伞骨折断,怀里的伞也摔到路边。
小宛在前头闻声站住,抱着头回过身去看,看到白茫茫雨幕里狼狈摔倒的那个粉衣小姑娘,看到距离小姑娘几步远的是齐如山,还看到小径那一头站在雨中的两位青年。
雨雾浓浓,把所有人的神色遮掩住,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亭中两人本来坐得稳如老狗,纹丝不动,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风雨如晦,狂风暴雨之下,小宛见到他们,竟然掉头跑掉了。
宫殊玉回想起藏书阁那日,他特意等在那里赔罪,但她却说,日后见到他们一定绕着走。
现下来看,并非虚言。
比他神色还要晦暗的是姬昼。
他站起来,没有管顾雨这么大,匆匆下了亭子,宫殊玉自然也要追上去。
等他到了小径路口,远远望见弥漫雨幕的白雾中有模糊红衣的痕影,正要叫住她时,就见宫拂衣趴在地上,抽泣声随之传来。
他径直又追上去,但没理会还在地上梨花带雨喊他“表哥”还想拉他衣服的宫拂衣,捡起地上一把伞撑开,走向站在小路尽头的小宛。
小宛看着他走过来,神色虽然模糊不辨,但周身的凛冽气息却并不容忽视,她心中寒了寒,看了看地上的宫拂衣还有在小心搀扶宫拂衣起身的三司使,又看了看好像万钧雷霆将至的姬昼,心里无比害怕。
他们又要怎么说呢?
蓦然间风雨飘摇,他们只听到一道颤栗的惊惶的声音穿破了雨幕:“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她的!”
是那样彷徨无助又惊惶的声音。
叫人的心都揪紧了。
她说完,又深觉无力,就算是这样,只怕他们还要说:若不是你跑掉,她去追你,怎么会跌倒呢?……她一刻也不想多呆,惊慌失措地跑了,像一尾红狐狸消失在茫茫雨中。
“小宛——”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她只觉得他们一定又要合伙欺负她,一口气跑回上曲垣,在低台的台阶边上缩起来,自欺欺人地以为别人看不见。
宫殊玉闻声抬起眼,看见路的尽头已没有人影,陛下也追去了;他拉着自己这个妹妹起身,她扑往他怀里大约想要像往常一样嚎啕大哭,他低着头看着她,冷冷地退开一步,没有叫她靠近。
宫拂衣僵在原地,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哥哥,“哥哥……”
她的哥哥却是冷冷地看着她:“拂衣,你几时成了这样的性子。”
“哥哥,我……我……”
“哥哥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是吗!”
齐如山第一次见三司使这么严厉地骂十四小姐,看呆了。
“回去思过。除夕之前,你不准出澜虹殿。”
第74章 高烧
暴雨里。小宛缩在角落冷得瑟瑟发抖, 雨水已经让她浑身湿透,甚至雨浇在头上,连呼吸也能吸进一口雨水来, 她抱着脑袋在雨中发呆。
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一切空荡荡的。
眼睛也被雨水模糊,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
雨几乎把她冻傻了。
“小宛——”她忽然间听到有人叫她, 苍茫地从雨声中传来,并不算大,但她听得很清楚。
她微微抬起头,但是又迅速把身子缩了缩, 矮身在低台水平之下。她这纯属自欺欺人, 不等眨眼,她头顶上的雨就停了。
一片纸伞挡住密密雨线, 一副纯白白衣的衣角驻留在她面前,她抬起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看向对方。
“……”
他就这么站在她的面前。天光晦暗,暴雨如流,青年的面容并不甚清晰, 但是依稀可见棱角分明, 凤眼幽邃。
白衣下摆微潮, 雨水打湿了他漆黑长发的发梢, 有晶亮水珠从额边碎发滚落, 一路滚下面颊,凝在下颔连连滴着水。